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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6 却道当时惘然 (3) ...

  •   秋日的天果然变得快,原来还是朗月当空,疏星薄雾,一下就下起了大雨来,大风呼啦呼啦地吹刮着。轻寒坐在车里,目光呆滞地看着那车窗前的雨刷,一轮又一轮地重复,不知不觉竟有了些麻木。

      顾敬之仍是有条不紊地开车,由着下大雨的缘故,车速减了不少,倒是让他腾出了心思来打量她。只见她眼神空洞,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又记起方才自己进门的那一刻,她端了满满一盏的酒,那声音里隐约透着些急促,“招待不周,还请先生见谅。”然后,一仰头就全喝了下去,顿时剧烈的咳嗽令她满面通红,眼里也泛出泪花来。那眼泪是一样的晶莹,可却是不知道,是否是一样的苦涩。

      雨滴落到车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听得人心里十分痛快,就像是年夜里的爆竹声,又像是秋日的惊雷,更像是沉闷的鼓声,一下下敲在各自的心里。

      车“吱——”的一声停了下来,轻寒径直打开车门,游移似的一下便跨了出去,站定了才发现,外头是一片滂沱,立时就举起手来挡在头顶。可那雨正下得大,哪里是她的一双纤手便能挡得了的,水珠穿过了她的胳膊,落到脸上,又钻进了她的脖颈。这样只是一瞬,扑面的雨水就停了下来,她缓缓仰起脸,却见头顶正撑着把乌黑的雨伞,而撑伞的人,是顾敬之。

      他垂着双漆黑的眸子,正低头看她,黑曜石一样明亮的瞳仁闪过一丝痛楚,转而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令她瞬间便醒了过来——她居然会在他的眼里看到痛苦,一定是自己看错了,轻寒回过神来,在心里这样想着。

      顾敬之的声音在这雨夜里更显的冷冷的,“进去吧。”

      雨伞并不大,两个人在一起略显拥挤,可他却并没有揽着她,亦不曾牵过她的手好让空间充裕些。只是将伞都移到了她的头上,自己的半个身子露在外头,就这么与她并肩走着,足是隔了一拳的距离。

      轻寒的心头突然划过一丝惘然,亦或是感激,她也不知晓,她只知道,下一秒自己竟伸手挽住了他的臂膀。她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只是抬起手的一刻,却未曾有半分的犹疑。

      顾敬之显然是愣住了,停下了走着的脚步,只是突然又冒出些古怪脾气来,想要推开她的手去。岂料她是抓的那样紧,顺势便将他往她的那一边拉了拉,“过来些,你的半个身子都淋湿了。”

      她的声音轻软却不娇作,在如雷的雨声中越发显得柔暖。顾敬之没再挣脱,反倒顺从地往她那边靠了靠,任由她半挽着自己的手臂,心底到底冒出些愉悦来,在这大雨如注的凉夜,显得更加的明媚。

      大门仍是开着的,轻寒一眼就望见了大厅里的吴玥瑶,便眼疾手快地抽出手,先行进了门去。她摘了身上的披肩,那上头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不少,本来被兜着的几颗水珠子,一股脑儿全落到了地上,“大嫂。”

      吴玥瑶转过头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顾敬之,表情略略显得苍白无力,“我正等着你们呢。”

      轻寒一边示意她坐下来,一边道:“大嫂有什么事情,差人过来叫我们便好,何苦坐在这里等着。”

      吴玥瑶只是摇了摇头,望向顾敬之,眼里的落寞一览无余。念着她一向以来为人大度和善,当初轻寒遭遇惩罚被处以家法时,她又替她说过话,所以在顾敬之的心里,还是对这个大嫂有几分敬重的,“大嫂有何事,尽管吩咐了便是。”

      吴玥瑶道:“谈不上吩咐,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近来听说母亲患病,心中实在担忧,就想着能回去住上一段时间,好亲自照顾着些。”

      顾敬之十指相交,心里是疑惑而又谨慎,说道:“这是大嫂的家务事,应当与太太商量的,抑或是问问大哥的意思,怎轮得到我来插嘴。”

      吴玥瑶轻轻叹了一口气,“母亲近来总是精神不济,平日里总也不许见人,至于你大哥,我是更见不着他的,况且,”她瞧了一眼顾敬之,“现在四弟才是当家人,于情于理都应当来向你告知的。”

