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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钟屹(三) ...

  •   听到许珺的名字,阮思薇沉默了很久。气息声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听不真切,却又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般闪烁着无限的希望。

      钟峤心中笃定:“你果然知道许珺的事。”
      按照许珺的说法,连他们课题组的人也只知道一个模糊的大概,并不确定事实真相。假如阮思薇的了解也仅止于此,在两年后突然提起时,她会疑惑,会好奇,会追问,唯独不会沉默。

      阮思薇没有否认:“是,我知道。”
      “到什么程度?”
      “她今天可能会对你说的,我都知道。”
      钟峤说:“我不信我哥会把她的私事告诉你。”尤其是遭到侵犯这种对女孩子近乎毁灭性打击的私事。
      阮思薇笑了笑:“不要低估女人想追查情敌动静的决心,尽管严格意义上她不是我情敌。”
      “那当初你为什么要沉默?”
      “什么时候?你这话应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为什么他们维权时我保持沉默,第二,为什么钟屹死后我保持沉默,任由他情伤自绝的传闻铺天盖地。是不是?”

      钟峤问:“你会告诉我吗?”
      辛扉曾说过,她问这些事时阮思薇明确说不想告诉她。那么,当他以钟屹弟弟的身份来问时,她愿意说吗?

      “如果许珺不出现,我一辈子也不会说。别说是你,就算是你爸妈来问,我也不会说。”
      “为什么?”

      阮思薇说:“我也是女人,我知道这种打击意味着什么。你以为这只是被狗咬了一口而已吗?你以为站出来控诉强/奸犯和小学生向老师打小报告一样简单吗?不,你不懂,就算是尽心尽力帮她维权的钟屹也不一定明白。那是对一个人自信、尊严、名誉的彻底摧毁,施暴者犯的错,痛苦却是由受害者来承担。无处不在的荡/妇羞辱,锥心刺骨的有罪推论,她不敢把事情捅出去有什么错?痛不在你们身上,凭什么要求她勇敢坚强?且不说最后是否能得到正义的结果,在这漫长的曝光期里,她要面对怎样的扒皮你想过吗?谁能保证自己能成为完美受害者?”

      “所以她不想曝光时,你和哥哥才会同意……”钟峤仔细梳理其中关窍,忽然想起一件事,“许珺不知道你知情,是吗?”
      “她当然不知道。在她最难堪的时候,我不可能去握着她的手说:‘不要怕,我们一起度过。’别开玩笑了!换做我是她,被心上人的女朋友发现这种事,我会发疯的。”

      “那我哥……他自杀的时候,你们已经分手了对不对?”
      “对。”
      “为什么?”钟峤想不明白这点,既然她能理解钟屹的决定,既然她同情许珺的处境,那还有什么理由让他们分开?
      阮思薇顿了顿,而后说:“那天晚上的事,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是我让钟屹不要总帮她,他才会拒绝陪她去办公室。钟屹人好,他怕许珺尴尬,很少会拒绝她。我那时觉得,与其给她希望,不如早点说清楚,哪怕不好直接伤人,也该一步一步来保持距离。那是钟屹第一次拒绝帮许珺的忙。”

      钟峤喃喃道:“这也不是你们的错……”
      “可是仍然会愧疚,会自责,会在夜深人静时问自己,如果那天钟屹陪她去了,是不是她就不用遭这趟罪?我们也有私心,我们都想赎罪。”

      钟屹至死没有向警方和院校领导以外的人透露许珺的事,阮思薇不动声色地将一切看在眼里,在钟屹死后也瞒得密不透风。为了保护早就退学的许珺不被继续卷入漩涡,她情愿让所有人误会是她移情别恋抛弃钟屹,才导致了钟屹自杀的惨剧。
      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情变,只有因愧疚而无可奈何的分离。

      钟峤还记得钟屹第一次提起阮思薇的样子。钟屹眉眼含笑,嫌弃又骄傲地说:“她啊,数据处理永远只会用excel,难得写个matlab都能跟我炫耀半天。没关系,家里有一个能编程的就行了,可以应付将来陪孩子写作业,而她的任务是算账。小峤,这可不是凡人干的活,我宁愿debug一个月也不想和借贷表打交道。”
      钟峤问他:“那你喜欢她什么,会算账吗?”
      钟屹说:“她很善良。”

      善良的人,将不属于他们的罪过也揽在了肩上,只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如果”。而整件事情里真正有罪的人,在学者衣冠的皮囊下藏污纳垢,活得风生水起,步步高升。
      这是多么荒谬可笑的事!

