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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四局中 ...

  •   传说中的白鹤天女仅凭自己的羽毛就织出了让世人惊艳的布匹,然而佐佐木知里只是个平凡的人类女性。由于长年在大都市中独自生活,在家事料理方面仍需接受比自己年轻许多的明理指点。
      “...为什么我做的点心总是没法做得像川本爷爷还有明理酱那么好呐....”
      时节已入二月,距离小雏的升学考已十分接近了。一边要担心小雏的温书进展,一边要担心自己在店里有没有帮忙,佐佐木知里多少体会到了明理这么多年来照顾家庭的不易。而令前职业女性都钦佩不已的明理本人则是一边收拾卧具,一边温柔地说道:“小姐姐已经做得很好了啊,对着小雏那孩子在学业上不厌其烦地予以指导就已经帮了我们最大的忙了。做点心的手也很巧,总是能包出形制特别优美的果子,想出来的名字也都特别好听......”
      川本三姐妹的母亲其实也不是一个手巧擅长做点心的妇人,但是对孩子总是富有耐心,对点心铺子的事业也充满热情,不过她的热情也仅限构思了,一旦真正做的话,其笨拙程度首先就会让视厨房为生命线的爷爷大叫起来。母亲那瘦弱的身材,温柔的嗓音,还有衣服上染着的成年女性特有的淡香多少仍在佐佐木知里身上寻到影子,尤其两人在店里和家里都穿着同样的粉色织造和服的时候。
      (既像姐姐,也像母亲,温柔又可靠....)
      怀着温馨感情的明理铺好自己的被子在先已睡下的两个妹妹身边安心躺下。而佐佐木知里仍坐在最靠近门的小桌边奋笔疾书着什么。
      应该是馅料的调配方法和注意事项吧。
      明理猜测道。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佐佐木知里又小声问道:“那个,明理酱,做雪梅馅料的鲜奶油到底要放多少才又不腻又甜蜜可口呐.......碰到这类要加糖馅的点心,我就很苦手了.....”
      和川本三姐妹不同,年纪不小又能强力节制自己的佐佐木知里总是会由于健康考虑不自觉就往果馅里少放了许多糖精。明理歪着脑袋思考片刻后答道:“那,小姐姐就设想吃到自己做的点心的人是个非常非常爱吃甜食的小孩子就好了。小姐姐之前口头上总说炸物可不怎么健康啊,一边还是按照小雏最爱吃的口味做了满满两个便当盒的炸茄子芋丝南瓜配上盐醋肉,小雏也说烧得很好吃很入滋味呐。所以只要想到爱吃的人的笑容,就会按照那个人的口味往食材里多下调料了吧。”
      (因为是超级可爱的妹妹啊,所以想到她的笑容,就会忘记自己对健康的节制,完全按照她的口味来处理食材吧。)
      毕竟自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在明理面前,佐佐木知里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说道:“也就是说想到自己正在做喜欢的人喜欢吃的食物就能做好呐。”
      转念一想,想让对方尝到自己的点心露出一本满足的笑容这样的对象确实存在着,而且确实也挺喜欢甜食的。只是,“少爷的话,感觉再吃那么甜的甜食对身体实在不好啊,我实在不忍心......”
      (明明龙猫猫吃得圆滚滚的更加可爱了啊。)
      明理在心底呐喊道。
      “那就想想别人吧,比如小零啊,那么瘦的孩子,为了让他补充足够的葡萄糖,点心做得不甜怎么行呐一一”
      正这么说着,只见佐佐木知里的脸奇妙地泛上了一阵红晕。旋即,寝室的灯又被佐佐木知里飞快地熄灭了。
      二十九岁的成年女性躺在最靠近门的位置,让三个年轻得多的女孩子睡在更温暖的内侧。虽然是一片昏暗,明理还是能感觉到温暖的额头上小姐姐那清凉又细腻的触摸。
      “谢谢啊,明理酱。”
      这样温柔的轻声细语,很多年前也曾听过。

