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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冬の華(六) ...

  •   棋盘大小的黑色匣子在心底不断颤动、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让你进入职业联盟,我想我还是做得到的。不过以我的能力也就到那儿为止了。在此之上没有太多东西能传授给你了。”
      “在此……之上?”
      “你想要坐到宗谷和土桥他们对面去吧。”
      “!”
      憨厚而温和的内山老师像熊一样用后掌,不是,右手搔了搔后脑勺。
      “想要和他们见面,只剩下尽快升上A级这条路可行,对你会很艰难,喔,主要是他们上升的速度太可怕了,不是在怀疑你的天赋和努力。”
      A级棋士一共有十位。
      再往上就只有名人了。A级是顶尖的代名词。
      从C级2组的底端开始以最快速度向上爬,要爬到A级至少需要五年。A级在将棋界就是这样一座高耸入云的的山峰。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过山形出身的棋士爬上那座山峰。
      “对不起,是我的天赋和努力远远不够。”
      将头压低到榻榻米上向恩师道歉,不甘的泪水差一点要从眼眶里夺眶而出。如果这时候流出来一定会悉数灌溉进心底黑色匣子即将裂开的那道缝隙里去。
      老师把手帕塞到弟子的掌心,安慰道:“你们还年轻,未来大有可为。至于我,已经没法为山形做些什么。”内山老师将脸转向墙板,发出叹息。“若论天赋,显然是你们更高,在努力方面,我也比不上土桥那样的年轻人了。”
      实力等级制确立以后,不管怎么努力都没有成为A级棋士,更别说获得头衔。即使是最亲近的弟子也不敢触及老师的旧伤。
      “小开,还记得奖励会时跟你说的关于天赋和努力的话吗”
      云集了所有天才的奖励会。每个人都在作极度的努力,所以最终决定能否成为职业棋士的就是天赋。有些人的天赋只集中在将棋一点,而有些人的天赋会因为分散到好几个方面,而推迟数年才能升级。
      “从奖励会脱颖而出成为职业棋士的人无一例外都作出了到达自身极限的努力,但成为职业棋手之后,还能持续这种程度的努力的人就很少见了。”
      “您的意思是,土桥和宗谷他们至今仍在作着与奖励会时期相同程度的努力?”
      “不,土桥的话,他比起在奖励会时更加努力。”
      “……!”
      “小孩子的时候,他也是不折不扣的居飞车党,最近开始有变成全能型的迹象,那是因为有宗谷在啊。网罗了所有战型的他的研究,谁都无法小看,相当于宗谷的研究伙伴吧,虽然是假想的那种。”
      以最高的天才为假想敌,每日每夜都在直面那可怕的天赋。但那个少年的心非但没有颤抖,扭曲,开始腐坏,反而变得更加坚强。永远能够坦诚地认可别人的天赋,然后又有将他人的强大化为己有的宽广度量,甚至通过承受化解对方的擅长战法而对其展开研究并吸取其精髓,抓住机会反过来骑在对方身上绞杀对方。
      到底是何等难缠又可怕的对手。
      “不要说你,我也这样觉得呢。”笼罩在灰暗阴霾里的师徒垂下了发际线日益被逼退的脑袋。“那孩子的毅力非同寻常。应该说是异常。迄今为止不管被宗谷碾压多少次,见识多少次天赋的差距,总会再次复活站起来出现在面前,而且切切实实地比之前更为强大。坦率地说,甚至有点讨厌那个孩子。因为看着他,就会产生一种自己远远不够努力,只是在虚度日月的感觉。我明明是以努力家出名,从山形走到这里的啊。”
      “不是的,老师一直是我最崇敬的人!”
