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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泥茶馆 ...


  •   雪泥茶馆开张了,在这年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

      兆京并不算繁华的街道上挤满了人,江湖人、朝廷探子、落魄书生、闲得没事干的老百姓以及散落街头无处避雪的乞丐。

      他们摩肩接踵你推我桑或三五成群或形单影只,目标却出奇的一致――雪泥茶馆。

      无他,茶馆老板放出话,今天不但茶免费吃,还有故事听。

      要说故事,江湖是最不缺的。

      生生死死、爱恨情仇的戏码几乎每天都要上演,光看便看烦了,何苦还给耳朵找茧子?

      可今天要讲的故事却是太特别了。

      二十年来,人们只知长风山庄一夕之间满门尽灭。这是个曾经立于江湖顶端供人膜拜的门派,历代庄主皆是武林盟主,领导江湖几与朝廷分庭抗礼。

      然而它的灭亡却无声无息,一场大雪过后,尸骨成丘流血漂橹,连一个牌位也没留下。

      一时之间,长风山庄的覆灭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供人下酒的免费谈资,人们纷纷感慨:盛极必衰风水轮流转啊。

      不过,不管人们对此是惋惜感叹还是嘲讽旁观,江湖和朝廷都出人预料的讳莫如深。

      《江湖史话》和《乾熙实录》的记载均是寥寥几笔一带而过,介绍得甚至不如侠女产子和后妃生辰详细:“乾熙三年冬月初八,雪,长风山庄灭,武林盟主叶清风身死。”

      这简单的几个字显然满足不了世人强烈的求知欲和好奇心。

      是以即使过了二十年,人们对这故事仍趋之若鹜恨不得穷其始末。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雪泥茶馆的温度却是越来越高。

      吴老头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顶着红得熟透的两颊,喜滋滋的招呼客人:

      “哟,来啦,快坐快坐,大大,看茶。”那态度那表情,就像熟识的老朋友,多年未见后再度相遇,丝毫不显生疏客套,只剩下重逢的喜悦。

      来人一时间不知所措,心道我也没见过这人啊。

      被换作“大大”的年轻小伙走过来,看茶:“您慢喝。”

      然后狠狠地白了吴老头一眼:“您老能不能别叫我‘大大’,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吴老头顿了顿,似是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眼珠子一转一转的,缓缓摇头道:“不行。你看你长得这样大,比老头我还高一头呢,不叫你‘大大’,难道叫你‘小小’吗?”

      眼珠又一转,精光乍现:“或者你更喜欢我叫你‘小小’,嗯?小小?”

      大大道:“老板,那面来人了,我过去招呼。”说罢遁走。

      吴老头一脸得意,就像偷吃到糖果的小孩子,满足而恬静。却在看到大大弄碎了一只茶杯盖儿的时候,瞬间变得满脸悲痛如丧考妣:

      “大大,你给我等着――”

      ……

      午时三刻,纷飞的飘雪遮住了日头,天阴沉沉的。

      雪泥茶馆上下两层早已坐满,更有站着无数。

      店门大开,挤不进去的便只好在门外,享受露天雪浴。由于来人太多,店外的积雪早被踩化,融成了雪泥。

      大大终于知道老板为什么给茶馆起名“雪泥”了――字面意思。

      二楼临窗放一桌一倚,显然是为说书人留的,却空空的不见人来。

      人群发出了议论,先是窃窃私语,埋怨茶馆老板浪费了他们宝贵的时间。

      这种天气,本该是窝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没孩子的,有这时间,说不定连孩子都造出来了。

      于是,人们又从抱怨变为谩骂,一时间人声鼎沸群情激昂好不热闹。

      吴老头很是享受,闭着眼,端着肩,好整以暇地听着人群的骂声,竟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大大站在吴老头旁边,看着他这副样子,道:“老板,你为什么还不上去?莫非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段故事?”

      吴老头眼睛都不睁:“待价而沽,待价而沽你懂不懂?没故事我拿什么挣银子!”