      如果想到送出点心的对象需要补充足够的葡萄糖,就自然能够做出甜蜜可口受人欢迎的点心了。
      “这是谢礼。”
      一本正经地端出新实验的点心,而在座的两个职业棋士都丝毫没有表现出感激之意。毕竟没有爱吃甜点的二阶堂参与,没有嘴炮重田在场的将棋研讨会好比一座深潭,无论投下怎样的糖衣石子都不会激起回声。
      “这次实验的点心,小雏也觉得一本美味呐,而且她特别希望零君也能尝尝,包含着通过升学考浓浓谢意的馅料一一”
      “那,我就不客气了。”
      唯有听到可爱的少女的名字,桐山零才会从将棋的严阵中退下来坐到一边吃起了点心。不愧是包含了三日月堂众人浓浓谢意的馅料,尝起来的口感同平常店里卖的一样甜丝丝的。比起像可爱的小花猫一样把点心捧在掌心一点点吃下的桐山零,年纪早已超过三十的岛田棋士则像被喂了狗粮,扶着棋盘止不住地犯晕。

      “那个,老师也尝尝看吧,虽然我还在修行中,可能没有那么好吃。。。。“
      接过佐佐木送来的点心,单身狗岛田感觉胃比刚才好受了不少。不过,刚才发出隐痛的似乎也不是胃呐。
      “谢谢了。“
      连道谢也是如此平淡无力。对方也只是一如既往答道“应该说,是我在麻烦老师呐。“
      明明谁也没有在给对方添麻烦,但在这类的交谈中,彼此都会为给对方的生活添了麻烦而暗暗不安,真是别扭啊。。。。。

      岛田面色凝重地吃下了整块点心,胃肠顿时发出了警报。
      “对于我,似乎过甜了啊。。。。“
      强忍胃肠扭曲带来的绞痛,岛田抓紧了棋盘,在点心盒面前露出不屈的眼神。
      (就是宗谷我也不会认输的,怎么可以败给区区甜点)
      “不要强撑了,岛田先生一一“
      即使把点心掰成小块一点点吃下也觉得偏甜的零先知先觉地奔向厨房取来清水,看着岛田艰难地吞咽了下去。

      (然后再服下药片就好。)
      刚从口袋里掏出胃药来,一旁的佐佐木抢先一步无声地把药瓶夺了过去。
      “抱歉,零君,能帮我去三丁目的蔬菜店那买一下胡萝卜、黄瓜还有姜吗.......”
      只看了一眼转向厨房那笔直又优雅的背影,零就莫名达成了某种同仇敌忾。
      “我马上就回来一一”
      “我说,桐山啊一一”
      无论哪一方都只能看到决绝的背影,岛田唯有尴尬地坐在原地。自己又不是犯感冒的小孩子,却还是这样被一本正经如临大敌的父母严肃处置。不过就外貌来看,说是犯有职业病、又被提前遣散的上班族大叔被严厉的贤内助和乖巧的长子照顾倒也不为过。
      无论是哪种设定,和宗谷名人同龄且自以为职业前途还大有希望的岛田棋士都不会对此感到高兴。
      “这种程度的胃痛,吃点药就好了.......”
      “这可不行啊,老师,胃药吃多了就会习惯了,习惯以后就会一直恶性循环下去......”
      自以为这句细语并没有说出声来,但佐佐木知里的耳朵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不愧是长年玩和歌纸牌的人,拥有非同一般的听力和理解力。拥有敏锐感知力的女性对眼下这种“旁观、记录、吃点心、致谢、道歉”的循环关系究竟是作何感想,谁也无从得知。
      “不过,没有想到会甜成这样,真是万分抱歉.....”
      把浸泡着盐渍梅干碎屑的热茶端到木桌上,佐佐木再次低头致歉。因为是常服,所以后领的深度根本不足以暴露出雪白漂亮的脖颈,真是令人遗憾。
      “佐佐木小姐,做点心的时候不会先试吃吗......”
      虽然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在,但对方却把头埋得更深了,如果仔细看应该还能看出即使想要压抑仍不断从脸上泛出的红晕。
      “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吃偏甜的东西......一点都不喜欢......”
      后一句是换成了京都话说的,虽然听漏了几个词,但那怀着对过往深沉遗恨的喟叹调子已经印在了岛田的意义世界里。
      一一我们处于意义的洪流之中,无论过去,还是未来,拼命伸出手掌所能探到的......在伸出手掌之前,大概已经化作了一杆脆弱的芦苇。

