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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五局上 ...

  •   Si les jeunes savaient, si les vieux pouvaient(若少时已然知事,若迟暮有力而行。)
      最后相见之时,宗谷名人对岛田八段说:“你没注意到吧。这片黑暗并不是不断重复的。你本来下的很漂亮的。”
      虽然已经在尽力温柔,但实在是残酷无比。
      以数载寒暑,执念深切,换疾恙缠身,旁生憾事,依衷心不退,付诸年华,可惜人去不还,清明不复,可叹心之所愿失于心之所迷——
      京都决胜局,以岛田八段投子认输的四连败告终。

      “喂!桐山!你在发什么呆啊!”。
      桐山零被林田老师的一顿大吼唤回了神
      在陪同岛田八段的京都之行结束一周之后,零就读的高中就在四月初准时开学了。一如既往地,在学校里基本没有朋友的零和在学生中缺乏人气的单身男老师林田坐在天台的老地方并肩吃着中午饭。说着说着林田就发现桐山走神了,拿手在他眼前晃也没用,便使出了狮子吼绝技,一击入魂。
      “哎、我、我在想之前的对局……”
      在京都之行前后发生的事注定成为零成长中不可或缺的回忆。
      “你啊,吃饭就好好吃饭吧,要把生活和将棋分开啊。”全程关注了狮子王赛的林田老师当然也看了自己的学生在电视上主持的狮子王赛京都阵第四局的讲解。
      “啊,输得真是太可惜了。”这种话即使想说,也没法轻易开口。始终只是将棋界局外人的自己没有资格对景仰的同龄人岛田八段发表这种廉价的同情。作为老师,自己还有别的职责要去担负。
      林田老师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起来,“桐山,你高三毕业就不会升学了吧?”。
      “嗯,不升了。”。
      “那入学考之类的事情你是不用管了,不过出席日之类的还是要算好啊,现在你的班主任是切原老师吧?你要早点跟他说这个事,不然他心思全在学生升学上,会忘了你的哦。”
      “昨天提过了,切原老师说等升学指导结束了就帮我安排。”。
      “哎,你说你既然决定走职业道路了,干嘛还要坚持上高中呢?最近你的对局都是连胜吧?那今年大概能升六段了,那就进入高段棋士的世界了啊,往后也只会越来越辛苦吧,日常的生活也千万不能太大意了......”
      林田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零的思路却又再发散开去。
      是啊,高段棋士……听起来很光辉灿烂,但也意味着更激烈、更可怕的世界吧……当年宗谷在获得新人王第二年就得到了第一个头衔,而眼下的自己光是看到鬼一般意志力的藤本九段就忍不住心肝发颤,现在的自己比去年NHK杯的时候要强吗,能撑到最后,去争夺头衔吗?在狮子王是宗谷,棋匠是柳原,棋龙是藤本的情况下……光是想象一下必须挑战的这七大头衔的拥有者,桐山零就觉得岛田在头衔战前胃溃疡重度恶化,紧张得呕血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简直像和将棋的女神一道殉情了一样。)
      零还记得要前往京都的那天清晨,对方家中的棋盘上沾着已经凝固的血迹,衣襟上同样沾染到血迹也无动于衷的佐佐木知里就像将棋会馆附近的千驮谷站树立的玉将石像一样冷酷又亲切地倚坐在棋士身边。如果没有这尊“玉像”可作倚靠,在将棋之梦中失去意识的岛田棋士大概会直接倒在地板上,头脑磕出血来。虽然听见同为将棋棋士桐山零的呼声,岛田棋士多少恢复了清醒,佐佐木知里却怀着既温柔又冷酷甚至带些怨恨的眼色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如果不是岛田拜托零拿一件外套追上去给那位玉像一般的女性披上,她大概会就那样前襟沾着血,麻木冷漠地行走在东京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吧。
      在很容易就追上的坂道处,被托付的信上沾着极清淡的眼泪。
      即使到了京都,也无法经由已经断裂的“酒之路”送达佐佐木酒造的信。
      “……家人什么的,我也见不到了啊……”
      终于忍不住这么说出口的一瞬间,眼泪猛然盈满了眼眶,从眼角接连滑顺着脸颊一路滴落在京都雨天的街道上,轻易得在雨水中消散无踪,飘渺得一如自己初到在幸田家的小小幻想。
      家人什么的,再也,见不到了.......