      “被你这么一说......”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感动了,老师从弟子手里抽回了帕子开始擦鼻涕,随即像带孩子的老熊那样补了一句:“倒是宗谷那边,最为危险。”
      对方可是数十年一见的中学生职业棋士。尽管在高中就读期间稍有停顿,冲击顶峰的速度也让人觉得十分可怕。除了连胜的记录不断地登上报纸和杂志,关东的棋士们对宗谷冬司的情报再没有掌握更多。那个天才到底与谁共同研究,具体的研究方法,未来的道路,所有人都无法预料。听说在注重人情关系的关西,宗谷也不太与人来往。
      在进入职业联盟之前,即使是宗谷那样的天才也必须经历某位棋士的指导。
      “偏偏是玄田哲哉那家伙,他可比宗谷更像鬼。”
      第一次听到宗谷的引路人的全名,岛田咋了一下因为紧张而干巴巴的嘴唇。
      传说中(将棋杂志的)封面大师。
      “用不着叫他大师,他的将棋并没有那么精湛。下着下着过于华而不实了。”
      ——将棋是美学。
      有个男人如是宣称道。
      古往今来的将棋界都是有名的恶鬼巢穴。以前虽然也说在下棋,但实际上就跟一群赌徒一样。从早上开始前辈们大声议论着赌马和股票,新人即使被打扰到了,也不能回嘴,奖励会制度有时也变成前辈欺负后辈的道具。直到某一年,长相帅气得可以去做杂志封面,再加上口才迷惑大众,让将棋相关大卖特卖的京都棋士玄田哲哉着手建立起将棋应有的礼仪。
      轻飘飘地浮在将棋界上空,伸出纸扇挑剔这挑剔那,被指到的人像中了邪魅一样按照他的意见来,跟京都的鬼魂一样古老又优雅的生物。
      不论关东关西,平等地威胁每一个成年棋士们再不温文尔雅地下棋就永远拉不到财团赞助,同时鼓励新人们转益多师,形成新风格的将棋。对于不想继续成为职业棋士的孩子们,他也鼓励年轻人在别的地方发挥天赋,记住将棋带来的愉悦就行。经历过将棋特训考验的天才们在别的领域大获成功以后,越来越多的赞助又流回将棋界。
      “所以,宗谷的老师到底下着什么样的将棋。”
      岛田斗胆提出了最核心的那个问题。
      “见过一次,但我无法形容啊。”
      不知道引路人的风格,连理解宗谷的将棋的最后一丝线索也断掉了。
      内山老师像放松熊一样匍在软绵绵的坐垫上。
      “关西关东的纪念对局,好不容易在山形举办了一场。怎么样都想着必须获胜,用穴熊扛过去玄田他诡计多端的棋路,咬紧牙关地赢了。不过,到头来大家眼里只有来自京都的美男子,跟我有关的山形纪念品一件也没有卖不出,前来应援的大叔大婶们也全部跑去玄田那边的阵地.......”
      和玄田的对局被杂志形容为灵动的仙鹤与土味的秃毛熊的对决。
      “被说是熊,我还可以接受,但是为什么要加秃字啊,山形的熊有那个品种吗。还有,玄田他其实是狡猾狡猾的狐狸吧,借助多一些的天分在地上蹦蹦跳跳,远远没到飞起来的程度。狐狸的皮毛不仅很丰富也很名贵......”
      完了,越说越要变成秃毛熊了。蜷缩成熊状的老师在紫黑色鬼火的闪烁下仿佛下一秒要坠落进匣子所裂开的缝隙之中。
      “老师,请喝水!”
      喝过可爱弟子递过来的水以后,恢复成人形的内山老师坐直了身子。
      “听好了,开,手把手地把棋谱教给弟子并非指导的全部。”
      “是的。”
      即使是位于最高点的名人,其下的弟子也极少人能成为下一个名人。
      坐到棋盘前,棋士就是孤身一人。不管是谁的弟子,最终都得孤身战斗。只有自己独自变强才行。天赋谈不上太高,靠努力从山形走到东京的老师,他的背影始终激励着自己,甚至是比棋谱更为强大的教诲力量。
      以为会是关于“努力”的呐喊,没想到老师以一副放弃挣扎后异常平静的样子说道:“宗谷君从玄田那种几乎就是挥霍天赋的家伙那里不一定学到几分下棋的技巧。但是在教育作为顶级棋士的言行方面,他是一等一的老师。”
      作为顶级棋士的言行。
      面对头衔战多局对战的心态、封杀对手的技巧、应对二日制对局的方法、作为将棋界形象代言人应对粉丝和赞助财团的方法、应对采访的方法、在公开活动中的言行举止、对于因胜率上升而不断增加的对局的对应方法、在百忙中保持状态的方法……一般的职业棋手和顶尖棋手的战场是完全不同的。并不只是将棋的内容,就连他们日常的生活也是迥然相异的。然而注定成为顶尖棋士的宗谷似乎跳脱了玄田的教育风格,甚至于在关西将棋会馆里把类似玄田的屏障给击穿。
      年纪轻轻地来到防护墙之外,面对瞬间包裹住自己,来自成年棋士们的敌意,尚是高中学生的宗谷一定感到十分难受吧。虽然不至于因此失去了状态,宗谷确实没能连胜至下一场。如果从儿时就教会他在棋界顶峰时的行事方式和心理状态,宗谷或许能像玄田他们一样和关东关西的棋士们相处融洽。
      “不过,我也没法把这些东西交给你。只能由小开自己去摸索。模仿神宫寺名人的行事风格也不是不行,但总感觉.......”