      又做痛心疾首状:“可怜我那些免费的茶水钱,没关系,我会让你们死得其所一本万利的。”

      大大实在听不下去,感情您租下这房子,大张旗鼓的开张还免费赠茶水,都是为了“一本万利”。

      不过跟这老头三年了,以他那种爱财如命的性子和坑蒙拐骗的本质,做出这档子事来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他到底知不知道那段故事,自己也很想了解……

      那厢吴老头懒懒地睁开眼,“不然,我们再打个赌。嗯,你这辈子都输给我了,下辈子下下辈子的什么三生之约,老头我可不信。不过看你实在也没什么可输的了,我也不介意……”

      什么,还想和我打赌!我江湖上响当当的“飞天无影”把这辈子都输给你了,还想要我下辈子,休想!

      打断他道:“老板你再不上去,那些人要把房子掀了。”

      “随他们掀。”

      “这房子咱们租一天50两银子,损坏自负。”

      不等大大说完,老吴头便一个激灵,往二楼跑去了。

      大大看着他在人群中瘦瘦的背影,不禁感叹,果然还是这招儿好使。

      人们见一个老头慢慢在二楼说书人位子上坐定了,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有眼尖的,发现他正是今儿上午接待的老头。

      坐上人五六十岁,头发半披散着,发丝中有一半尽是白色,黑白相间。两腮上有不正常的潮红,许是热的。衣衫敞敝,因着上午周到的服务,此时已狼狈不堪。

      这装扮,不是吴老头又是哪个?

      他这邋遢的扮相令下面坐着的乞丐都不禁直了直腰。

      吴老头却丝毫不在意,喝口茶,清清嗓子,用眼睛扫了扫楼上楼下的众人,满意的在大家的脸上找到了期待的表情。微微一笑,银子啊银子,就快到手了。

      “劳大家久等,老头儿我给大家赔礼了。”必要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行了,老头儿,别说没用的了。快给我们说说长风山庄是怎么灭门的,叶清风又是怎么死的?”

      说话者络腮胡子,膀大腰圆,一看便是江湖中人,还是江湖里那些没有地位的打手。真正的大侠,那都是相当的文雅的,就像他身旁坐的白衣公子。

      老吴头一面在心里鄙视着,一面又听远处一个声音:

      “叶盟主的名讳也是你这等无名小卒随便乱叫的。”

      又听:“就是,你是哪个门派的。”

      有不怕事大的:“叶清风都死了二十年了,一个名字也值得小题大做。那位仁兄,你莫不是朝廷派来的探子,想要扰我武林。”

      老吴头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挣点银子我容易么我!

      正在这群人叽叽喳喳如滔滔江河没完没了的时候,一道声音,不大,却隐隐带了切金断玉的气势:“大家既来此,皆是想听故事,即是听故事,便不该扰了场子,叫说书人无法讲下去。”

      说话者正坐在白衣公子的侧后面,墨色锦袍的青年,华贵天成。

      白衣公子也懒懒地道:“正是这个话,好好的来听故事,到现在还没听成,白教倚红楼的绿衣等我两个时辰。说书的,你只管说就是了,谁若再捣乱,小爷我可不客气。”

      伸了伸懒腰,微转头向后说道:“你说的明白,散场了我请你去倚红楼喝酒。”

      在座的有几人不知道这白衣公子乃是现任武林盟主之子,立刻噤了声。

      吴老头费了好大力气压制下去脑子里的奇怪感受,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谢谢小爷。”

      看了看外面仍在飘的雪,雪势已颇大了,目之所极,一片白茫,转过头慢慢道:

      “各位看官,小老头今日要话一话这江湖。说江湖,话江湖,说不尽九州四合风刀霜剑,话不尽天苍地凉快意恩仇。看官你道,这血是什么颜色的?”