      “那个……”无意识的出声吸引了原本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杂志的林田老师的注意。好管闲事的单身男老师总忍不住想说些什么来转变莫名蔓延开来的压抑氛围,“桐山你之前交往过女朋友吗?”
      “我怎么可能交往过女友啊,老师!”
      原本压抑得像雨天时的气压表,被问到“交友”这类敏感问题,桐山零又变回了那只被人踩到了尾巴而无比受惊的小花猫。
      “……也对啊,毕竟你在学校里连可以一起吃午饭的普通朋友都没有啊……”一时间林田实在找不出别的什么安慰眼前这个少年的了。
      “可恶,原本我还想告诉你,通过恋爱啊结婚啊就能收获新的家人什么的.......感觉这些跟没有任何相关经验的你说了也是没用诶,真是........”
      “……那么老师现在交到女朋友了吗?”思考片刻后,零对着正在搅拌咖啡的林田问了一句。
      林田拼命忍住嘴巴里的咖啡,痛苦的扭曲着眉头咽下去而后猛烈的咳嗽。
      “魂,魂淡!我怎么可能有呢!”抽搐着面部大声吼道,林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比刚才被问到的零还要激动。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才注意到桐山零正用那双隐藏在镜片后闪烁着职业理性光芒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
      林田微微叹口气,重新摇了摇头。
      “如今的时代,想要找一个温柔体贴,懂得体恤丈夫的身体又能够略知将棋之趣的女孩子,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啊。像阪田三吉他们的时代,还有找到小春那样不问输赢,默默扶持的贤内助,但现在的女孩子开口闭口都是薪水和房屋。我才只工作这么几年,连房子的头款都未必能凑齐呢,到哪里去找未来孩子的妈啊。”
      叙说着明治大正以来棋士之妻的事迹,眼底里印着的却是三日月堂川本明理的身影。即使有这么一个恋慕的人,也无从开口。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自以为能一直默默地守护在那个人身边,实际上出了变故的时候,身为外人的自己连替她递出手帕拂去眼泪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说帮对方排忧解难了。
      (啊,像桐山这小子不仅经常可以吃到明理小姐做的饭,还能像家人一样跟她们共经风雨,真是好气啊。)
      虽然在将棋方面可以被称作天才,但在男女关系上只是个毫无进一步想法的单纯高中生的零唯有一脸茫然地听着林田的抱怨,林田不由觉得自己刚刚那自以为是的嫉妒心如果被暴露在单纯得像白雪的学生面前真是太可耻了,只好闭上嘴搅拌杯子里已经不成样的奶油块,把手上的文学杂志又翻过去了一页。既然自己无法成为职业棋士,又无法向心仪的温柔女性表明心意,那就看看文学杂志连载的时代小说里大正棋士们的感情故事排忧解闷好了。
      “什,什么,作者老师居然因病本周休更了!!!”
      “只是看个小说而已,老师你也太激动了吧.......”
      从来不看文学杂志的将棋八嘎少年在一旁捂住了被高分贝音量震疼的耳朵。
      “这才不是普通的小说,而是洋洋洒洒的大河小说一一《狮子的时代——大正棋士浪漫谭》啊,充满着高雅的措辞和紧张的对局,简直就是富有大正风情的全景式浮世绘卷啊一一”
      (如果回到大正时代,我说不定还是有可能与阪田王将之妻小春,北千住茶屋的梨江那些像明理一样温柔又坚韧的女性结下姻缘的。)
      一把年纪还单身着的国文男教师的妄想症看来还真不是一般的严重。
      作为职业棋士的桐山零实在想象不出,近百年前还没有树立起以实力获得头衔的棋赛制度的大正时代能浪漫到哪里去。不过说得好像在根据实力来升级的现代职业棋士培养制度下,棋士的生活就能过得浪漫起来了一样。
      “我特别喜欢的就是那个叫三木真一郎的棋士啊。”完全不考虑没看过小说的人的感受,林田这种人只要开启熟悉的话题就会忍不住唾沫星四溅。“跟历史上的阪田棋士一样出身平民,还在故乡生活的年轻时代就展现出将棋方面的才能,一路努力,终于在三十岁时来到东京——对,就是大正二年到的东京。历史上的阪田棋士也是在那年成功上京,和命运中的对手关根八段开始了第一轮对局......”