      “欸?”
      无论东京还是京都都是形成了自己的传统的大都市,培养起来的名人也很多。山形与他们毫无可比性。不过名为岛田开的少年还是被故乡的众人赋予了成为顶级棋士的希望。
      “暂且看看神宫寺名人从京都带回来怎样的结果吧——”

      余音回荡在脑海里。
      位于实力的顶峰,社交技能同样在将棋界数一数二的神宫寺名人去了京都。因为宗谷在那里。
      发自心底感到羡慕嫉妒甚至害怕,另一方面也期许着如果宗谷转投了关东棋士的门下,能够见到的机会也会增多吧。借此机会检验自己的心是不是变得更加坚强,更坦诚地认可别人的天赋,宽大得足以将他人的强大化为己有。
      胸中鼓动不已。下一个瞬间,迈过将棋会馆办公室的门槛时没注意被绊倒了。
      ——膝盖超痛。
      失手打翻的资料盒也只能蹲下膝盖重新整理一遍。因为是花之周五,将棋会馆里的职员七点便散得差不多了。除了正在全心全意对局的棋士们,安安静静的将棋会馆里此刻没有几个正在工作的人。还嫌事不够多一样,事务室的一角响起尖锐的电话铃声,不能让铃声影响到隔壁正在全力以赴的棋士们,岛田单腿跳起来接通了电话。
      “是我,是我。”
      “.......请问,是哪位?”
      电话的另一端反问道:“你是今年升上四段在会馆帮忙的新人吧。”
      似乎是对将棋会馆非常了解的人,岛田忘了举着话筒,谦卑地低头应了一声。
      “现在过来一趟东京站,把带给将棋会馆的土产拿回去吧。还好是你接的电话,不是那些大叔们。”
      “您是......”
      “从京都带回了珍贵的土产,快点过来☆”
      (是神宫寺先生回来了——)
      隔着电波都感受到最后打出来的星号的一击。放下电话后,少年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隐隐有些发烧的感觉。随即不敢怠慢地披上外套,投入东京街道的夜风里。

      人流量密集的东京站,岛田在出站口毫无困难地认出了神宫寺。
      即使不去刻意寻找,也过于显眼了。高个子的壮硕大叔手里牵着类似缎带的东西。缎带的终点是高中制服美少年的清秀手腕。
      带给将棋会馆的珍贵土产莫非是京都来的天才棋士宗谷........
      (又不是捡回来的小动物,太过分了吧,神宫寺先生!)
      虽然不敢说出口,但第一次被带到东京市中心的宗谷夹杂在川流不息的社会人人潮之间确实显得很像楚楚可怜的小动物。呆萌可爱到甚至想摸头顺毛的程度。
      “没办法,这家伙一个人连地铁都没法挤上去。只好让你把他带去会馆那边.......你说绳子的事?啊,和玄田先生在邮件里讨论过,比起用绸带绑住脖子牵在手心里,还是绑左手手腕更有用一点。”
      越来越严重的问题发言了,岛田俨然感受到了路过的上班族们投来的异样眼光,下意识用右手捂住一小部分脸。
      “周一回学校之前,在会馆里多照顾他。信用卡,转交给你。玄田先生的卡,不用客气。住的地方离会馆近就行.......你们俩在一起也没有关系,但晚上别太(和谐)了。看起来很温顺的样子,这家伙实际上是(和谐)哟。”
      一般人应该听不出来都是在说将棋的事吧,岛田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有一个上班族女白领警惕地望向这边,同时拨打出手机键盘的几个数字。不由从背脊后方爬上了一种“马上请进警察局约谈”的紧张感。
      “先,先回去吧,神宫寺先生,站在这里太奇怪了.......”