      “自然是白的。”

      “不对,此血非彼雪,这血是红的。”吴老头的声音变得苍桑无比,顿了顿,才道:

      “昔年叶清风游历江湖……”

      鲜衣马怒,名剑风流。

      叶清风好白,通身上下只有一种颜色――白色,白衣白衫白扇,连骑的马都是纯色的白。

      身为武林盟主的独子,年仅二十,就继承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但他生性风流,不喜拘束,于江湖间诗酒逍遥,过得自在快活。

      许是和该的缘劫,在他二十三岁这年春天,他遇着了命定的人。

      很老套的桥段,英雄救美。他因她懂得了爱,因她心动,为她心痛,为她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终于打动她的芳心,凤冠霞帔,抱得美人归。

      喜烛高照,风轻摇,房内昏暗明灭,正是洞房花烛夜。

      他执起她的手:“我从不立誓,今日……”

      她用手轻轻封住他的嘴:“我亦从不求你,今日求你,若我日后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一定要一剑杀了我,就刺这里。”

      她将他的手送到自己的心口,那只手,在微微的抖。

      “你应不应?”声音清雅素丽,此时说出,却格外缠绵诱人,好似情人的呢喃。

      “我……应。”

      一语成谶。

      三年,三年琴瑟和鸣夫唱妇随。

      三年后,迟来的第一场雪飘落。

      她一身雪青衣裙,黑发,红伞,一如他们的初遇。

      十六榖的朱红宫纱伞,怎么就那么合了心意的刺眼的红,红得像血。

      他和她隔着纷纷的大雪相望,仿佛隔着整个人生。

      咫尺天涯。

      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缓缓说出两个字。

      他此时已内力尽失,但力气还是有的。他听到了那两个字,不是爱,不是道歉,而是:“杀我。”

      一剑刺出,准而狠,似是用尽了一生的力量。

      漫天漫地的素白中,她倒下。

      朱红色的宫纱伞跌落雪里,溅起一片片雪花。雪,是白的,血,是红的。

      一滴水自她的眼角滑下,不是泪,一定是雪。

      天地寂寂。

      “这一天,是乾熙三年冬月初八。”吴老头缓缓说完,满场沉默。

      随后有不屑的:“还当叶清风是条汉子,没想到竟毁在女人手里。”

      有感慨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有疑惑的:“这女子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毁了整个长风山庄?”

      这句话好像一颗炸弹投进了人群里,瞬间炸开了花。白衣公子和锦衣青年也都露出疑问。

      吴老头看火候差不多了,便清了清嗓子道:“这女子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老头儿我倒知道几分,只是……”

      “只是什么?”

      “你倒是快说啊!”

      “别卖关子了!”

      吴老头笑了,笑得人畜无害温良无辜:“可是,老头我曾经在佛祖面前立过重誓,绝不告与第二个人知,若要破誓,须得……”

      “须得什么?”

      “须得三千两白银。”说得相当熟练自然无比。

      “你,你真是无赖,你这小老儿!”

      又是群情激奋,这群人,可真是爱激动。

      正想着,那长满络腮胡子的汉子已抢到吴老头面前,撸起袖子抡起拳头了。

      “哗――”一把扇子架住了拳头,随即传来了大汉杀猪也似的叫声。

      白衣公子整了整衣裳说道:“说书人,你真聪明,料到这么多江湖人在场,碍于名声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说完,拿出银票放到吴老头座前的桌子上。

      整个动作在吴老头看来那简直就是身姿曼妙宛若天人。

      吴老头收了收看银票看得发直的眼睛,改成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给了大大一个眼神。

      偏偏大大就懂了这个眼神,这是让他要钱呢,该死的,这等苦力他自己不去做,倒要叫我去丢人。

      大大扭扭捏捏,好像大姑娘上花轿一般,拿着铜盆去挨个儿要银子,活脱脱个要饭的。

      众人看武林盟主之子都拿银子了,自己也只好乖乖就范。

      乞丐们就更惨了,本是打算避雪蹭茶听故事的,偏偏碰上了这么个主儿,真是恨得牙根都直痒痒,今天出门怎么就没有看看黄历。

      吴老头笑嘻嘻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漂亮亮的银票落在铜盆里,笑意却未达眼底。

      转头,雪,还在下。

      仿佛有什么,迷乱的,执着的,抓住了自己,想挣也挣不掉。

      那是他们成亲的第二年,也是初雪。

      她病了,发了三天热,怏怏地卧在榻上看书。他在旁边,看着喂了几个时辰的药,又滚了一次,他拿起,倒好。

      端药转过去:“阿雪,吃药了。”