      对职业棋士而言,阪田三吉实在谈不上是一等一的棋士。好像原本就是关西地方出身,家世卑微,目不识丁,因此将棋界才推荐了关东士族出身的关根金次郎成为名人,后来在实力制名人头衔赛的情况下,阪田依然没有拿下名人头衔。对不下将棋的人而言,十九位永世名人的大名都是无意义的浮云,王将阪田三吉的故事,什么夫妻同心共度难关,战胜贫苦走向富裕之途,倒是通过小说、戏剧、演歌什么的传遍了全国。林田老师看到的小说大概也是外行作者以二流棋士但暴得大名的阪田三吉的人生为蓝本再创作的小说吧。
      “对大正时代的人而言,三十岁就相当于我们的四十岁吧,应该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不过三木棋士就是那种除了将棋,别的都不太在行的将棋八嘎,所以也没有什么丰厚的收入。即使在将棋方面,因为在东京缺乏人脉也只能一步步地缓慢晋升。和妻子梨江居住在下町根津过着相当简朴的生活,但还是收留了好几个十几岁出头的入室弟子,无论是人生经验还是棋艺方面都予以悉心照顾呐。”
      岛田棋士的将棋小屋的前任就是一户姓三木的人家,而在江户时代是下级武家町,明治维新后彻底被划为下町的千驮木距离传统意义上的下町根津也只有十分钟的步程。传统意义上的入室弟子其实就是可以继承家姓和名号的养子,这在下级武士家庭更是普遍的做法。
      “可是,那位叫梨江的夫人,对那些入室弟子应该不会太喜欢吧。”
      像杜鹃一样挤进了别人的家室,还把亲生子的父爱给夺走,对这种入室弟子,一般的女性一定,讨厌得不得了吧,即使嘴上还是客客气气地没有明说。
      “你这样说,梨江夫人可是会生气地反驳你的。”完全忘记这只是小说中虚构的女性,林田怀着莫大的义愤替这位女性辩解道:“虽然不像明理小姐那样的年轻貌美,擅长家事,但这位女性可是一直在默默鼓励那些少年棋士啊一一光是想着那些年轻人的脸,她就会在兼职做女侍的茶屋那爽朗地笑出来。偶尔也会因为一家子的棋士沉迷对局而不好好吃饭,而气得再也不想为他们烧饭,可是在棋局结束之后还是跑去附近的和果子店买来点心悄悄放在厨房,让他们不用空着肚子入睡......总言之,就是一位温柔又坚韧的女性,就像明理小姐那样!”
      (在茶屋、咖啡馆工作兼职补贴家用,生气的时候就坚决不做晚饭,这种设定还真是大正风啊。不过林田老师谈及理想中的女性,刚刚是不是好几次说了明理小姐的名字........)
      桐山零不由向自己这位素来小孩子气的、多少有些不太靠谱的老师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没注意到自己学生雪亮目光的林田依然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长叹了口气说:“眼下已经写到了大正九年,迅速成长起来,在名声上已经压倒努力家三木的天才入室弟子神木少年和收留自己亦师亦父的三木棋士在棋局上会有怎样的较量呐,为什么作者老师就在这种关键地方生病休更了,唉......”