      “呀,只、有、你、们、两、个、回、去,大人的时间才刚刚开始~”
      出其不意地把绸带塞到岛田的掌心,神宫寺一招手喊来了计程车。
      “欸欸欸!!!”
      为了不被当成欺负后辈的前辈,神宫寺回过头贴心关照了一句:“你还是童贞吧。下次请你去银座和漂亮姐姐一起喝酒,作为这次帮忙的酬劳怎么样?”
      “.......”
      连话也说不出来,神宫寺看着某个少年的脸从半熟的柿子红成了即将要喷发的火山。
      (果然还是童贞嘛,这家伙!)
      完全不用担心宗谷在东京被带坏或被前辈棋士欺负得太惨,这两个童贞相处起来一定十分和睦。有什么事让岛田那小子顶着就行。
      神宫寺毫无节操地哼着小曲钻进了计程车里。
      “到银座去——”
      一到夜间变得更为迷人的摩登街道。

      “京都比东京小气多了,最后给美咲挑了这个。”
      神宫寺相当潇洒地把包装精致的小盒子放到酒吧吧台上。嘴上说着:“真是谢谢您了。”美咲按捺不住好奇心把盒子的侧面稍稍打开。
      “现在就戴手上看看?”
      “很可爱的礼物呢,一定有人要为此吃醋吧。”
      “又不是结婚戒指那种东西~”
      “是呢,又不是结婚戒指那种东西。”美咲似乎有些遗憾地笑了一下,把盒子里的红宝石手链缠在在白皙的左腕上。“在京都,成功捕捉到仙鹤一样的弟子吗?”
      “说什么捕捉仙鹤,倒是我被他们捕捉到了。”
      “他们?”
      没被京都酒馆的女老板捕捉到吗。美咲的眼睛像狐狸一样眯起了六分之一,反而添了几分魅力。女人的亲近之中总是藏着旋涡,妩媚而威胁。神宫寺倒不讨厌看见女人暗中吃醋较劲的模样,也许会被人说个性扭曲,不过他觉得在这种紧张感中,女人最为艳丽。
      因为棋士们同样如此。
      “在京都见到的孩子,很漂亮,又很可怕。”
      每当神宫寺进入喃喃自语的状态,美咲都及时意识到面前的男人正恢复成将棋界最高的职业棋士,谨慎地往威士忌的酒杯里加了一点冰块。
      “我已经不得不去想该怎么避免他的杀手了。”
      “您不是老师吗。”本想宽慰对方,一下子收到了反问:“我值得被美咲这么信任吗。”
      “别的棋士都这么称呼您吧。”
      对顶尖棋士而抱有的信任和作为男人而产生的信任实质大不一样吧。将棋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偶尔也会关心常来找自己的男人。为了维护银座的规矩,美咲没有给出最切实的回答。
      没指望作为男人被某个痴心女人信任的神宫寺转而说道:“现在要是被年轻的弟子报恩,只能退出将棋界罢。幸好对那种类型的孩子而言,比起由老师带领着一起研究,放任他去和同辈的佼佼者们博弈更为合适。我也能从他身上看到些别的东西。”
      从踏入将棋会馆的那天起,作为棋士就注定了要相互伤害。但是,并不只是如此,虽然是彼此的敌人,但也同样……不,以超越敌对关系的程度更是拥有深厚的情谊和联系。
      想要把这点传达给宗谷。玄田没有完成的教育任务,转移到了神宫寺的肩头。
      但是,抛开将棋的指导,已经过了全盛期的自己对那个天才而言能否成为特别的存在呢?神宫寺的心依然有所动摇。在宗谷即将向关东将棋界发起挑战,暴风雪之前的短暂和平时期间。
      “太想近距离地看看那孩子今后会下出什么样的将棋,所以把他带来东京了。协会明天准要吵翻天了,无论什么样的结果都得由我来承担,谁让我会成为下一任的会长呢哈哈,这点觉悟总是有的。”
      如果哪一天被人绞杀那也是必须承担的天命。
      “棋士们的世界,真是复杂啊。”
      坦率地表达出自己的感情,从来不在客人面前不懂装懂。作为银座的熟客,神宫寺顺口接道:“银座的世界也很复杂,尤其美咲这样漂亮的女人.......”
