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终宇宙》步兰亭

11、巫祝

　　恢复意识时，祝晴柔正挂在一棵树上，啾啾鸟鸣恰在耳边。睁眼一看，果然有只黄雀在不远处奏乐，又圆又亮的眼珠直直盯着她，煞是威风。
　　头顶脚底全都朝下，她感觉支撑重量的腰快断了，在心底吐槽了八百遍错魂草的用户体验。正欲观察周围情况，寻求脱身之法，忽看见有只白羽箭破空而来。
　　“啊——救命——”
　　她不顾一切地扯开嗓子尖叫，也不管什么形象了，小命要紧。

　　踢踢踏踏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树下有人疑惑道：“咦，好像是个人。”
　　紧接着另有一箭横空穿来，截下了射到她面前的白羽箭，“铮”的一声钉入树干。
　　树下的人齐声喊道：“云姐姐！”

　　虚惊一场，祝晴柔吐出一口气，迎着下方众人好奇的目光，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她很想打招呼说声嗨，又怕飚英文会被当成精神有问题关起来。
　　等一下，她居然能听懂他们的语言？好像脑内有个自动转换器，把陌生的古音转换成她能听懂的普通话。
　　而她身上的卫衣长裤，此刻已变成和树下之人同款的素色粗布麻衣。冲这两点，她就要给林祐婵点个赞，大美人够细心！

　　那位被唤作云姐姐的女子，抬头望向树上的不速之客：“平湖旧墟三百年没有外人出入，你是什么人？从哪来的？来这里做什么？”
　　刚来就抽中经典三问，祝晴柔灵光一闪，高声道：“武陵人，捕鱼为业。”

　　性命攸关，她心思转得极快。此间湖光水色，鸡犬相闻，山川形胜宛若世外桃源。居人见到外来客，尽管态度谨慎，却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大开杀戒，还愿意好声好气地沟通，可见其心性质朴纯善，不是那等嗜杀凶残之徒。
　　三选一，她赌这里是水神的灵识幻境。

　　“武陵是哪里？”
　　“不知道，没听说过，书上有记载吗？”
　　“我不爱看书的……”
　　树下人议论纷纷，那位云姐姐又问：“那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你叫什么名？”
　　祝晴柔欲哭无泪：“我也不知道啊，一醒来就挂这了……我叫祝、祝……”
　　被盘问已是低人一等，何况此刻她还如此不雅观不体面，社死的羞耻感几乎要淹没她，实在没脸报名字。

　　射出那支夺命白羽箭的是位十来岁的少年，因险些误伤人命，比其他人更关注她。他听得仔细，此人连说了两个“祝”字，便猜测：“难道你是巫祝召来的？”
　　不断有人赞同：“啊是了是了，巫祝上次召出一头鹿，眼睛滴溜溜的，平湖旧墟从来没有过活的鹿呢！”
　　“巫祝前年还召过黑兔子，不肯吃萝卜，怕它饿死，仍让巫祝送出去了。”
　　“那召出一个大活人来也不稀奇吧？”
　　他们叽叽喳喳讨论一阵，没有过多纠结就接受了这个答案，投向她的目光亲切多了，像祝晴柔去动物园看熊猫时一样亲切。

　　有人递台阶，她当然要顺坡下：“对，没错，就是这样！一定是你们巫祝召我来的！”
　　她垂着手臂还不忘双手击掌，朝他们竖起两个大拇指。
　　“既如此，你不可乱走，需带你去见巫祝。”云姐姐指挥那少年，“阿遥，救她下来。”
　　“好！”

　　他应得果断，将弓箭交给伙伴，抱着树干没一会儿就爬了上来，凭借身形小的优势，轻轻松松窝到树杈上，声音脆脆的：“姐姐别怕，握住我的手，我带你下去。”
　　沦落到让一个孩子安抚，祝晴柔着实羞愧，当下无二话，按他说的稳住了身形，由他手把手边教边学，像爬竿似的滑下了地。

　　脚踩到黄土地上，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她欢喜地拱手对阿遥鞠了一躬：“多谢小兄弟！”
　　“哎，姐姐，你不必行此大礼……”
　　阿遥脸一红，退到了伙伴身边，被他们你推我搡地取笑。众人怪模怪样地学着祝晴柔的腔调喊小兄弟，阿遥抱着弓箭更不好意思了。

　　云姐姐许是他们中间最大的，约莫十七八岁，已然亭亭玉立，并不参与他们的嬉笑，只看着她不慌不忙道：“烦请姑娘随我来。”

　　一路行来，只见平湖旧墟围山而居，谷中平坦开阔，中有一处汪洋大泽。村庄背山面水，山木青翠滴绿，湖面碧波浩渺。
　　若不细看相貌，祝晴柔的穿着并不起眼，故而村民依旧荷锄耕作，不以为意，只当是村中寻常百姓。

　　过了石板桥，对岸一座吊脚楼倚山而立。
　　两人拾级而上，云姐姐轻轻敲了敲竹门，朗声道：“冒昧打扰，敢问巫祝今日可曾施法？我们在村里遇见了外人，可是巫祝召来的？”

　　祝晴柔有些心虚，任谁上一秒空口说白话、下一秒当面对质都会心虚。
　　不过，听这汇报语气，没见面就能连提两个问题，想来这位巫祝一定待人和善。假如是脾气恶劣又小心眼的老板，此刻定会怀疑员工是在质问他。

　　“吱呀——”
　　竹门开了，聘聘袅袅走出一位容色清丽的年轻女子，同样是素色布衣，穿在她身上却是荆钗布裙难掩倾城色，端的是合身合体美姿仪。身上挂了支通体碧绿的短笛，用红黑双股绳系着，恰恰垂到胸口。
　　她面露疑色，看向唯一的外人：“……我召来的？”

