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终宇宙》步兰亭

2、重逢

　　与陶意如何相识这件事，祝晴柔毫无印象。
　　据母亲葛万虹说，她小时候傻不愣登，一块糖就能骗走，五岁时差点被人贩子拐走，是陶意救她回来的。两小孩走街串巷，手拉着手，尽往闹市区跑，钻摊子底下，躲窗帘后面，整个自救逃亡路精彩纷呈，与人贩子斗智斗勇，堪比户外求生版小鬼当家。
　　鉴于葛万虹的信源是陶意，上述版本只是陶意的一面之词。祝晴柔从小就怀疑，其中定有添油加醋的成分，比如用她的天真愚蠢衬托陶意的机智过人。

　　在她并不可靠的记忆里，和陶意在一起的最早画面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他们确实手拉着手，但没有奔跑，只是不疾不徐静悄悄地走。脚下踩着云朵，头顶漂着流云，耳畔掠过微风，全身被雾包裹。陶意在前她在后，走了很久很久，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唯一可信赖的只有彼此紧握的手。
　　父母都认为这是孩童时期的梦，小孩子常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她也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发生过。总之，陶意与父母同样，是祝晴柔在认识世界前就认识的人。在她还不会写字、不认识字母、只会哼儿歌的时候，陶意就陪在她身边了。

　　不是夸口，论青梅竹马，她排第二，没人能排第一。朋友么，陶意除了她就没有朋友。从小到大，玩伴也好，同学也好，谁都有几个称得上朋友的人，陶意偏偏就能混到和大部分同龄人互相嫌弃。
　　然而这么重要且特殊的友情，陶意退学消失前却对她瞒得滴水不漏。

　　那时正值大一暑假，祝晴柔流年不利，极其倒霉。先是盲肠炎发作挨了一刀，伤口尚未愈合，半夜想喝水又摔下床扭伤了腿。她怏怏不乐，郁闷极了，全靠无脑降智剧打发时间。

　　她住院时，陶意常在床前陪守，出院后他却没了人影，不知在忙什么。
　　有一天，陶意终于出现，拎了袋水果来探望她，有一句没一句聊着无关紧要的事，大多是叮嘱她不要走夜路、过马路记得看红绿灯、一日三餐按时吃……诸如此类。

　　祝晴柔被念烦了，无脑剧也看不下去，干脆半坐起身，看到他随身携带的行李箱，突然好奇：“你带箱子做什么，给我带零食了吗？还是有新的漫画书？”
　　陶意打破她的妄想：“都不是，我等会就回学校。”
　　“离开学还早呢。”
　　“有些事情要办。”
　　“好吧，你最忙了。”祝晴柔没怀疑，学霸跟她这种得过且过的学生当然不一样，人家赢在假期，她连考试周都能随缘。

　　到了饭点，陶意要赶飞机，谢绝祝家的留饭邀请。葛万虹把他当亲儿子养，哪能让他空手离开，切了盒哈密瓜给他塞包里。
　　书包拉链拉开，厚厚一本书占据了小半空间。
　　祝晴柔咋舌：“你不嫌重吗？”
　　“还好，就这一本。”陶意定定地望着封面，“可以看很久。”
　　很久是多久？而今已三年。

　　之后的事，祝晴柔多方打听才拼凑出时间线。
　　陶意回校后，没有跟任何人商量，按流程提交了退学申请。辅导员大惑不解，试图阻止，却和他谈不出结果，班主任也劝不动。
　　他说，他想去人烟罕至的地方。
　　辅导员问他：“你不活啦？”
　　陶意的态度不像是冲动决定，反而认真谋划：“出于生存考量，可能会退而求其次，选择人口密度较少的山村。您放心，我不会轻生，我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只是……对不起，我希望日常接触的人越少越好。”
　　“到底为什么？”
　　陶意沉默了很久，说了句仿佛中邪的话。
　　“我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

　　校方例行找家长，家长却在打离婚官司，正打得不可开交，闻讯只当是儿子叛逆：“让他退！反正这婚必须离！”
　　直到陶意消失在人海，祝晴柔全程不知情。

　　陶意家境优越，父母感情失和，他几乎是在祝家长大的。他们既是朋友，也像兄妹。如果他不在乎这段情义，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走前还来看她？如果在乎，又为什么要瞒着她？她不明白，这究竟算什么。

　　三年里，祝晴柔从最初的震惊困惑，到漫长时光里等闲视之的平静。现如今，惊喜之余，只有压不住的火气。
　　当然，表情包放狠话纯属一时激愤。实际上，对陶意赴约与否，祝晴柔毫无把握。但是算账嘛，气势不足怎么行。她安慰自己，好歹现在找着人了，至于其他，来日方长。

　　在酒店住了一晚，醒来时小雨暂歇，窗外依旧阴沉沉。
　　手机里静静躺着纪咏妍的回复：“我告诉他了，他回了声嗯。”
　　嗯？？？嗯你个大头鬼啊！
　　祝晴柔十分暴躁，刷牙时吐泡沫都比平时使劲。