      ——很可怜呢。
      忍不住回忆起宗谷在酒瓶边表达出的不合时宜的同情心。
      尽管是个温柔的家伙,但那小子要处世方面多像一些玄田或他祖父就好了。居然说出“早点学会东京的棋风,早点获得头衔,就不用再去东京和关西将棋会馆”这样的话,简直魂淡至极啊。
      宗谷的夸大其词,对顽固的祖母奏效了。
      对女人而言,家庭是永远的软肋。
      禁锢在家庭中的主妇在漫长而无望的等待期间逐渐消逝了青春美貌,怀着怨恨。甩开家庭,来到银座世界,花枝招展吸引男人目光的单身女性也不一定能在这里找到所谓的幸福。虽然一早知晓如此不公的现状,但神宫寺几乎没有想过问问女人们的意见。
      “到现在不觉得有点寂寞吗,美咲。”
      “呀,难道想说女人真可怜这样的话吗?神宫寺先生不来银座玩的时候,美咲倒觉得自己很寂寞,很可怜呢。”美咲离开了吧台,在男人身边坐下,倾斜着身子,几乎将头枕到神宫寺的肩膀上。已经读透了美咲的套路的神宫寺飞速地把西装外套搭在一边的肩膀上。“这样就不算有直接肢体接触啰,不用计入账单里头吧!”
      “您这样在银座里是会被说小气的。”美咲拢好了垂向一边的卷发,优美地坐好。
      “我当然不是小气的人,倒是美咲,在别的店里工作时是更加开朗大方的姑娘呢,总能令客人开怀大笑。”
      竭尽全力取悦客人,不断积累资金,终于在中年以前拥有了自己的酒吧。但是想要继续经营下去,还需要更多更多的资金。不管怎么夸大其词地吹捧,美咲所经营的店在银座只能算中下流,但胜在待客周到,酒价适中。美咲的经营方针也和高级酒吧不太一样,无论什么样的客人都一视同仁,不需要预约也能坐在吧台一角自斟自饮。对局之后可以很自然地过来坐着静静喝一杯,也能听到美咲的妙语。因为这个原因,听说别的棋士也时常光顾美咲的酒吧。
      “有了稳定的客源,不是很好吗?”
      “即使如此,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害怕哪一天失去店面,身边什么都不曾留下。但家里人说无论有没有这座城池,美咲始终是美咲啊,现在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家人都是些好人嘛。”
      “当初决定去银座工作的时候,父亲快气疯了,幸好有个妹妹能在家里的店铺帮忙。”
      “和你一样是美人吗,不如喊来酒吧帮忙,客流量肯定暴涨。”
      “请别开这种玩笑。她和我不一样,是个好姑娘。”美咲拉开了难得挨近的距离,回到吧台里,取出了另一瓶葡萄酒,拧开瓶盖后倒进擦拭得闪闪发亮的高脚酒杯里。酒杯的上半部分印出美咲精致的五官,下唇沉浸在葡萄酒的颜色里,越发显得红润。看起来还很风姿绰约的美咲现在已经被两个略懂人事的孩子叫做阿姨了,再过上几年,现在尚能保持几分的美貌也会衰退得跟中年妇女一样暗淡吧。
      “很少见啊,美咲这么寂寞的表情。我不是已经回到这里了吗~~”
      “每天做着自己的事,才没有寂寞的时刻呢。您一定是喝得有点多了。”恢复了开朗笑容,美咲殷勤地将酒杯推过去,神宫寺却没有领情,而是相当严肃地将双臂交叉抱在前胸,振振有词:“如果有女人因为我而感到寂寞或悲伤,神宫寺我的良心可没法安定啊。”
      稍微自恋过头了吧......碍于待客之道无法像普通男女朋友之间那样直接吐槽回去,也不可能在突然变严肃的神宫寺面前蒙混过关,美咲想了想还是决定对自己多年的熟客坦诚相待。
      “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称得上幸福的人,但我可不喜欢被男人当成可怜的女人。无论是在银座赚钱的女人,守在家里等待名义上的丈夫归来的女人,还有那些为了家业甚至与不喜欢的男人结婚的女人,大家都有另外珍爱的事物,始终坚强地活着。”
      所以绝对不会容忍诚二郎那样薄情又傲慢的男人评价附近的女人们是否可怜。
      “所以说,反而是男人离不开女人啰?”