      仿佛听到了杜鹃的啼声,没有家人就夺走对自己好的人的一切并据为己有的杜鹃。零默不作声地收起了没吃完的三明治,不顾林田老师的大喊,转到了楼梯间的阴影处。在京都对局结束之后,零曾按照佐佐木知里在mail里最后留下的托付,将那封无从送达“佐佐木真一郎”本人手中的信留在了京都的“传统振兴协会”。自己在陪岛田棋士回到东京以后也一直没有勇气去探望那位之前淋了夜雨而患上流感这一周来都在川本家中静养休息的女性,只是在mail中把在京都的所见轻描淡写的复述了一遍,当然,除了出于礼仪的道谢之外,也没有收到对方任何实质性的回复。眼下,这一周又被二阶堂和岛田棋士亲热地拉上去天童观看“人间将棋赛”。说不清的复杂情感,涌上了自己的嗓子眼。
      (为数不多像家人一样的人,必须一个个狠狠打倒。)
      将棋之路是一辆永远不会靠站的列车,直到战败之际滚落下去为止,就无法停下。
      如果想要在职业赛场坐到宗谷对面的话,就必须像岛田棋士看齐,做好牺牲一切的觉悟,在东京将棋会馆里残酷的排名战上加倍努力才行。当东京的棋士们痛苦厮杀的时候,仙鹤一样的宗谷始终盘旋于传统之都的上空,俯瞰众生。
      想要紧跟神之子的步伐、抓住仙鹤一羽的话……
      桐山零重新迈开了步伐。

      坐着东北线的列车在天童站停下,零还是不由感慨了一句,这地方还真是远啊。比从东京到京都要费时费力得多了,而且.....和刚去过的京都站那种富有古老风情又构造繁复的超级大站一比,这里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又老又冷清的小站......不只是心理上的冷清,外面阴郁的天空正下着瓢泼大雨,四月里本不该有的冷风也一阵一阵地吹过拎着行李包的三个棋士的前额。
      “虽然看起来是这么不起眼的小地方,可这也是师兄引以为豪的将棋之乡啊一一”
      大病之后又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恢复元气的二阶堂狠狠拍了拍桐山零的肩膀,接着说道:“虽然目前为止还是没有办法出现将棋的名人,但是作为传统工艺品的将棋之駒可是全国有名的特产呐。”
      “嗯,啊,虽然是全国有名的特产,但是好像也没有什么观光客会买就是了.......说起来就算有天童桜祭之人間将棋这样的大活动,如你们所见,观光客也是寥寥无几......”
      这种无奈的大实话从一直致力于解决故乡过疏化而不断脱发(发际线过疏化)的岛田棋士嘴里说出来显得更加无奈了。
      “哈,难道这不是小开你的错么!!没有办法成为故乡的名人,又不是漂亮得可以吸引大把女性过来围观的美男子,还自带雨男属性把我们预期的露天水果集市弄得一团糟!!”
      从出站后坐上山形将棋后援团的专车直到抵达充当临时将棋会馆的公民馆,岛田棋士就不断挨故乡老爷爷老奶奶们的骂。虽然被骂得惨兮兮的,可是那个人反而露出了被治愈的笑容。
      (因为,是家人呐。)
      零小心地呵了一口气,在借住的公民馆的浴室里洗过澡穿上带来的换洗衣物,在和二阶堂共用但眼下仅有自己一人的古旧房间里找到一个角落盘腿坐下来随意翻起了公民馆里积存的棋谱。

      ▲3二银,
      △2四玉(1二、1三、2二的话▲2三金解决所有问题),
      ▲2三金,
      △2五玉,
      ▲2六金结束。

      对将棋棋士而言属于一目了然的入门级对局,但是棋谱的记录者还在旁边用铅笔小字另写了“诘的直感”,大概是想说鉴于此应该要养成“啊,现在有诘了”这样的一种直觉。要学会用身体思考,而不是完全依赖大脑——可能是这个意思吧。
      (我还是第一次翻到这种新人棋士的笔记啊。)
      觉得颇为有趣的零又接着往后翻了几张,大抵都是二十年前宗谷棋士出道以前的经典对局,每张都偷偷用铅笔小字标上了自己的心得笔记。从那些还需要写下来提醒自己的心得笔记看来,二十年前的那个新人棋士实在不是个聪明灵活的家伙啊,很可能到了二十一岁仍没法从奖励会中脱颖而出就自动地被驱逐到了将棋的世界之外。
      ——即使不想承认,即使不愿正视,身为棋士就必须有着对自身力量精确到几近残酷的测算,正因为懂得测算,才能成为职业棋士。二十年前的那个新人还没有即使活得更加卑劣也想要一点一点地去接近胜利这样的觉悟,不适合成为职业棋士。
      想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孩子已成为历史的“未来”,零沉默着把将棋棋谱放回到了小桌底下的阴影处。刚把二十年前的笔记藏好,洗过澡换上浴衣红光满面如同战国武士人偶的二阶堂就拉开浴室门大喊道:“桐山,难得的独处机会,我们干脆在将棋上一较高下吧......”
      “.....”
      正在零飞速转动脑筋想法子拒绝的时候,唯一的吊灯很知趣地熄灭了。一楼的钟摆敲响了十二下。
      正如一开始公民馆里负责接待的老爷爷们所言,一到十二点,屋子里所有的电源出于节电的考虑都会定时关闭。
      这么庆幸着,零飞快地钻进了被筒里,向一边的二阶堂招呼道:“我先睡了啊,你也早点休息吧,今天的人间将棋赛下得很好,你也一定花了不少体力吧,总之早点休息早点......”
