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窥雨》非期而然

7、第 7 章

　　当初他和裴溟相识，就是因为《洛神》。

　　那时的他十八岁，刚考上江大舞蹈系。
　　恰好那年江大百年校庆，学校举办得非常隆重，不少毕业的校友都来了，其中就有裴溟。

　　那是江洱人生中第一次在大型公开场合上表演，表演的曲目就是《洛神》。
　　他反串演出，描眉画唇，穿了一身飘逸的古典长裙，水袖飘飘，在那年的新生中一跳成名。

　　紧接着，他就因为那次表演认识了裴溟。

　　其实在裴溟主动来跟他接触之前，他对裴溟就已经有了很深的印象。

　　因为裴溟实在太出众了。

　　在台下坐着的一众领导校友中，他整个人如同幽冷的月亮一般超然矜贵。
　　一身黑色的西装剪裁贴身，勾勒出挺拔的身姿，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露出深邃的眉眼，他一只手抵着下颚，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看着舞台，神情淡漠，只是坐着都能令人感受到上位者的气势。

　　他轻易地把周围所有人都比了下去，让那时在台上表演的江洱一眼就注意到了。

　　所以之后裴溟主动来跟他接触，他是欣然和雀跃的。

　　对于那时的江洱来说，喜欢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要一个不经意的对视，一顿愉快的午餐，一场舒服的对话，萌动的春心便有了寄托的人。

　　反正年轻，反正拥有大把时光。
　　所以他毫无顾虑，有好感就是有好感，喜欢就是喜欢，不掖不藏，大胆又热情。

　　于是他迅速坠入情网，和裴溟谈起了恋爱。

　　但同样的。
　　他敢于喜欢，也敢于不喜欢。

　　在一起后的头几个月他们两个都很开心，但渐渐的，矛盾开始滋生。

　　他讨厌裴溟极强的控制欲和占有欲，讨厌他管东管西什么都管。

　　而裴溟不满他旺盛的社交欲，一会社团一会聚会，结识一堆又一堆的朋友。

　　他们之间没有第三者，但却总因为其他人而闹不愉快。

　　江洱的逻辑很简单，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

　　多次的矛盾让他对裴溟的爱意减少，已经到了不想跟裴溟见面，甚至不想接他电话的程度，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分手。

　　但毕竟认真爱过，所以他不想那么随便地用一条短信、一个电话来结束这段关系。

　　他想找个合适的时间约裴溟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想心平气和地给他们这段感情画上句号。

　　但这个合适的时间，一犹豫，就消失了。

　　甚至现在已经由不得他提分手了。

　　他根本分不起。

　　思绪从过往撤离，江洱闭了闭眼，把头埋得更深。

　　他攥着裴溟的衣摆，声音闷闷地、顺从地应了下来——

　　“好。”

　　-

　　等身上的药膏吸收得差不多了，裴溟就放江洱下了车。

　　目送着黑色轿车远离，江洱轻呼了下气，他转过身，往宿舍的方向走。

　　路过田径场时，他注意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裴濛。

　　裴濛的班级似乎正在训练，一波人围着跑道来回蛙跳，另一波人则坐在跑道内的草地上，把矿泉水直往头上浇。

　　男生们几乎都打了赤膊，形状分明的肌肉在太阳的暴晒下布满汗水。

　　裴濛倒是没脱衣服，但脱不脱也没什么区别，因为他的衣服已经湿透，完全贴合在身上，他也往头上浇了水，然后随意地抓了两下，一头湿发被抓得乱翘，看起来桀骜又随性。

　　体育生果然荷尔蒙爆炸。

　　想想回去也没事干，而且他实在四肢酸软发虚，不想再顶着大太阳走十来分钟，所以江洱也不急着回去了，他找了个树荫坐了下来，遥遥看着田径场的方向。

　　过了大概十分钟，那波跳蛙跳的人停了下来。

　　紧接着江洱看见他们的老师拿了个盒子过来，所有看到盒子里装的东西的人都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并且发出阵阵哀嚎。

　　那里面是什么？

　　很快江洱就知道了答案，是筋膜刀。

　　高强度的训练会导致乳酸堆积，造成肌肉酸痛不适甚至是受伤，而筋膜刀能够快速地缓解这种情况，只是使用过程堪比上刑。

　　裴濛就是第一批被上刑的。

　　他仰躺在墨绿色的垫子上，眼睛紧闭。
　　他的四肢被人按住，然后老师亲自拿着筋膜刀，在他的大腿肌上用力地刮了起来。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江洱也能清楚地看到裴濛死命咬牙强忍的模样。

　　看着对方凄惨的样子，江洱忽然就觉得身上的不适减轻了许多。

　　他想起了自己大一的时候。
　　那时每次上课前他们都得练基本功，一对一，互相帮助，正好他们班是单数，江洱又在校庆上吸引了老师的注意，所以他的基本功都是老师亲自给他辅助。

　　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开胯，那是他们全班男生的噩梦，也是他的噩梦。
　　他经常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一脸痛苦地被老师踩着膝盖开胯，旁边还一堆人围着，捂着嘴偷偷地笑。

　　——谁都逃不过开胯，但大家都是先笑了再说。

　　江洱看着站在裴濛周围咧嘴笑的男生，心说这场景简直一模一样。

　　另一边，裴濛躺在垫子上，咬紧牙关，满头大汗。

　　“好了，换右腿。”