      钟峤讥讽道:“这特么还上什么学,跟这种人读博又有什么意思?”
      “是啊,没意思。”
      “还不如退学算了!”
      “嗯,所以许珺退学了。”
      “那我哥为什么不能退?”
      “你爸妈不让。”

      “……你说什么?”钟峤怀疑自己听错了,觉得浑身发冷。
      阮思薇说:“你好像误会了一件事。钟屹不是因为帮不了许珺才自杀的,也不是因为受不了杜昌云,更不是什么科研不顺,那些都打不倒他。”

      那是什么打倒他的?
      钟峤隐隐有种预感,他在推开一扇残酷又真实的门,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
      然而这次阮思薇没有回避,她直截了当地说:“钟屹那时无路可走,前后的路都被封死了。往前看,是国内顶尖大学顶尖实验室里最丑陋的权力深渊。他知道这不是换导师、换课题组就能解决的事。无论在哪里,都不会有纯粹的科研环境。”
      钟峤听糊涂了:“他可以出国的……不是说杜昌云也提出让他和许珺去海外交流吗?”

      阮思薇解释道:“且不说涉及政治敏感的航天技术能否在国外获得深层次的指导,关键在于,你的哥哥,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对他的专业抱以赤诚的热爱。可那群人——那群在专业领域享尽盛誉的人,原来骨子里照样同流合污。那他未来要在哪里立足呢?是,总会有干净的地方,干净的人,但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钟屹就是那一潭无鱼的水!你明白吗?”

      钟峤握拳抵住牙关,一闭上眼就浮现出钟屹生前灿烂的笑容。

      “至于后路……”阮思薇有些迟疑,斟酌地说,“我不知道你对你爸妈的了解有多少。但是我确定,钟屹和他们商量过退学的,他也想好好活下去,哪怕要彻底离开曾经热爱的领域。退学就业也好,再读其他方向的研究生也好,到处都是出路,还怕养不活自己吗?可是你父母不同意啊。”

      钟峤大恸,难以置信地戳破这层窗户纸:“就因为……丢人?”
      如此荒唐的理由,真能逼死人吗?他扪心自问,可能的。
      让全家人骄傲的钟屹,让亲朋好友都羡慕的钟屹,当他走下神坛办理退学后,最先受不了的人绝对是钟家父母。

      阮思薇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说:“你问我为什么沉默,钟峤,你觉得我该说什么呢?许珺不想说,我尊重她。而对你父母,说了有用吗?除了让他们自责后悔,于事无补。钟屹都没有留下遗书怪他们,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控诉?我失去了爱人,他们失去了儿子,痛苦相当。而我,为了发泄,为了痛快,为了还原真相,真要对年过半百、正在经历丧子之痛的人说:‘别哭了,是你们把他逼死的,为了你们的面子把他逼死了!’你觉得,这话说得出口吗?”

      钟峤曾看过一种说法,上一代人的苦,是身体上的苦,是生活条件太差所带来的苦,所以他们中的很多人无法理解,为什么下一代人明明吃穿不愁,却常常不知足地愁闷。
      如果父母能预料到结局,肯定会在面子和钟屹之间选择钟屹。
      可是他们不知道。
      他们以为这只是求学路上必然会出现的坎,是钟屹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临阵脱逃。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当一个人失去信仰彻底崩溃后,尽管表面平静,心里却早就做好了自绝于世的准备。
      许珺有退路,阮思薇有退路,可是钟屹的退路被父母切断了。

      钟峤恍惚想起来,当年选专业时,钟屹据理力争要念航院,父母苦劝无果也就任他去了。他为什么不能像那回一样毅然决然地退学呢?但钟峤再也找不到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了。
      压死钟屹的最后一根稻草,可能只是一场雨,一阵风,一念之差,踏出高楼上凌空的一步。