　　吃过早饭，下楼退房，时针堪堪指向九。余光一瞥，门口大堂处坐了几个人。
　　正对面是一个打手游的小孩，长沙发上有两位商务人士，西装革履，膝上放着电脑包。背对她的单人沙发上也有位客人，看不见脸，只有一个乌黑的后脑勺端端正正地从椅背上冒出来。

　　祝晴柔退掉房卡，绕到大门另一边的旋转楼梯处，这才看清了那人的侧脸。
　　当初白到略微病态的肤色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下颚线弧度更为收紧，人显得精瘦，姿势惬意，目视前方。一身熟悉的休闲运动服从高中穿到现在，早已洗得发白。
　　她莫名感到有些难过，脚被钉在原处，迈不开步子。

　　假如陶意过得春风得意，她一定会气到爆炸。可他要是活得凄凄惨惨，不用想也知道她会心疼。
　　然而，然而……当他消失四年终于出现，尽管面上有风霜，神情姿态却一如当年。他好像是静止的，如山如岛，屹立不摇，三年岁月如江水，缓缓淌过他的面颊。青山不变，孤岛永绿，陶意也依然是陶意。

　　被观察久了，陶意似有所觉，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祝晴柔。人一站起来，便能看出个头比离开时高了三四公分，原先在安全距离可以平视，现在竟要让他微微低头。
　　祝晴柔心怀不满，故意作妖：“你站远点。”
　　他听话地退后两步。

　　“了不起哇！”祝晴柔竖起大拇指，语带嘲讽，“原来我还喊得动你。”
　　陶意笑了笑，好似不告而别这种事从未发生过，只说：“你喊我来，我怎么会不来？”
　　他朝前伸手，祝晴柔理所当然地把背包丢给他。
　　“怎么下山的？”
　　“中巴转大巴再转公交。”
　　祝晴柔有些头疼：“那如果我想去你住的山头，是不是得公交转大巴再转中巴？”
　　路远费时倒好说，主要是她怕晕车。
　　陶意说：“不用，我找朋友借了辆车。”

　　山路崎岖，自然得开越野。祝晴柔直到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仍在思考那两个字：“朋友？你居然会交朋友？！”
　　“是啊，怎么了？”陶意答得风轻云淡。
　　祝晴柔无语：“没怎么，就是，感觉，被打脸了……”

　　想当年，他们班参加运动会，五千米没人报，体育委员找遍全班男生，偏偏漏掉他。初中时广播操改交谊舞，男女一对一组合，有女生看中他的脸，跳了没两天立马换舞伴。人缘之差，可想而知。
　　没想到啊，士别三年，刮目相看。不仅格局打开会交新朋友了，看这车还是位土豪朋友，真不容易。
　　理智上，祝晴柔觉得应该鼓励。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多交朋友不是坏事。情感上难掩失落，说不上是独占欲，但从今以后，自己就不是他唯一的朋友了。

　　出城区驶上高速，白天看中国结红灯牌果然吉祥喜庆，而更瞩目的是两侧连绵不绝的青山。
　　高考结束去驾校学车，陶意学得比她快。祝晴柔拿驾照后几乎没摸过方向盘，而陶意开车却是越来越稳，敢上高速，敢开山路。

　　祝晴柔建议他可以开货车搞运输，不继续上学没关系，毕竟学不在课堂。但人要自食其力，不能单靠父母离婚时留给他的店铺房租过日子。
　　陶意虚心接受批评，一句没反驳，等她装模作样训完了，再慢悠悠解释：“我很少花钱，还在用爷爷给的压岁钱。”
　　陶爷爷已经去世十年了。

　　祝晴柔闭了闭眼睛，心里念道：不要仇富不要仇富不要仇富……
　　陶意仍在一旁煽风点火：“困了就睡会，还要两小时才到。”
　　别说，这座椅是真舒服，祝晴柔忍不住感叹：“你朋友好有钱，是土豪才能和土豪交朋友吗？”
　　陶意想了想说：“他应该算是累世积财，土豪不太准确。”
　　……谁问你定义啊！

　　祝晴柔一边劝自己不要计较，一边烦躁地抓头发，无奈打开天窗说亮话：“是这样，我现在刚失恋，万年落单的你却有了新朋友，我感到很惆怅、很难受、很不甘心。你讲话注意点，不要酿成亲人两行泪的悲剧。”
　　“不会的。”陶意语气笃定，对车技很有信心。
　　“你最好是。”
　　陶意见她确实情绪很差，以为是失恋一族的常态。由于没有经验，他诚心诚意地问道：“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拜托，你不是客服，不要用这种语气讲话！”
　　祝晴柔真要抓狂了，勒令他闭嘴，安全驾驶别说话，顺便打开了车载音乐。

　　下一秒，车里响起梁静茹美妙的歌声：
　　“分手快乐，祝你快乐，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祝晴柔怒目而视，陶意眨了眨眼：“可能那位朋友最近也失恋了，抱歉，我不清楚。”
　　“这不重要，让我们祝他幸福。”
　　祝晴柔已无力解释，歪头靠在车窗上，心无杂念地看风景。

　　秋意渐浓，山林尽染，不比这令人窒息的对话赏心悦目吗？
　　社恐人士不愿意和人打交道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