      “不要那么没出息地躲起来,身为男子汉,就是是秉烛夜战也要一决胜负一一”
      无论小熊猫似的二阶堂怎么样试图把零从被子里拽出来,像猫一样只要团成一团就能坚守住柔软又温暖巢穴的桐山都不为所动。在猫和熊猫的被子争夺战打响不久后,一直很安静的公民馆走廊上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边高一边低的说话声,以及一边重一边轻的脚步声。
      原本揪住被子外延不放的二阶堂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以惊人地敏捷一跃到了自己的被窝之中。毕竟被岛田师兄发现过了十二点自己还没有乖乖上床睡觉的话.....
      “师兄会很担心吧。”
      莫名其妙抛出这句话后,二阶堂就闭上嘴发出了不知是真是假的鼾声,唯有零在黑暗中不知所措。走廊上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在这两个棋士的房间前放轻了不少。
      “果然他们还只是小孩呐,一上床就能无忧无虑地进入梦乡~”
      “会长您还是再小点声比较好。”
      “你说话还真像他们的老妈欸,话说自从在京都和宗谷对局以后,你看起来又老了不少,现在说是两个高中学生的家长都绝对有人相信吧一一”
      黑暗里仿佛听到岛田棋士强忍着心中的怒骂而发出的咬牙切齿的声音,小花猫一样的零很乖巧地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面孔,尤其是耳朵。

      每当被拿来和“那个宗谷”作对比的时候,岛田的内心多少会泛起一阵波动。虽然有所波动,但早已习惯被人同情或打趣什么的。说来能被拿来和“那个宗谷”作对比那也是最近几年的事,在此之前,自己就跟将棋会馆外面飘过的雨丝、落叶、雪花那样毫不引起会馆里的人的注意。
      (不过引起注意以后,我可是每天都要忍着A级里那些鬼畜棋士的怨念眼光在胃痛中和他们接着对局啊啊......真是,明明自己在挑战赛中输了就不能好好承认自己输了那么一次吗,可恶的中老年人!)
      作为“可恶的中老年人”之一的神宫寺会长眼下便迟迟不肯回到预留的大房间而是死赖在留有岛田棋士中学生时代用于研读棋谱到凌晨两三点的蓄电池台灯照明的小房间里不管听者一脸冷漠的脸色仍在那喋喋不休。他所喋喋不休的主题大概就是“南国、北陆、京都这三大地域的酒和女人的品级”,完全是单身狗岛田只想“哼”一声就别过脸去的话题。
      借着不甚明朗的老台灯的光,会长很是浮夸地吐出了高级埃及烟的青色烟圈,总结道:“南国的女人胜在热情爽朗,身材火辣,有这样的女人坐在一边劝酒,哪怕是岛田你这种胃病患者恐怕都会忘记火烧胃肠之痛,心甘情愿喝下一合的德岛芋头酒吧。但如果没有那样的美人在身边,我是无论如何都喝不下去南国的酒的;北国的酒虽然总是自吹说是用雪酿的,但是还是欠缺了那么一种高雅的感觉啊,如果有媚丽娇俏的越后艺妓坐在酒桌前唱《劝进帐》那么就完全不一样了。最麻烦的就是京都啊一一”
      还带着火光的烟灰抖到了榻榻米上,见状多少有些不悦的岛田棋士忍不住提醒道:“这可是有点年代的木质建筑了,不小心点可是会着火的。”
      (如果着火了,我留在这里的少年时代真是彻底毁掉了。说起来当年那个青春朝气,头发浓密的我已经完全被将棋给毁掉了,倒是宗谷那家伙一直靠吃京都点心维持了青春美貌.....)
