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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15 梦觉尚心寒(4) ...

  •   院里的紫薇又开了,没有鲜妍亮丽的颜色,只是团团簇簇的粉白。两只蝴蝶在花簇旁上下飞舞,一只远去了,另一只便也紧随而去,缠绕飞旋。

      轻寒缓缓抬手,触上那娇嫩的花瓣,才轻轻一点,便有些许的花瓣扑簌簌地落下,就像是冬日里的雪花,又像是夜空下的点点霓虹。她忽就想起一个久远的传说来,相传,当两个真心之人一起在紫薇树下牵手时,便可以从彼此的手心里,看见天堂的模样,那将会是你一生最完美的追宿。

      从前,她还觉得可笑,这样矫作又幼稚的传言,也只能是存在于故事里,偏偏那些你侬我侬的痴情男女的。可到了现在,自己想要去相信了,想要去试一试了,却是再没有机会了罢。

      她沿着墙边一直走一直走,走出了小院,走过了闹街,一路就到了封河的边上。河岸边垂着支支杨柳,细长的柳条儿点进微波轻泛的湖面,水上浮着片片飘落的叶子,随着层层的涟漪,被推向更远的河心。

      河堤边安着简单的木栏,浸泡在连日的大雨下,此刻扶在上头,手里尽是绵绵的潮湿。她不喜欢这种感觉,立刻将手缩了回来,手心朝上,反复抹着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

      一条折叠规整的帕子突然出现在眼前,顺着常年握笔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上,便是一张熟悉的面庞。金丝边框的眼镜,湖泊一般静谧的黑眸,他道:“用这个罢。”

      轻寒接过帕子,只是握在手心里,“谢谢。”

      陆绍迟与她一同站到扶手边,望着眼前宽广的河流。河的对面便是芜山,是曾经与她看雪,为她照相的芜山,那已然泛黄的相片,此刻仍旧紧紧地躺在他的床头。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不住,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和你有些许的相像,却也不曾料到会给你惹来麻烦。”

      轻寒深深吸了一口气,“她?”

      陆绍迟道:“她一直在我的公寓里,我们会一同登报,替你澄清。”

      轻寒摇了摇头,她亦不打算说出盛雅言在背后所作的伎俩,“不必了,他已经不再信我,即便做得再多,于他都只是辩驳罢了。”

      陆绍迟是有着心疼的,他的话里又带了几分的期许,“那你也该明白,他有如此权势,若是有心还你清白,怎会连这点事情都查不明白?可他却选择这样对你,为的是什,你还不明白么?”

      轻寒没有说话,可他的话确是字字珠玑,自己又岂会不懂,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他在逼你走。”

      她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其实这些自己都明白,不过是想着,只要不说出来,她总还是有勇气去找他说明白的。只是现在,就连这一层窗户纸都被捅破了,她还有什么理由去找他。她没有那么勇敢,她也从来都是懦弱的,在这样赤裸裸的现实面前,到底还是失了迈出那一步的气力。

      “逼我走?”她惨然一笑,“他已是厌我到如此地步?可我又能去哪里?”

      陆绍迟抢言,“你可以带着你的母亲,离开甬平,甚至,到外洋去,无论哪里我都可以帮你。”

      轻寒冷嗤,“如今这般局面,外有扶桑人把守,大哥又从南方回来了,我这样的身份,岂是想走便能走得了,况且……”

      况且,她本就不想走,她舍不得。

      只是这话一出,轻寒的眼里便突现出一抹光亮来,就像是久处黑暗中又重新见到了明媚的阳光,就像是久旱之人重逢甘霖。她恍然大悟地笑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是在逼我走,但他是不想累及我呀,他不想再让我受到胁迫,才会这样逼我,对……一定是这样的,我要去问清楚……”

      心中的激动使她有些语无伦次,她失措地转身,恨不得立刻就能回到竹音小院里,去向他问个明白——她不需要他这样的大义,她哪里都不愿意去。

      陆绍迟原本确然的目色里,却在这时夹杂起了忧虑,他焦灼极了,下意识就攥住了轻寒的手臂,阻止她的离开。

      她有些迫切地嚷道:“你做什么?我现在就要回去,你快放开……”

      “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这一声有着些许嫉恨的,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来,“你不是一直都在问我,当初的证据从何而来么?”

