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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辛扉(二) ...

  •   军训过后,连下了一周的秋雨。所有高一新生都在抱怨,竹浦的雨太没有眼力见,早来几天多好。贾学栋连连叹气,带着一丝不屑:“天真,幼稚,你们是没见过冒雨军训。”
      “下雨还军训?摧残未成年人!”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贾学栋拖长声调念了这么一句,摊开语文课本,示意大家翻到第一篇课文,“《沁园春·长沙》,都好好品品。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这意境,这豪气,人家年轻时敢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你们连个军训都要抱怨!啧,年轻人……”
      台下立刻有人接了句:“一代不如一代。”
      贾学栋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谁?谁抢九斤老太的台词?”
      学生们顿时面面相觑,憋着笑都不接话。幸而这位过分活泼的班主任也不需要人接话,自顾自道:“鲁迅的《风波》咱课上都不教的,不错啊,懂得看课外书。说起这教改啊,连《药》都给删了,真是不成体统啊……”

      几堂语文课下来,其他班的进度比一班快了将近三堂课。李静文有点发愁:“贾老师是不是废话太多了?班会课滔滔不绝也就算了,上课竟然还能离题万里,咱班语文真没问题吗?”
      钟峤将羽毛球装进筒中,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等月考看看吧。贾老师是资深教师,带了这么多年竞赛班,不会出岔子的。就算他想胡来,也得看学校同不同意,用不着我们杞人忧天。”
      李静文点了点头,见他向后招手,高声喊:“辛扉,吃饭啦!”
      “来了来了!”辛扉合上书,小跑着过来,一脸如释重负,“终于打完啦,饿死我了。”
      钟峤嗤笑道:“有些人啊,说着要学打球,天天蹲场外看鬼故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好意思喊饿!”
      辛扉把书扔他怀里,踮起脚,叉着腰,理直气壮:“学不会就不学,高考又不考。一个人看鬼故事多吓人啊,这里阳气重,我就爱待这,不行吗!”
      “行行行。”钟峤刻意阴阳怪气地逗她,“学不会就不学,很有底气哦?有本事别让我教你做数学题。”
      辛扉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教就不教,我找静文,她成绩比你好!走,静文,我们吃饭去,饿死他!”说着挽起一脸状况外的李静文,脚步飞快地向食堂跑去。

      李静文最近大致摸清了他们的相处模式:没事就爱吵,有事反而太平。要么钟峤故意找事,要么辛扉发点小脾气,总之就要折腾出点口角来。但吵再凶也不影响辛扉继续黏着钟峤,更不影响钟峤早上雷打不动地买两袋牛奶,一袋自己喝,一袋放辛扉桌上,连吸管都不忘拿双份。
      身为独生女,从小到大也没有玩得这么不见外的朋友,李静文感叹道:“还挺羡慕你们的。”
      两人打完饭,挑了个靠落地窗的四人桌。钟峤晚她们几步进来,将球拍和书包放李静文旁边的桌上,凑上前一口吞了辛扉筷子上的鱼丸,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溜烟窜去了窗口打饭。
      辛扉忿忿地把筷子摔一边,大拇指向后一指,问她:“现在还羡慕吗?”
      爱干净的李静文同学连忙摇了摇头。
      饭是暂时没法吃了,辛扉等着始作俑者拿新筷子,左右无所事事,托着下巴告状:“他打小就爱气我,特别讨厌,叔叔阿姨让他不要和女孩子吵架,他不敢不听话,就憋着劲想甩开我,跑起来跟炮仗似的,嗖一下就没影了,我哪追得上啊!”
      李静文听得直笑:“那后来呢?”
      “后来啊,”辛扉眼睛亮亮的,“钟屹哥哥教我假哭。假哭很讲究技术含量的,我对着镜子练了好久!不过我本身也很爱哭就是了……”
      “为什么呢?”李静文想不通,“我觉得你很勇敢很坚强啊。”她至今记得辛扉撺掇全年级反抗剪发令的壮举。
      “我也不懂呀,情绪一激动就哭了。有次发烧,头昏昏沉沉的,除了难受也没什么不舒服,但是跟老师请假时一开口就哭了,特别没出息……”辛扉挠挠头,最后总结说,“可能是我泪腺比较发达。”
      “你知道泪腺长哪吗?”钟峤刚过来就听见她这话,毫不留情地拆穿,将干净的筷子递过去。
      辛扉敲敲盘子,一字一句说:“我有好好上生物课,次次都逃生物竞赛的人没资格这么说我。”
      钟峤反驳道:“请注意,这不是逃课,数理化生任选两门,我主攻数学物理竞赛,本来就不打算在生物化学上花太多工夫。倒是你,数学题做完了吗,午休就看你一直在算,还没算出来?”
      “你好烦,吃饭时候讲什么学习!”辛扉义正辞严地打断他,“没看见静文都没胃口了吗,真扫兴。”
      刚吃饱的李静文想了想,对钟峤抱歉地笑了笑,又拿起筷子夹了个花生米。

      一中晚自习是从六点半到九点,普通班上自习课,一班去空教室上竞赛培训。竞赛内容和高考要求有所不同,为了保证充足的学习精力,建议每个学生选两门作为主攻科目。竹浦高考只计语数外三门总分,其他评等第。因此,一班数学课直接上竞赛内容,平时月考、期中考、期末考都考竞赛卷,不参与全年级排名。另外的物理、生物、化学则是白天正常上课,晚自习时分别去不同的教室培训。普通班学生如果有想参加竞赛的,也可以在晚间去听课。