      提及京都,职业棋士们第一想起来的就是京都出身的宗谷。仿佛“传统”化身为人形一般的古典美貌,而且就像传统之都京都那样一一
      “虽然看着优雅,漂亮又文静什么的,可是关键时刻温温吞吞得真让人气得没话说。要酒的时候,先推说现在不是时节啊,然后就拿出不对胃口的淡酒来打发客人。指明要好酒,端出来的却是用最古的方法酿出来的酒,明明又贵又不好喝,店家只知道故作优雅地笑笑说这才是传统之美什么的。京美人也是那样的恶劣脾性。明明好不容易抓住对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对方却什么也不表态只是低头笑啊笑啊,或是干脆装成不懂风情的女学生眨着一双漂亮眼睛说,东京真是太远了,如果陪你到那去了我家里人会担心呀......啊啊啊,真是麻烦得不得了的类型啊——虽然就想这么丢下那家伙不管,可是看着那人穿绢布和服在现代车站滚滚人潮前很是无助的可爱样子,我还是帮宗谷,不对,那孩子买了回京都的车票,牵着那纤细的臂腕送到车厢,最后在车门外听见京都话道谢的我重新下决心下次相见一定要拽着他,啊呸,那孩子的袖子紧紧留在身边才好。”
      (然后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了啊。)
      完全设想得到宗谷名人推说“北陆对京都人而言真是太远了,祖母会担心的”文静又漂亮地拒绝神宫寺会长到天童来玩的盛情邀请。不过如果宗谷是能够在将棋对局之外结识的美人的话,包括岛田在内的大部分棋士无论性别性向都会毫不犹豫地迷上那个人吧。但这个判断也过于事后了一些,正因为宗谷是男性,才能在将棋世界中充分展露出自己的天才。也正因为是神一般的天才美少年,在这漫长的年岁里,所有的棋士们都会不自禁地将宗谷视为自己那狭小一方意义世界的中心——是为迷恋。
      借着吐出去的烟圈,岛田掩住了自己叹出的一口气。
      结束了品评,神宫寺会长像突然想起来了似的把纸册子什么的东西塞进岛田的袖子里来,以少见的正经声音问询道:“还在东京吗,那姑娘。”
      嗯,跟宗谷一个type的京美人还有一位,而且都是几位职业棋士认识的人,在将棋对局之外结识的美人。
      “佐佐木小姐的话,据说在为了成为和果子师傅而努力修行中。”
      装作不经心地回答会长的问话,岛田借着微弱的台灯光展开了莫名被塞进自己袖口的纸册。映入眼帘的是存折上密密麻麻的汇款数字,每一笔都不算小数目。被桐山零从东京带到京都,又被老会长从京都带到天童,浓缩着一个成年女性十年人生的存折,对久经考验的棋士们而言同样惊人地沉重。
      “虽然为了振兴不了的传统酒造已经浪费掉不少了,但是填上最后一笔亏空,还有几万日元可以还给岛田你。不是血亲想要取款的话要记得找由理绘酱要印章才行,说来她的本名叫什么来着的.....”
      不痛不痒地谈论着别人的事情,会长划亮了火柴,细小的火光在点燃下一支卷烟后在黑暗中转眼即逝。
      和高雅地用汉字写成“千聖”的酒名不同,佐佐木的本名读起来实在是太普通的名字,以及普通的姓氏。穿上普通的洋服混入普通的人群中转眼就看不见的普通身姿,真得很难让人把她惦记在心上。
      虽然是无人惦念的女流之辈,却怀着惊人的爱执把连传统振兴会都已经放弃拯救的传统支持到了最后,直到最后那一刻也没有松开被传统勒出血痕的手。明明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在千里之外不闻不问,可还是温温吞吞地不能在关键处斩掉乱麻。文乐《道成寺之女》中用情过深终被抛弃的女人,内心燃烧着恨意。如果到这里爱执故事就结束的话,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可在河边看到对方仓皇的侧脸,道成寺清姬还是情不自禁地投身水中化为巨蛇追逐对方直到彼世。
      文乐里歌唱的“古早古早以前,纪伊国的清姬”跟传统本身都是需要以泪水和血水来祭祀的东西。
      “传统振兴会只能振兴那些还有盈利空间,总之就是还有振兴余地的传统啊!不是说只要是古老的传统就能振兴的,为了不让传统消亡,你们这些责任者得先让自己活下去才行啊一一”正经不过三秒的会长对着黑暗中的西南方向挥舞起拳头狠狠地发出了吐槽:“都什么年代了,还觉得只要献出泪水和汗水,酒就能变得好喝起来,这可是千年前的传说而已,难道你们卖酒的对象也是千年前的鬼魂吗?”