      “那个,我把蔬菜,买回来了......”
      察觉到屋里的气氛和研究会时的气氛大不一样的桐山零在玄关处驻足不前。
      “有劳了,零君。”
      飞快地站起身来,从头顶飘过的标准语像平静的湖水一样透着清洌的知性。岛田在那一刻觉得,即使拼命伸出手掌所能探到的也不过就是一掬琵琶湖湖水的清凉而已。
      在佐佐木烹饪的杂炊端上桌之前,零先悄悄地给岛田递了一小包新买的缓解胃痛的山楂药粉。而岛田刚把药粉揣进外褂的口袋里,佐佐木知里就转过身说道:“刚刚的药粉,拌进粥里,没有关系吧。”
      虽然还是同往常无异的静谧又温柔的笑容,小花猫一般的零却不由浑身一震,缩进了角落。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岛田则神态自然地把不知何时装在自己袖口的药粉倒进了盛在碗里的杂炊里。
      赤金色的杂炊在白气里散发着香味。坐在一边看着岛田棋士喝粥多少有些尴尬的零,正准备从书包里取出将棋谜题继续钻研,佐佐木已经用茶碗盛了另外一碗杂炊递到面前。
      “零君也吃点吧。自从小雏的考试结束了,你就不常过来吃晚饭呐......”
      无法拒绝香味召唤的零只是点头致谢,随即又把将棋谜题放在桌上,一边吃饭一边思考起了无尽的谜题。
      “先4一竜,后同玉……”
      “我也看一下吧一一”
      零咽下含在嘴里的米粒,把将棋谜题递给了岛田八段。
      “先2三角打,后5一玉,先4一金打,后6一玉......这样就差不多了.....”
      相当认真地解题,同时也相当认真地把杂炊往嘴里扒,岛田八段的声音含混又亲切。
      “太传统了,这个下法一一”
      “真是,那就说说你的想法好了,明明还是个新人.....”
      “那,从头开始吧,2四桂同步 2三角......”
      呵,上次和八段的棋士以如此亲昵的方式在饭桌上讨论将棋,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吧。和十五岁的夏日在养父家最后一顿吃的凉面不同,这天的杂炊非常地好吃,温暖又不会滚烫得咄咄逼人,米粒的柔软,蔬菜的清新,还有胡麻的咸香都流入了胃囊,融入了血肉,成为职业棋士身体的一部分。