      回去的时候,辛扉在单元楼前等他。
      钟峤将已经发烫的手机还给她,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强自笑道:“没事,问清楚了。”
      辛扉不放心:“你问她什么了?”
      钟峤扯了个谎说:“问她,普通同学都知道来家里吊唁拜访,她身为传闻中心的女主角,真就无动于衷吗?”
      辛扉皱眉,不赞成他道德绑架。
      钟峤推着她转身,忍住冲上舌头的酸涩,柔声安抚:“好了,就这一次,你就当我受了刺激,一时魔怔,以后不会了。”
      “可是……”辛扉并未全信,还欲细究。
      钟峤从后面抱住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脖子,轻声说:“坐了一天的高铁,现在很累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这件事到此为止,好吗?”
      辛扉转头看他:“你知道我很担心你吗?”
      “我知道。”
      “那你以后不许再这样吓人了。”
      “好。”
      “你保证?”
      “我保证。”

      钟屹的房间里从不贴奖状,他的每张获奖证书都被妈妈妥帖地收藏在抽屉盒子里。他竞赛获得的奖杯放在客厅格子架上,每次大扫除时她都会小心翼翼地擦干净。
      钟峤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个大纸箱,将所有的奖杯和证书都收起来,放进储藏室。动静太大,爸爸从卧室里出来,问他在干什么。
      钟峤说:“收东西。”他开始拆钟屹床上的被套床单,一股脑全扔在地上。
      爸爸大喊:“你疯啦,这是你哥的东西!”

      钟屹不慌不忙地与他对视,心里倏地平静起来。
      “我知道这是哥的东西,可他已经死了两年,给一个死人定期换床单有意思吗?”

      “住口!”妈妈站在房门口,气得发抖,“谁允许你动他东西的?”
      钟峤说:“为什么不能动?他不可能再回来睡觉了。”
      “我叫你住口!”
      钟峤果然住口了。
      他低头苦笑,忍不住猜测,钟屹当年提出要退学时,是不是也被要求过住口?

      爸爸耐着性子问他:“小峤,到底出什么事了?”
      钟峤抹了把脸说:“没事。”
      “没事你动钟屹东西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这是爸妈唯一的念想了吗?”
      钟峤反问道:“那是不是吃饭时还要多盛一碗饭,多留一双筷子?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你们吵吵吵,吵了两年,为什么一个人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把衣柜打开,翻出一个行李袋,将所有的衣服装进去。羽绒服,短袖,运动衫,校服……钟屹不同年纪不同阶段穿过的衣物逐一被扔掉。他像擦桌子一样果断地要擦掉这间房里钟屹存在过的痕迹。
      妈妈扑上来要抢,他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愤怒时的巴掌甩在自己脸上。
      他近乎残忍地告诉她:“我会把哥哥的衣服床单都处理掉,没用的课本练习册全部卖掉,这个房间你改成储藏室也好,留给爷爷奶奶来时暂住的客房也罢,总之都不可能是哥哥的卧室了。妈,户口本上只有我们三个人,钟屹的那页早就销毁了,是爸爸亲自去办理的,你不记得了吗?”

      妈妈声音发颤,断断续续地骂:“你在胡说什么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哥?他是你哥啊!”
      钟峤把她推到爸爸身边,拉上行李袋的拉链,顶着他们诧异气愤的目光,坚决地掷下一句话:“虽然已经迟了两年,但是没关系,从今天开始,我们一起习惯没有钟屹的日子。”

      不是用一个保留完好的房间假装他还活着,不是沉浸在悲痛中以泪洗面,更不是追责推诿激烈争论,而是互相搀扶,一起接受钟屹已经永远不在的事实。
      诚如阮思薇所言,钟峤也不能将血淋淋的真相摆在父母面前。他们年纪大了,受不住。而他日益长大,以后要撑起这个家,他来带着他们走出阴霾。
      就让过去永远尘封于过去,他想抓紧当下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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