      轻寒的心底升起一抹惊慌,看着他将那个信封递到自己的面前,“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从他的手中接过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与一份供词,字里行间是言之凿凿,供词的最后还印着数个鲜红的手印,与一些字迹潦草的签名。

      他又道:“这便是我当初得了的证据,而向我提供这些的,就是顾家。我不妨再告诉你,那批军火从一开始就是通过盛家的海上贸易,被输送进城的。”

      轻寒十指冰凉,纸张在手中微微地抖动,她拼命遏制住那些在心里冒出来的无稽之谈,脑海中却犹如一团乱麻。

      可陆绍迟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小寒,你想一想,这批当时最终是落在了谁的手里,又是谁,能够说服盛家,做如此冒险之举。那盛友良心思缜密,若不是能够给他十足的退路与保全,他岂会接受这样的买卖,何况,还有他的女儿……到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可以猜到,幕后最大的操纵者,究竟是谁了罢?”

      她的耳中“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的人在吵闹,她大吼着:“你不要再说了!”

      “小……”陆绍迟想要去抓她的手,她却果决地避闪而过,一步一步向后退着,“不会的,一定是你故意说这样的话,想要骗说与我,我不会相信你的……”

      陆绍迟看着那一抹飞速离去的身影,缓缓伸手摘下鼻上的眼睛,垂着的眼眸忽的抬起,诡谲的神色紧紧随着她,越走越远。

      轻寒才病过一场,现在这样一通奔走,几乎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才费力跨上小院大门的台阶,便见前厅里顾敬之似是与人正在议事,来者是一坐一立两人。那坐着的人留着一小嘬八字胡须,着身中式长衫,身后立着一个西式便服打扮的男子,低头哈腰的,听得十分认真。

      她虽心中焦急,但到底也是识大体的人,便没有贸贸然地冲进去,只从大门一闪身,自门廊绕过,到了小花厅。

      小花厅与前厅仅一墙之隔,轻寒靠近那扇通着的门,就可以听见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但却是正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说道,“顾司令,我们将军此番到访,只为就我扶桑赵特使一事,向您讨要一个说法。”

      原来是那扶桑国的人,轻寒心下一紧,又往门口移了两步。

      顾敬之像是轻笑了一声,“赵特使?此前我并未听说过,他倒是还有这样一重身份的,只因他意欲谋事窜逃,才被就地正法。”

      此前,只知道那赵孚生与扶桑有着说不清的关系,却不晓得还有一个特使的身份,这样一来,他倒是成了正经的扶桑代表。只是,其中的真真假假,随着赵孚生一死,再也说不清,保不齐就是这扶桑人杜撰了他这一身份,好使的他们的图谋可以名正言顺。

      又是一段听不懂的话,过了些许时间那翻译才道:“我们的将军的意思是,赵特使之死实乃我扶桑一大折损,希望司令您,能够给出一个客观公道的结果。”

      顾敬之将手肘支于扶手上,十指交叉,两根拇指交替着打着圈儿,“那就问问你们的这位将军,他想要如何?”

      大约过了半分钟,那翻译道:“首先,希望贵军能将宛城、西川、胡阳三城,作为赔偿割于我扶桑;第二,还望司令能够将此前捕获的革命党,悉数交于我们,并以此助我们抓捕革命军联络领袖,据我们所知,此人代号夜莺。”

      宛城、西川、胡阳三城,分界与江北七省的边缘地带,是甬军势力的防护地带,这三城一旦失去,便是相当于失去了最严密的一道防线。看来这扶桑人,可真是狼子野心,狮子开口的。

      “如此欺人的条件,真当是我们可任人欺辱的?”说话的是严旋庭。的确,这般丧权辱人的条约,仍是轻寒一介女流听了,心中即是怒火中烧的,更何况他堂堂一个军中之人。

      “若是贵军不得同意,届时,我扶桑便只好以不友好的方式,前来交涉了。”翻译盛势凌人,出口威胁道。

      顾敬之却依旧是淡定自若,挥手止住了严旋庭的话,起身道:“第一,那批革命军人已在今日正午,全部枪决,人,你们怕是要不到了;第二,割地赔罪,还请你们扶桑正真的将军,前来商讨。送客!”