      钟峤和李静文都选了物理,辛扉和同寝室的汪恬选了生物。汪恬到得早,占了第一排的两个位子,已经吃完了半盒切块火龙果。辛扉到时,她正全心全意攻克另一半,还给了辛扉一根牙签。
      辛扉摸着肚子婉拒:“谢谢,吃不下了。”她特别好奇,为什么汪恬吃完晚饭还能吃得下那么多水果或零食。
      汪恬两颊鼓鼓的,含糊道:“我妈说,能吃是福。”
      辛扉犹豫片刻,诚恳地建议她少吃点:“体型已经证明你福气多多了。”
      “不生病就行。”汪恬握住她的手隔着衣服按在左腹,“小时候住院,这里留下很长的一道疤。我妈常说,我的命是捡回来的,能开开心心长大就好,别的不用在意。如果吃太多胃难受,我当然就不吃啦。吃得下就不管胖不胖了。”说完又嘻嘻地笑起来。
      辛扉听得五味陈杂,想安慰又无从说起,对方也未必想听安慰,最后只是捏了捏汪恬的脸,打趣道:“又白又滑,羡慕死了!”
      “是吧是吧,胖有胖的好处。”

      生物竞赛上了两三个月,尤其在期中考试过后,晚上来教室里听课的普通班学生便从乌泱泱一大群变成了三四个。化学那边也是同样的情况,物理要好些,只走了一半,毕竟高考时理科生的物理是必考科目。
      林灵在化学班,有一回在宿舍里扯着兔子耳朵抱怨:“要不是我在一班,我也想走了。进度太快,高一一年就要学完整个高中内容,高二开始学大学部分,我连方程式都没记住呢。”
      辛扉和张雪遥在阳台上晾衣服。张雪遥晾完甩了甩手,靠着栏杆看夜空中皎洁的圆月,惊觉农历又到了十五,低声念了句:“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也不记日期了?只记得上周期中考,再过一个月月考,还有每两周一次的竞赛小测。”
      辛扉摇摇头,将晾衣杆举起来对着月亮戳了戳:“我还记得元旦要放三天假,过年有二十天的寒假。”
      “哪有二十天啊,那是普通班,我们要留学校补课。”张雪遥打破她的幻想。
      “为什么非要这样划分呢?”辛扉说,“我不喜欢。”
      张雪遥问她:“你怎么了?”
      辛扉没回答,只说:“其实我很佩服留下来听课的其他班学生,我觉得他们很厉害。”

      为什么这个世界一边大谈人人生而平等,一边又迫不及待地用经济水平、社会地位、学历层次来将人分成三六九等?既然同在一所学校,为什么同一年级还要有快班慢板、尖子班普通班、竞赛班非竞赛班的差别?

      那周回家时,辛扉始终闷闷不乐,父母还以为她在上铺睡不好,商量着要和老师谈谈,换到下铺去,她忙说不是。晚间洗漱后,辛妈妈吞吞吐吐地问:“是不是在学校被欺负了?”
      “没有。”
      “那就是和钟峤吵架了?”
      “也没有。”
      “考试考得不好?”
      “还行吧。”
      辛妈妈着急了。她像所有不知该如何与青春期的儿女沟通的父母一样,怕逼问太多侵犯了孩子的私人领域,又怕撒手不管落得终生遗憾。她开始怀念女儿上幼儿园的时候,每天学了什么歌什么舞,都要回来表演一番,开心的讲,不开心的也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看得见情绪,摸不清缘由。
      她只能在床的另一侧躺下,抚摸着辛扉的枕巾,用笨拙的语言不断地重复:“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要跟妈妈说啊……”
      “我怕我让你们失望。”辛扉小声说。
      “怎么会呢?”
      “可我永远都不会像钟屹哥哥那样厉害。”

      辛扉越来越能明白初中时某一时期钟峤遇到的压力,成长过程里见过格外璀璨的明珠,以为早晚有一天自己也能达到同样的高度,幼时单纯的崇拜,如今才知道差距有多大。明明也是从小在奖状里长大的人,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瓶颈期,才看见优秀者和优秀者之间的差距。离开了某种人为建立的优越区,终于明白被排挤在区外的滋味有多难受。
      她在这种品读中又窥见了自己卑劣的内心,难堪到对着至亲也无法吐露。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却不得不接受。

      但是父母和孩子之间,朝夕相处,血浓于水,只要有个线头,细心的人自然能串起千丝万缕。辛妈妈把她搂进怀中,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柔声说:“你才十六岁,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路。你以为现在成绩不好就是灭顶之灾吗?那都是大人强加给你们的。等到毕业,工作,结婚,生子,还会有很多很多种衡量的标准。如果你有出息,想出去闯荡,妈妈就送你出去。如果你觉得竹浦很好,就想一辈子待在这,将来找个安稳的工作,房子车子都不用愁,太太平平过日子。辛扉,你还小啊,爸爸妈妈又不会因为你考不好就不要你。只要你好好上课,不胡闹,不荒废,以后不后悔就行。”

      “如果以后我不想搞竞赛了呢?”辛扉眨了眨眼,把泪水逼回眼眶。她像个伸出触角的蜗牛,小心翼翼地试探外界的反应,一旦感知到不妙,准备立刻缩回去,继续待在壳里假装安全。
      “那就不搞。”辛妈妈说,“每年几百万人在过高考独木桥,绝大部分人都没有捷径可走,你怕什么?”
      是啊,怕什么呢?或许是怕失去“竞赛加分”、“保送”这种看得见摸不着的光环,其荣誉和骄傲竟然高过了分数本身。又或许,是不甘于泯然众人,总想挣出一份值得称道的“与众不同”,一路跌跌撞撞时才发现自己够不到。
      她唾弃这样畏首畏尾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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