　　祝晴柔忙不迭点头，一双眼睛焕发出热烈期盼的神采，希望她能读懂暗示。
　　巫祝饶有兴致地端详片刻，直把她看得恨不得透明隐身，幸而没有当面拆穿，承认道：“确有此事，霜云你且去忙，我同这位姑娘有话相谈。”

　　霜云考虑周到：“可需准备饭菜招待？”她笑着看了眼祝晴柔，见面以来就数这个笑容最乖巧，“有生以来不曾见过外人，阿遥他们都很好奇呢。”
　　巫祝莞尔：“有劳了。”
　　“嗯！我这就去！”
　　霜云离开时的步伐比来时轻快许多，想来先前并未全信祝晴柔的话，心有戒备，不敢放松。

　　“进来吧。”巫祝转身入内。
　　屋里布置古朴，家具多为竹制，案头卷轴堆积，应是读书会客的场所。后世的高足大椅在这里尚未出现，祝晴柔偷偷模仿巫祝的姿势屈膝跪坐，初次尝试，极为别扭。
　　巫祝看在眼里，并不说破，反而笑道：“既是借了我的名号，还望姑娘坦诚相告。只要对平湖旧墟无害，我保证姑娘安然无恙，村民更是乐意招待贵客。”
　　祝晴柔忙道：“那是自然。”

　　“姑娘来自何方？”
　　“呃……天外？”祝晴柔指了指屋顶。
　　从落在树上推测，她的答案应该不算错。

　　“哦？”巫祝显然不信，又问，“这身衣服又是从何而来？”
　　这事不好解释，假话不全说，真话说一半。祝晴柔实话实说：“一醒来就穿身上了，我也不知是何缘故。”

　　“姑娘来此，所为何事？”
　　“找人。”
　　“何人？”
　　“韶月。”
　　巫祝神色诧异：“找我？”
　　“你就是韶月啊！”祝晴柔坐不住了，一溜烟跑到她跟前跪下，双手撑地，急急忙忙地说，“人命关天，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她举止怪异，韶月一时怔住：“我能帮你什么？”
　　“我朋友被魔头所害，危在旦夕，只盼巫祝大人除魔卫道，救我朋友一线生机。”
　　“什么魔头？”
　　“他叫霍无湜。”
　　祝晴柔一字一顿说清楚，以防她找错对象。

　　然而韶月神情困惑，摇头道：“不曾听闻，平湖旧墟没有这号人物。”
　　“那魔头一定在山外，不在此处。”
　　韶月道：“平湖旧墟之人，永居此山，三百年未有人出入，我亦不可坏了规矩，怕是要让姑娘失望了。可否告知，是谁说我能帮忙的？”

　　怎么还有不能出门的规矩……
　　祝晴柔确实很失望，肩膀塌下来，闷声道：“山神，花神，财神，还有一个大概是月神，也是他们设法让我来这的。”

　　韶月越听越惊讶：“姑娘竟与天神相识？”
　　祝晴柔心想，是啊，她自己也很难相信呢，不过……
　　“巫祝大人，你不也是天神吗？”

　　出乎意料，韶月否认了：“巫祝乃祭神祈福之人，通神明鬼，是凡人以微弱之力求一方安宁，怎敢称神？”
　　“你不是能召出许多山外的动物，鹿和黑兔子那些？”
　　韶月道：“不过是一点小小巫术，像姑娘这般的大活人，巫术无能为力。”

　　这下轮到祝晴柔犯迷糊了。她记得方潜山说过，平湖水神就是韶月，韶月就是她前世。此处既然名为平湖旧墟，又恰好有人叫韶月，那无疑就是韶月的灵识幻境，她绝不可能猜错。
　　为什么韶月对自己真正的身份一无所知呢？
　　顾不上礼貌客气，祝晴柔直接问：“巫祝大人年方几何？”
　　韶月淡定道：“三百岁有余。”

　　好家伙，这也敢自称凡人？哪个凡人能活三百岁的？彭祖吗！
　　祝晴柔不禁怀疑是不是打开方式不对：“你们这里的凡人，都能活成百上千岁吗？”
　　韶月解释说：“常人尽享天年，至多百岁眉寿。唯巫祝特例，上任巫祝五百六十岁去世，但那是神人共居时代。今非昔比，三百岁已属高龄。”
　　“你看起来像十八，真的。”
　　“姑娘说笑了。”

　　一定有古怪。
　　祝晴柔仔细回想白天听的故事，她确定没有漏一个字。问题不在听众身上，那一定在讲故事的人身上。
　　她想起来了！方潜山讲到这段时说，他第二次遇到平湖水神时，水神已经改名韶月，还比起水神时期更像人。
　　如今看来，所言不假。韶月只是气质出众，如果不是顶着巫祝这层身份，几乎与常人无疑。除了颜控，没人会对着她喊仙女。

　　祝晴柔想到了失忆的可能性，忙问：“你记忆完整吗？”
　　韶月道：“巫祝需读尽书阁古籍，处理族中大小事务。倘若记性不好，何堪重任？”
　　“那你有小时候的记忆吗？学走路，学说话，从小不点长成大姑娘，这些记忆你确定没有缺漏？”
　　“当然。”韶月面有得色，“我自三岁识字，学过的诗文至今倒背如流。三百年来，族中过世的长者，生前事迹我皆如数家珍，无一事遗忘。”

　　到底是哪里错了啊！祝晴柔想要仰天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