      话落,他即背过身去,逐客之意十分明显。严旋庭得令后,亦是不再给一丝的好脸色,向门口一伸手,道:“两位请。”

      那翻译即刻面色发白,没有料到此人年纪尚轻,眼光倒是如此的毒辣,竟能一眼识破,此次前来的,不过是他扶桑军中一个小小的中队长而已。既然已被他点破,两人随即匆匆告辞,生怕走缓一步连性命都将堪忧。

      顾敬之缓步走进小花厅,插手立于门下,余光瞥至那跪坐在沙发脚边的人,满目心疼旋即被收起,他又走到她的跟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

      一双乌黑的军靴突然出现在眼前,轻寒茫然地抬起头,便看见了那张如寒冰般的脸。她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再发生些什么,只是全部的意识在他说出“全部枪决”几个字时,便是彻底停住了,脑中只有这四个字,来回地窜。

      她双手支在地上,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一些,抓住他外衣的下摆,“他们……他们……在哪里?你,你是……骗那几个扶桑人的,对吗?”

      顾敬之冷然道:“你没有听错,那些革命党已经全部被处决,十九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她木然地撒手,全身无力地靠到沙发上,“你为何……要瞒着我……”

      顾敬之道:“我的事,本就无需你清楚,又何来的瞒与不瞒。”

      她摇晃着站起来,抬起满含着泪水的眼睛,死死盯住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四目相接,他眸若死水,薄唇启合,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无人岗。”

      无人岗其实便是乱葬岗,专门用来埋葬那些无家可归,或是犯了死刑而被枪决之人。说是埋葬,实则也只是抛了而已,并没有人会真正将他们埋进黄土里。那些还有家人的,给看守的人塞些好处,也就把尸体领走了,但是其余的,大多便是暴尸荒野的下场了。

      顾敬之出神地瞧着她冲出的背影,才不过半月的光景,她瘦了许多,清薄似张纸片,就好像风一吹,便会倒了一样。

      又是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他看着外头瓢泼而下的雨水,淡淡地向着门外吩咐一声,“跟在后头瞧着些,不要出什么岔子。”

      严旋庭一直立在门外,听得他这样吩咐,虽然有着疑虑,但还是依他的话随了上去。

      顾敬之又看了一会儿雨,又或者,是透过层叠的雨雾,在看着些旁的什么东西。他又转身拿起案几上的电话,过了一会儿道:“就是今天了。”

      白萍舟在那头一怔,握着听筒的手微微收紧,沉默了几秒,“好,我这便过去。”

      这一场雨下了整整两个小时,罗轻寒走在雨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冲刷着她惨白的面孔,可心里是干干的,就像要崩裂一样。

      无人岗上的一幕,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着,那一张张满是鲜血的面孔已经无法辨认,她只能靠着衣着去辨认。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林书沁穿着一声洁白,恍若一个下凡的精灵,她绕了一个圈,笑着说:“好看么……”

      她狼狈地站在屋檐下,浑身颤动着,嘴唇因为岑岑的寒意而上下哆嗦着,雨水顺着额间的发丝,从脸颊上滑落,衣衫的下摆滴滴答答地坠着水珠。

      大雨就在这一刻停了下来,世界在顷刻间变得安静,只剩两个说话的声音。

      “这么晚了,你就不派人出去找一找?”是白萍舟的声音。

      “看完她想看的,自然会回来。”顾敬之的声音十分平静。

      白萍舟轻笑一声,“你可真是心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做这么多,真相总归是又大白的一刻。你就不怕,到时候反倒让她恨你。”

      顾敬之顿了顿,字句清晰道:“恨与不恨……无所谓了。”

      白萍舟又道:“想当初,你与那盛友良联手,不远千里从外洋私办军火。却没成想走漏了风声,只好将这天大的罪名,扣到那无辜之人的头上。可那个时候,又哪里会料到,竟会是她的父亲。那置人死地的罪证,还是你亲手所制,天意弄人,也真是可笑……”

      顾敬之沉默了很久,“不过是个替罪羊,找谁都是一样的。”

      说话的声音不大,只是这样安静的夜,足以令外头的她,听得一清二楚。

      寥寥对白,却足以令她犹如五雷轰顶,全身上下的血液似是凝注一般,她浑身僵硬,前所未有的寒意侵蚀着她,从指尖流变全身,最终直抵心底。

      她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如此绝情,这一天她失去了太多,又收获了太多,可这些全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她一点都不想要,为什么偏要这样硬塞给自己!她多想时间可以倒流,回到一无所知的过去,哪怕是从来没有遇见过他,至少那样,心,就还是活着的……

      这一夜,如此的漫长,又如此的短暂。

      她也不换衣服,只是抱膝缩在床脚,任由习习的凉风,将自己风干。只是,心里的血,与眼里的泪,又要怎样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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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15 梦觉尚心寒(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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