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来梦一场》绘花猫

1、甲戌年·春

　　对燕地来说，天星元年的春来得迟。

　　过了二月才堪堪停了风雪，好容易出了几日太阳，北风又呼啸而至，铺天盖地全是茫茫大雪。

　　就是在这样风雪中，从京中传来了大太监秦予瑞及其党羽被诛杀的消息。

　　燕地节度使赵巽亲自把从前和秦予瑞往来的书信都翻找出来，投入了火盆当中烧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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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陛下这么急着杀了那秦予瑞，是因为他的干儿子在冀州赈灾的时候直接中饱私囊，惹得冀州民变。”从京城特地带着消息回来的幕僚如此说道，“陛下如今心思都放去了冀州，从去年开始旱到了今年，眼看着今年也不好过，我离京的时候，耳朵里面听着的都是盼下雨。”

　　赵巽靠在椅背上看着火盆中的火苗明明暗暗，语气淡漠道：“我们这儿倒是盼着早日停了风雪，否则今年这架势，怕不是又要闹饥荒。”顿了顿，他忽地讥讽笑了一声，“这怕不是年号没选好吧？”

　　幕僚笑道：“先帝年号选了个兴泰，可也没见魏朝有多兴泰。”

　　赵巽听着这话也不由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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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帝年号兴泰，在位满打满算六年。

　　这六年中，魏朝是半点兴泰之兆也没有，四处风雨飘摇，放眼望去全是乌烟瘴气。

　　兴泰六年时候，先帝因病驾崩。

　　先帝膝下无子无女，朝中自然因为继承人而议论争吵，最后是大太监秦予瑞拿了和帝遗诏，说是要传位给仪王虞溆。

　　仪王乃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前次先帝病重时候宣召他入京便没叫他再回封地，还让他就在清宁殿后的勤安宫中住了。那时朝中议过是否要过继仪王之子到先帝膝下而无果，却没想到最终遗诏是叫仪王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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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当今是要多留那秦予瑞几年的。”赵巽玩味地看向了外面那漫漫风雪，“毕竟若不是那时候秦予瑞拿出了遗诏，这位恐怕就要灰溜溜回封地去了。”

　　“可谁愿意头顶上坐个太上皇，且这太上皇还是个阉人呢？”幕僚语气并不恭敬，“我恍惚听说陛下当初在宫中住着时候，就已经谋算好了这皇位。”

　　听着这话，赵巽又想起来如今京城的血流成河，朝廷的上下震荡，倒是不得不赞同幕僚的话了。

　　这位刚坐稳了龙椅的皇帝是想要做一番大事的。

　　他如今是身处燕地，还能远远看着京城风起云涌，但也不能不警惕。

　　如今京城算是被皇帝抓在手中，恐怕下一步就是要收拾他们这些外头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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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把京中的事情细细说给我听一听。”赵巽看向了幕僚。

　　“京中如今忙着今年的恩科，还有冀州赈灾，我琢磨着倒是没什么多余的心思来管咱们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幕僚细细想了想自己离京之时的情形，又想起来了什么，“不过我出京时候听说陛下让宋廉心起复了，但并不太确切会让宋廉心去哪里。”

　　赵巽坐直了身子，看向了幕僚：“当真？”

　　“应当不会有错。”幕僚道，“只是不知道陛下会让宋廉心重新回朔州，还是去南边。”

　　“南边有什么地方能用得上宋廉心？他必定是要重新回到朔州的。这么一来……”赵巽站了起来，他来回踱了几步，捋了几下胡子，又看向了幕僚，“想来是先拿我们燕地开刀震慑其他人，他连区区一个太监都容不下，哪里容得下我们这些节度使！”

　　“大人，我却以为这事情并没有大人想的那么糟糕。”幕僚说道，“眼下就有个极好的机会，不仅能让大人与京中关系更进一步，更能让大人之后数年都不必再为京中种种忧心。”

　　“哦？是什么机会？”赵巽看向了幕僚。

　　“宫中正在为贵妃之子、陛下的第六子准备选伴读。”幕僚说道，“大人何不送一位公子到京中去呢？”

　　赵巽露出踟蹰神色，幕僚的意思便就是让他送个质子去京城表示忠诚再换得皇帝的信任了。

　　“与贵妃交好，也就是与张相交好，大人在京中就有了个能替大人说话的人。”幕僚说，“陛下尤其宠爱贵妃，朝中张相如今也是要扩张势力的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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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巽得承认幕僚所说的确是有道理的。

　　最快且最有效的办法，的确是送个质子到京中去表忠心。

　　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他膝下如今有五个儿子，小的两个今年才两岁自是不用提。

　　年长的两个，一个十五一个十三，和六皇子年纪差了太多，要用选伴读的方式送便太过于显眼。

　　剩下便只有第三子赵离，今年刚刚九岁，正好比六皇子大了三岁。

　　他能选的便只有这第三子，他心中犹豫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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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到中午下得更大了。