      却听见她“哧哧”一笑,翻过身来,“不知多年后,说书的会怎么说我。”

      他笑:“怎么会想起这个?”扶她起身。

      “也没什么,就是看这个话本上,把妲己说得三头六臂的。要我说,她也就是个女人而已。”话是淡淡的,但已有了精神,显见是好多了。

      他心下高兴,道:“等你好了,我说给你听。”

      她接过药喝了,复又躺下:“谁要你说,我是想听听,我死后茶馆说书先生怎么说我。若是说成像妲己一样的的,想也有趣吧。”

      又喃喃低语:“只可惜,我是听不到了。好想听听……”

      怎么会听不到,他忙想安慰,却见她呼吸绵长平稳,竟是睡着了。

      眼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留了出来,不是泪,是雪刮进来了,一定是雪。吴老头想。

      再睁眼,已挂上了个大大的微笑。

      吴老头看着满满一铜盆的银子银票,相当满意。

      “老头,钱都给你了,说吧。”

      “是啊,你可不能糊弄我们。”

      吴老头马上说:“是是是,好好好,大家安静,小老头这就说了。”

      众人安静,齐齐的盯着吴老头。

      “那女子用的是‘三醉’。”此语一出,全场震惊。

      三醉,无色无味,潜伏于体内三年,待到第三年的初雪时便会发作至死。无论武林盟主或是三岁婴孩,中此毒者,无药可救。

      只是这三醉乃是“圣地”天一阁的震阁之宝,而天一阁一向不介入江湖或朝廷的任何一方,如何会将这剧毒用于长风山庄?

      人群中发出了新一轮的窃语,有说吴老头骗人的,有说他想钱想疯的;有相信的,说天一阁太不是东西,有不信的,骂吴老头无赖贪钱……

      “敢问叶夫人是……”锦衣青年欲言又止,用眼神询问吴老头,吴老头迎上他漆黑深沉的眼睛,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道:

      “没错,她正是沈绯雪。”

      众人大骇。

      沈绯雪正是上一任天一阁阁主,至今身世成谜行踪不定生死不知。

      她竟是……叶清风的妻子叶夫人,又灭了长风山庄满门,几乎毁了半个武林,使江湖从此日渐势微。

      难道朝廷、江湖和中立地天一阁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交手了……

      江湖中人虽善于打打杀杀,但脑袋也不是白长的,这么一想,答案呼之欲出。

      却是不能说,说不得。

      散场了,不管是不满是疑惑是愤怒是悲伤,都结束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不能再说了。

      再说,便要犯忌。

      那白衣公子和锦衣青年相约去倚红楼喝酒,长满络腮胡子的大汉也嘟嘟囔囔的走了,刚刚还纷纷嚷嚷一派热闹,现在却人去楼空寂寞萧条,只有门口几个乞丐盯着满盆的银子不肯挪步。

      但他们也知道,想从吴老头这铁公鸡手里扣出银子,那简直比让公鸡下蛋还难。

      人们匆匆来匆匆去,只有雪依旧在昏暗的冬日暮色中飘落,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吴老头盯着银子瞧了半晌,笑眯眯地对大大说:“把这盆银子给没走的乞丐吧。”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大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这、这还是吴老头吗?

      吴老头看着大大夸张的表情,捶了他一下:“你当我愿意啊,我这回把整个朝廷、江湖和天一阁都得罪了。这钱我还敢用吗,到时候他们通过银子、票行找到我们,那我岂不是玩完了?他们会打我的,我最怕疼了……”

      又恨恨的说:“不能花的银子,只看着更难受,快去给他们吧。”

      他把头一扭,不去看银子,颇有点儿悲壮的意思。

      大大心说你知道不能花还这么大费周章干什么啊,不过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这家伙,自己都跟了他三年了,还是看不透……

      分完银子,安慰好因激动震惊而几乎昏厥的乞丐们,大大又跟吴老头上了路。

      “老板,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故事?”大大一直想问,却没有问出口。

      第二日,雪霁天晴。

      人们再走过这条街的时候,发现“雪泥茶馆”的牌子已经不见了。

      2014.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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