　　裴濛呼了下气，睁开眼。
　　刺目的阳光照得他有一瞬的眩晕，他立刻侧过头，避免直视太阳。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人影蹲在树荫下对着他笑。

　　暗色的背景衬得树荫下的人白得发光，对方的眼睛月牙一样得弯起，红唇上扬，牙齿洁白，干净的脸蛋上染着红晕，笑得纯粹又好看。

　　好像炙热夏日里吹过的一缕清风，让看见的人心情都不自觉地跟着上扬。

　　裴濛认出了对方，是江洱。

　　他来这儿干什么？

　　强忍着让老师刮好另一条腿的肌肉，裴濛站起身，跟老师打了声招呼，然后朝江洱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走到树荫下，垂眸看着江洱：“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
　　江洱仰头看着裴濛，“碰巧你们在训练，我就坐下来看一会。”
　　仰头的姿势让他感到疲惫，说完他就把下巴抵在了膝盖上。

　　裴濛道：“我看见你刚才笑得很开心。”

　　江洱闻言又弯起了眼，歪头去看裴濛：“你忍痛的表情真的很有意思。”

　　裴濛怔了下：“别卖萌。”

　　他这句话说得有点快，江洱没听清：“嗯？你说什么？”

　　裴濛：“……”
　　裴濛别开眼，看向操场，“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事，既然没事那我回去了。”

　　“等等，我有事。”

　　裴濛停住脚步：“什么事？”

　　江洱冲他招了下手：“你过来点。”

　　裴濛走到他跟前：“说吧。”

　　江洱指指自己的额头。

　　裴濛一下就明白了江洱的意思，把手覆到他额头上。

　　江洱当即蹙眉：“你的手怎么比我额头还烫？”

　　裴濛：“……你发烧了？”

　　“嗯，看不出来吗？”

　　“这里太暗，我没注意。”
　　裴濛反过来用手背碰了碰江洱的额头，这次对方额头上的高热就明显了许多，“都发烧了你还在外面晒？要我送你去医务室吗？”

　　“我吃过药了，你送我回宿舍就好。”

　　“你起来我扶你。”

　　江洱摇摇头：“腿软，走不动，得背。”
　　说着他看向裴溟因为训练而充血鼓起的肌肉，心说这么高的个子，这么大块的肌肉，不用来扛点什么多可惜。

　　裴濛：“……”

　　江洱仰起脸看他：“行吗？”

　　看着那张还不如自己巴掌大的脸，裴濛抿了抿唇。几秒后，他别开眼，转身在江洱面前蹲了下来：“上来吧。”

　　“谢谢，你是个好人。”

　　裴溟：“……”

　　“等我好了我请你吃饭。”

　　背上一沉，裴濛条件反射地托住江洱的腿，接着他站起身，把人往上颠了颠，调整姿势。

　　裴濛道：“你挺轻的。”

　　“重了我也不好意思要你背。”

　　“……”

　　裴濛没再说话，他能感觉到对方把头靠在了自己的左肩上。

　　呼吸喷上脖颈，有点痒。
　　让他不禁回想起昨天江洱姐姐给他戴手表时的感觉，也是这样。

　　而且……

　　裴濛鼻子动了动。

　　这两姐弟共用一张脸也就算了，怎么连身上的味道都一样？

　　-

　　十多分钟后，裴濛把江洱背进了宿舍。
　　江洱早就在他背上睡着了，他把江洱放下的时候江洱眼睛都没有睁一下，还很自觉地蹭了蹭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过去了。

　　裴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几乎浑身汗湿地坐在床沿，他神情无奈地看着躺在自己床上、枕着自己枕头、抱着自己被子、睡得舒舒服服的江洱，心想这家伙真是……

　　真是什么呢？
　　裴濛一时也想不出能用什么词形容。

　　他又累又热，脑子都快转不动了，坐着匀了好一会儿的气，才伸手把江洱的鞋子脱了，接着把空调打开，把被子给对方盖好，然后起身去衣柜里拿了条毛巾，进入浴室洗澡。

　　这个澡他洗了很久，久到外面有人敲门催促，他才匆匆结束，出去前还把窗户开了透气。

　　他一出去，邱天就赶紧走了进去，并且反手把门锁上。

　　他抬起头，对上另外几人了然的笑。

　　“你还挺久。”

　　裴濛没什么表情道：“还行。”

　　他走到自己的床铺前，以为舍友回来江洱也该醒了，却不想他仍沉沉地睡着，脸蛋红扑扑的，额头发了点汗，乌发贴在鬓角，长长的睫毛垂着，看起来很乖，有点娇憨。

　　不对，娇憨什么娇憨，一个男生有什么好娇憨的。

　　不过话说回来，确实跟邱天说的一样，江洱和他们格格不入，无论是长相还是身形。

　　裴濛的目光又落在江洱腰上。
　　大概是因为睡得有些热，江洱把被子踢了，衣摆被蹭起，露出的腰两边有几个明显的青紫色指印，指印有正有反，混在一起，看起来有些乱。

　　裴濛想到了那天他帮江洱开胯。
　　心想，估计又是练舞留下的印子。

　　他伸手把江洱的衣摆拉下，遮住印子，然后又拉了拉被子，给他重新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