　　云压得低，灰白的云层层叠叠，风在其中呼啸。

　　天色比早上时候更暗，府中各处都点起灯烛。

　　书房中的火盆烧尽，寒气渐渐从外面侵袭，门再被推开，书房中仅剩的那一丝暖意立刻消失殆尽。

　　赵离不耐烦地回头看向了来人，正想要发火，却见是他的父亲赵巽，便只好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跟在赵巽身后的小厮飞快地上前去给火盆里面添足了炭火，然后复又快速退走了出去还关上了门。

　　“父亲过来有什么事情吗？”赵离仰着头看着自己陌生又熟悉的父亲走到上首坐了。

　　“下月圣上寿诞，你与我一道去京城给圣上贺寿。”赵巽看着自己的儿子，同样觉得陌生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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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离是他的第三子，也是他与原配姚氏独子。

　　姚氏当初生赵离时候凶险，身体伤得厉害，摇摇欲坠支撑了一年便过世。

　　第二年他娶了继室徐氏，这一晃七年过去了。

　　赵离从襁褓中小小的婴孩，已经长成了一个小小的少年郎。

　　他突然有些不合时宜地在想，若是姚氏还活着，他会不会叫赵离去做个质子呢？

　　只怕姚氏立时要和他闹个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他看着坐在书桌后面的赵离，透过他的面孔他依稀能记起来姚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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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京城？”赵离语气并没有多少欣喜，他把火盆踢远了一些，他被火盆烤了一上午总觉得燥热，“天太冷了我不想去，父亲带两个弟弟去吧！”

　　赵巽收拢了思绪，看向了赵离：“我准备叫你去给宫中的皇子做伴读。”

　　“伴读？”赵离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看向了他，目光变得锐利，“父亲想把我留在京城做质子。”

　　事情这么被说破让赵巽感觉到了一丝难堪。

　　“新皇登基，为了长远谋算，知己知彼。”赵巽沉默了一会之后，选择了直截了当而不回避，“那位六皇子正好六岁，你两个弟弟太小了一些。”

　　赵离抿了下嘴唇，沉默没有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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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巽的话直接得可怕。

　　这世上有些事情若以感情论，哪怕被逼到绝路，似乎都会让人感觉仍然有转圜的余地，不至于退无可退无路可走，感情便就是最后的那一线生机。

　　可赵巽却只是在叙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赵离看向了自己的父亲，他在想，若今时今日要去京城的是徐氏生的那两个弟弟，他还会不会这么冰冷地只论述一个事实？

　　大约是不会的。

　　赵离心里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想起来过年时候徐氏拉着赵巽带着她那三个儿女在园子里面推雪球打雪仗和乐融融的情景了。

　　若赵巽要让送弟弟去京城，徐氏一定会哭着带着她生的姐弟三个拦着赵巽不依不饶，直到赵巽松口改变主意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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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巽走后，赵离没有心思再看书了。

　　他连午饭也不想吃，直接把人都轰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没有睡意，压根儿也睡不了一点。

　　他的奶嬷嬷在外面拍门劝他开门请他吃饭，却并不敢贸然进来。

　　他听到声响，不愿意回答。

　　闭上眼睛，他堵住耳朵，最后扯了被子蒙住头。

　　奶嬷嬷的声音变得遥远，然后再听不见了。

　　赵离蓦地松了口气，却听见门被打开，然后一串脚步声进来了。

　　暴躁地扯开被子坐起来，他重重捶了一下床：“滚出去！”

　　话音落，他看清楚了来人，却是徐氏。

　　徐氏面上温和，她上前一步，伸手替他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谁惹你生气啦？我替你罚他！是不是你奶嬷嬷倚老卖老了？”

　　赵离看着徐氏，可徐氏却躲开了他的目光。

　　她一定知道赵巽的决定。

　　赵离垂下眼睑，心中无比笃定，又升起了几分荒谬。

　　他没有接徐氏的话，他推开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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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彻底停下是三天后。

　　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便立刻舒展开来了。

　　赵离骑在马上安静地跟随马队一起走在官道上。

　　远处青山苍郁，道路两旁有大片大片的田地，还有耕牛和劳作的人们。

　　可积雪还没有完全化去。

　　他低头看到了道路两边还堆积着的已经不再雪白的冰雪。

　　再抬头看向了前方，穿着便服的赵巽骑着马和他的幕僚一起三三两两不知在说些什么，还有人单独跑到旁边的田地里面去询问农人。

　　赵离看了一眼那些人，又回头看向了郡治方向。

　　他心说这是最后一眼，从现在开始，他就得和过去所有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