      “那个,我来洗吧。”
      在零和岛田讨论之时,佐佐木只是静坐在房间的一角收拾着记录的文稿,直到像小孩子一样吵吵囔囔的两个人把杂炊吃得差不多了,才放下自己的事务,把碗筷撤下放入盥洗槽。
      “嗯,没事,零君先回去吧。经过三日月堂的时候麻烦告诉明理酱一声,我会晚一点回去.....”
      出于某种直觉,零瞥了一眼岛田棋士,而对方则是一副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翻起了杂志。
      (岛田棋士,杂志拿反了啊.....)
      “小雏推荐的点心也拿回去慢慢吃吧,一定要记住是小雏喜欢的味道哦.....好,拜托了。”
      虽然被抓住了弱点,就此塞下了点心,然而看到那柔和的眼神,零反而有点庆幸。
      ——知里小姐一定是以同样温柔的眼神看待我们这群将棋八嘎吧。
      虽然是职业棋士的妻子,幸田家太太始终以畏惧和不信任的眼神看待一家的丈夫和养子。不止是幸田一家,别的已婚职业棋士的家庭也有各自的不幸。
      “十分感谢。”
      在零心事重重地道谢出门之后,岛田八段才放下始终反拿的将棋杂志,重新向佐佐木致谢。
      “欸,应该说,是我在麻烦老师呐。”
      “旁观、记录、吃点心、致谢、道歉”的循环关系似乎又要开始了。
      “不过真好啊,将棋棋士们的相处方式,简直,就像家人一样呐......”
      静谧又温柔的笑容背后包容着什么,谁也无从得知。
      “正因为是职业棋士,所以在战场般的棋局上见面时即使含泪把对方撕成碎片或被对方撕成碎片,也绝不能退让。”
      即使是像宗谷那样温柔的人,只要坐在棋局的对面也必然会变成野兽。尽管在到达山形的前三局内已然被对方攻击得伤痕累累,然而还是会忍不住留恋和宗谷对局之时的一丝温柔,同时也计划着第四局内予以坚定的反击。这就是男子棋士与男子棋士之间的羁绊。
      “虽然受了将棋会各位的许多照顾,在六百万的债务面前,我也是绝不能退让。”
      “.......”
      沉迷于与宗谷的对(羁绊)局,岛田棋士根本忘记了佐佐木的债务已经被老奸巨猾的狸猫会长转移到了自己名下。
      (难怪前三局的出场费自己好像一日元也没有收到.....)
      岛田并不是爱财之人,但如果少了头衔战的出场费,原本能回馈天童将棋后援团的资金就只能通过别的较小型比赛来一点一点地从头积累了,想到这一点,好不容易因为杂炊而变舒服的胃又开始绞痛不已。
      “现在的我,还没有什么收入来源,所以只能靠身体力行来一点点地偿还了。”
      并没有正确理解这句话意思的岛田脑中飞快地想起了从后藤和神宫寺会长那听来的银座传说“在银座,即使是坐在陪酒女郎的身边喝一杯也要付出十万日元,而想要摸一摸陪酒女郎的纤手就要准备付出一百万日元”,身体不由很老实地往后退了几步。
      “所以,每周的家事料理可否折合掉一万日元的债务呐......”
      欠下巨额债务仍能认真地提出要偿还,偿还的方式也是正经地令人难以置信,即使是作为兼职的家事料理也是投入了高度的认真,这样认真又正经的年轻女性真是当下少有的清流。
      (这样认真又正经的人一开始为什么会欠下这么多呐......)
      不敢表达出真实感情的岛田口头上计算起了偿还的年限,“每周折掉一万日元的话,那是要....诶,十一年半!?”
      即使把零头什么都划掉,用五百万来计算,一周一次的家事料理也是要持续十年之久,而自己能不能撑到十年之后都是个难解的棋局。不过,如果是每天都来帮忙料理家事的话,大概一年多就能偿还完毕吧,可那简直就是要结婚同居的节奏了,实在无法做出抉择啊......
      “你,欠的还真多诶。”在棋盘边扶住了额头实在不知道能做出何种抉择的岛田棋士无力地补了一句。
      “没有办法,一直在输啊,在哪里都是......”总是能够笑着用京都话说出教人忍不住落泪的话语,多少也算是佐佐木知里的魅力所在。
      对于这种危险的魅力,平凡的男子即使贸然伸出手也无济于事。
      “抱歉,我得先走了,今天是Date limite....”
      并没有听明白“死线”的法语词意思的岛田棋士愣了一会,接着说道:“那,送你到车站吧。”
      “不麻烦了,老师还要很重要的对局要准备吧.....”
      桐山零握棋子的手,宗谷名人的和服衣袖,佐佐木知里的侧颜,不同的人不同的部位在岛田棋士的面前飘忽而过——都是那么地优美、细腻、冷漠、坚决,还有,永恒的,孤独。
      “请多保重。”
      无论是坐在棋盘前苦苦思索的男人,还是疾走于神保町街巷之间的女人,彼此都在网格的一方中战斗。
      即使是一根芦苇,也因为在错综复杂的意义世界中彼此相依,发生联系,创造出传统的意义。身为女流之辈,佐佐木也不打算记录下单纯的将棋世界,作为外行人想要记录的是,人情像棋盘线条一样流畅优美,相依又疏离的思想世界。
      L’homme n’est qu’un roseau, le plus faible de la nature (人不过是一根芦苇)
      吉川幸次郎在《帕斯卡尔的芦苇》里谈到周作人对帕斯卡尔的这篇文章的理解是:人是会思想的芦苇,然而风一吹来,终究会都七零八落地倒下。他觉得周作人理解错了,问了下另外一位先生,他说周作人先生的理解是对的。周作人先生是用日语讲这句话的,而能用日语讲出这种为全人类思考的话,世间之前还没有。

      (第四局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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