      这一番话倒是十分在理,自从顾汝生暴毙,顾敬之接任上位以来,大太太的精神状况却是每况愈下,而顾信之对他更是耿耿于怀,避之而不及的样子。

      轻寒见他不说话,以为是他不同意,便开口道:“既是大嫂的母亲病了,那大嫂回娘家去也是在理的,即便旁的人知道了,想来也是不会说什么杂碎话的,你便同意了罢。”

      顾敬之道:“内府的事情,我不好多说什么,既然大嫂执意于礼数,那以后皆与轻寒商量便好,毕竟她同为女流,较我总能处理的得当些。”

      吴玥瑶微微一怔,到底也是聪明人,只是觉得顾敬之这一步,倒是顺了自己的台阶下得极为漂亮,“如此,便多谢你们体谅了。”

      等到吴玥瑶走后,轻寒才急急地向他说道:“你怎好说那样的话,即使太太现在身体欠安,但也是有长嫂如母的说法的,理当以大嫂为重才对。”

      顾敬之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忽然起身牵了她的手往楼上走去。这一次,她没有再逃开去,任由他的掌心握着她的,他的手因常年把玩枪支而略显粗粝,虽有稍稍的不习惯,却令她觉得安稳。

      许是怕那隔墙有耳,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你当真以为,大嫂是因为母亲病重才想回去的?”轻寒心下顿觉疑窦不过却也没开口,只是安静地听他讲话,“我成天派人盯着那帮人,倒是不曾听说过这些事情的。”

      她有些迟疑地说:“你是说,是大哥让她这么做的。”

      他们跨上那方小小的平台,从左侧的楼梯上去,“那倒也不见得,许是她自己看透了的,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情可不少。”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让轻寒有些许的颤动,心里突然凉了凉。说话间便已经到了她的房门口,他撒开她的手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

      只觉得整个人都空落落的,她木讷地点了点头,殊不知此刻自己的脸色竟是有些许的惨白。她进屋后转身关上门,看着门外的人一点一点缩减着,最后完全消失在那狭细的门缝里,握着门把的手久久没有松开。她不知这样站了多久,后来觉得身上有了涔涔的冷意,才去梳洗干净躺到了床上。

      那轻薄的缎面被衾,盖在身上又凉又暖,轻寒的整个身子不禁蜷缩了起来,在被下变成小小的一团。那一抹奇异的感觉却仿佛一直笼在心头,挥之不去,她依旧是想不明白的,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脑海里又浮现出吴玥瑶方才落寞的神情,还有他说的那一句,大难临头各自飞。是啊,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顾信之是断断不会就此罢手的,可若是真有兄弟睨墙的那一日,难道他真的会为了所谓的千秋大业,而弃大嫂于不顾么?想来都是会如此罢,自古以来,那要江山的,皆是雄才伟略之人,而要美人的,可就是成了昏庸无道了。

      轻寒拥紧了身上的衣被,她累极了,却是丝毫没有睡意,窗外依旧下着雨,那雨水打在墙角的一株芭蕉叶上,发出清晰的噼啪声,一下下冲击着她的思绪。她缓缓地合上眼睛,一颗剔透的泪珠自眼角悄然滑落,落在那藕色的苏绣枕套上,转瞬便融了进去,只是那一道长长的水痕,却是越来越深。

      这一觉便是睡到了隔天的上午,轻寒起身看了看床头的时钟,已经是十点钟的光景了,不禁轻轻“呀”了一声,赶忙起身梳洗。

      她下楼到餐厅的时候,只有顾珮芝一人坐在那里,拿了今晨的早报正细细读着。没有以往大太太的不依不饶,这顾府上下好似都轻松了不少,她走过去,“三姐,早。”

      顾珮芝见是她,轻轻巧巧地一笑,开玩笑道:“原来,你也是爱睡懒觉的呀。”

      轻寒被她调侃的不好意思起来,亦是低头一笑,“怎么没瞧见琬芝?”