      不止献出泪水和汗水,献出了妻子的人生,女儿的人生,作为继任者的学徒的人生,自己的人生,即使把一切都献了出去,被誉为酒之鬼的男人到最后只是个剥离了酒造,抱着先死者的骨灰转身离去的孤独老人。
      即使失去一切,孤身一人,在咽下气之前也打算在优美高雅的传统世界里坚守下去。
      (有这种爱执的话何必还要和普通女性结合呐,直接抱着酒瓶子一道殉情不就好了!)
      毕竟将棋协会也算是本营位于京都的传统振兴会在东京的分支,因此也和京都、东京传统振兴会打了半辈子交道的神宫寺会长很清楚那种被传统束缚而葬送掉的人生。从昭和到平成已经见过不知多少那种和传统一起殉情的傻瓜了,那种傻瓜就算被传统振兴会救下一次、两次,终究还是会在哪个雨夜放弃生的欲望,自以为英雄主义地跳下黑暗的深渊,把传统拉下去和他们一起陪葬。佐佐木酒造的真一郎老头看中的继任者就是这种傻瓜中的一员。选中了这样的继任者就冷漠地把亲生女拒之门外正眼也不看一眼的佐佐木真一郎也是不折不扣的傻瓜。
      “拜托了岛田,千万千万要健康活下去啊。虽然你就是那种如果不跟传统殉情也没法找人类女性一起殉情的将棋八嘎,但是怎么着也先把介绍给你的CM拍好,为将棋协会做出足够的贡献再考虑去和将棋女神殉情也不迟啊一一”
      想到会长给介绍的生发水广告,岛田心中一沉,不由就着手中的存折往会长的额头上拍了过去。
      “抱歉,刚刚好像有很大的虫子循着光爬到会长脸上来了。”
      “啊,真是,你们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山里怎么虫子倒盛行起来了!”
      像是真得害怕虫子爬到自己脸上来一样,会长把自己的厚脸贴到了高级的真木棋盘上来,这种光滑又清凉的触感,远比美丽女人的冰肌玉骨更能带给年纪已过六十的神宫寺更多的慰藉。
      ——老年对女人和酒往往有着相同的执念。
      “如果枕着的这是将棋女神的膝盖,我还是挺愿意与她一道殉情的。”
      或许是在昏暗的灯光中看错了也不一定,一贯暮气沉沉的岛田像是重新想到了青春期隐秘的梦境一样,先是脸上一窘随后又露出了五味杂陈的微笑。
      “和将棋女神一道殉情什么的,对我而言还是太梦幻了一些啊。”
      “可不是嘛,目前为止你连女友也都没交往过多少个,而且和女□□往什么的那也是五年前,还是十年前的历史吧。”
      不得不说,五六年前还没升上A级的岛田,那时的长相比眼下可至少要年轻十岁,也还有精力在对局之外抽出时间和女友约会什么的。
      (和前任女友分手之后的这些年,你都在A级棋士组里经历了什么啊.......)
      作为恋爱经验丰富的老前辈,神宫寺会长从棋盘上勉强撑起半张脸,一本正经地传授到:“男人看女人的目光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路向下的啊,二十岁的时候看的是脸,三十岁的时候看的是胸,四十岁的时候看得是屁股......”
      “所以这就是会长一晚上都盯着扮演棋子的女孩子们和服下摆的理由吗?”
      不顾岛田很是嫌弃的目光,会长重新把自己的老脸贴回到了真木棋盘上,仿佛随时都会睡着那样发出了长长的喟叹。
      “我已经看得比那还要下面了,只求有个人陪我在地下作伴而已......”
      比起像美咲那样在漫长的年岁中会一点一点失去青春美貌的人类女性,神宫寺最终还是会选择永恒的、优美的,将棋之女。从未改变过身姿,不褪色,不疲倦,不污浊,虽然冷酷得无法相拥,也甘愿依偎在一角直到这幅衰老身躯的消亡.......
      像是从黄土里发出来的声音一样,神宫寺会长的喉咙里发出令人不快的声响。“说来由理绘酱的脸还真是端庄又可爱啊,不过胸部还是屁股实在是贫瘠得无药可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受后藤,藤本那种年纪的人的喜欢呐,果然看中的还是膝盖以上的部分吧.....”
      没有资格表明心迹的岛田棋士,压抑着万千思绪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原本小心揣进袖口里准备带回东京的存折重新抽了出来,对着色迷迷的老会长用力地拍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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