      顾珮芝将报纸叠起来,放到一侧,“我将她送到教会女校去了。”

      轻寒点点头,“倒也正是读书的年纪。”

      顾珮芝叹了一口气:“不过那教会女校是全封闭的,规矩也是严格的紧,怕是不能再常常见到她了。”

      轻寒见她神色低落的模样,顿觉自己引起了她的伤心,便想着有何法子让她开心些,左思右想道:“三姐,前些日子裁缝那儿又送来些新衣裳,我瞧着倒是有些很适合你的。”

      果然,顾珮芝的眼前顿时一亮,“真的么?”她早先在外留洋,一贯以来是穿的洋装,如今回了国,倒是十分想念本国文化的,不过却一时间不知该怎么适应。现在听到她这样说,便觉得可算是找到个人为自己作作参谋了,心里自然是欢快极了。

      轻寒暗自舒了口气,待俩人用过早午餐,便将她往自己房间引了去,又为她挑了件绛色金丝秀花蝶的旗袍。这衣裳本是难穿,只是她肤色白皙,身姿又是极其曼妙,交融着与生俱来的一种贵气,更将她衬得高雅大方。那耳上的一对流苏坠子,顺着脖颈修长的线条,来回摆动“窸窣”得擦着衣领,更是凭添了几分柔美。

      顾珮芝显然满意极了,又循着探寻的目光,问道:“如何?”

      轻寒自是眼前一亮,平常只道是个极其时髦的洋小姐,却没想到她穿起这旗袍来,亦是别有一种风味的,“好极了的,三姐可真是个顶真的大美人。”

      顾珮芝被她这么说着一笑,走到沙发边与她一道坐下,“那还不是你眼光好,”说着又四周瞧了瞧这房间,突然看见那乳白色的矮柜上,十分小心地搁着那瓶她送的洋酒,于是就笑道:“你还真将它当菩萨一样供着呐。”

      轻寒顺着她的纤纤玉指看过去,才道她指的是那红酒,“三姐送的好东西,可惜了我不会喝,当然是只能好好供着了。”

      顾珮芝见自己送她的东西被这么用心打理着,心下自然非常满意,顿时对她的好感又多添了几分,道:“那不如,今儿个我们来喝一喝。”

      轻寒虽说不会喝酒,却也不是不能喝,看珮芝又是真来了兴致,便笑着说道:“过会儿醉了,我可是要说胡话的,三姐到时可不许笑话。”

      “谁先醉还不一定呢,”珮芝顿了一顿,“老四那儿有一套顶好的勃艮第红酒杯,配这酒正合适,我这就去向他讨来。”

      轻寒怎好意思劳烦她跑这一趟,就抢着起身说:“还是我去取吧。”

      顾敬之的房门是大开着的,轻寒在外头敲了敲一边的门扉,只见一个仆人迎了出来,腰间系着蓝布围裙,端着小步走到她面前,“四少奶奶。”

      轻寒知道,这个时辰他是断然不会在家的,便问那仆人:“我来取一套酒杯,你知道这些东西都搁在哪儿么?”

      那仆人轻车熟路地将她带到一个柜子前,道:“少奶奶,酒杯都在这儿了。”

      轻寒按着珮芝对她的描述,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那一对酒杯,大肚球形的高脚杯,杯柱上一应缠着藤蔓般的嵌金花纹,那盒子亦是沉甸甸的。

      她关上柜子的门,下意识从那开着的门里,瞧了一眼里间的卧室。那房间很是宽敞,却是极不合理的在西面也开了一扇窗,且那窗棱与其他的也是不尽相同,倒像是后来仓促开的。这么想着,她便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那仆人怕是她还有什么吩咐,也是紧紧跟在后头。

      轻寒侧了侧头,问道:“那窗为何开得这么奇怪?”

      那仆人答道:“这是后来才新开的窗,那会儿子大帅正病重,大约是为着一些风水的缘故罢。”

      她心中一顿,顾汝生病重的时候,不正是自己被赶去老宅的日子么?一想到这些,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急速地流淌着,脑海中直冒着“这一定不可能”的念头,脚下却再是按捺不住。像是急于要证明些什么似的,她将手中的盒子往桌上“噔”的一放,连盒盖都没来得及合上,便往里屋走去。

      刚刚在窗前站定,她即毫不犹豫地伸手,推开了那紧闭的双开百叶窗,眼神顿时一滞…

      她木然地从窗边退回来,拿起桌上的酒杯,那金色的花样,散发着灿灿的颜色,映着灯光折射到她的面庞上,像极了一把细碎的散金子,闪耀着奇异的光芒。

      那仆人见她灵魂出了窍似的背影,小声嘀咕着:“这是见了鬼不成。”

      她转身便去关那被开了的窗,一座旧式的小庭院即刻映入眼帘,那院子里种着颗不知名的大树,枯黄的落叶好似一只只秋蝶,在空中翻飞着旋舞,落满一地。树下是一副石桌石凳,只是积了层略厚的灰尘,也是不能坐的了。

      想是许久都不曾有人住了罢,那仆人这么想着,随手合上了窗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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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06 却道当时惘然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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