      “我没说过这样的话哟。”
      以虐杀男性钱包为乐趣的美人老板娘一般都有类似想法,但如果说出声,马上就会变成下品的女人。一度想问问看对面的男人,自己和将棋对他而言哪一样更无法离开。不过这种话,就算杀了美咲也问不出口。从将棋诞生的某个瞬间起,女人就对痴心于棋盘的男人不断重复着陈腐的疑问。但美咲和神宫寺之间并不是痴心女子和将棋八嘎那种纯纯的关系。
      “真想常来看看美咲。少喝了你倒的酒,对局时的精神都提不起来啊!”
      美咲相当珍惜地把新收到的红宝石手链往手腕下方推了一截。
      “每次对局完过来玩的时候,会戴在手上迎接您。”
      “要一直戴着啊,对局之后会常来的~~”
      “那美咲也会一直等着您。”
      有头衔的棋士并没有太多对局,关于常常见面的说辞百分之百是逢场作戏。把潜在的对手带在身边,不用再来喝美咲到的酒,也能时时打起精神来。嘛嘛,这世上只有傲慢又薄情的蠢材会自以为得意,觉得不需要任何真心,靠一条不算特别昂贵的红宝石手链就能轻松收买美咲这样饱经世故的成熟美人。神宫寺既不过于傲慢,也不至于被女人怨恨薄情,更不是蠢材。
      这个人是站立在棋界顶峰又八面玲珑的永世名人。即使离开了棋盘的战场,也算是个积极生活的出色男人。
      “最后敬您一杯吧,从京都平安返回东京.......”
      美咲扬起的袖子上面绣着八重的花瓣纹样。京都这个时节已经是樱吹雪了。
      今は春べと咲くやこの花
      下一个春天的头衔战依然定在京都。
      好像早有预料一般,在气力耗尽之后相当冷静地注视着荣誉被花一样的年轻天才夺走,失去现有头衔,仍执着驻足于将棋界,神宫寺的天命在一年之内降临了。

      “喂喂,死神,下将棋吧。如果我赢了,这个人的寿命再让他延续一点点。”
      本乡医院里陈列的杂志,上面登载了上方落语今年的新作。
      因为是附属将棋笔友会的废业棋士石田先生投稿的作品,理所当然地出现了将棋的段落。落语的主要情节是胆大的凡人跟天然呆的死神用将棋进行赌博,男人利用下棋的时间让亲友们本该逝去的生命再延长了一点。然而,男人拿去取长补短的其实是自己的生命。最后,男人即将在棋盘边被棋艺已经超越人类的死神取走性命。看吧,要消失了哟,要消失了哟——
      “一觉醒来,不过是闲人趴在将棋盘上做的梦罢了。”
      虽然是石田写的脚本,浮现在神宫寺眼前的却是模仿幽灵,将手掌藏在和服袖子里,掩口偷偷嗤笑着什么的玄田。
      废业的棋士,相当于性命被死神取走。明知这一点玄田还是会邀请废业的无能中年们去笔友会发挥余热,寻找对局以外让自己生存下去的精神依赖。善用各种手段,飘浮在东西将棋界上方不知多少年的老狐狸终于在八十八的米寿之年寿终正寝。去世之前仍在牵挂着谁会执笔在网页上推送的将棋blog.
      “未来的世界,是属于年轻人们的世界。我们在一边守望着,略尽薄力就好。”
      被宗谷击倒的隔天,玄田曾向神宫寺发出邀请,要不要加入京都的笔友会继续推广将棋。出于关东将棋协会会长的尊严,毫不犹豫地拒绝掉了。
      然而神宫寺一直没有拒绝过玄田提出的关于照顾宗谷的请求。不是以退休闲人的立场,而是以协会会长的立场。如果采取后者的立场,还能勉强宗谷收下这份人情。该去看医生的时候强迫他去看医生什么的。
      ——那孩子太安静了,即使有不适感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出来。
      和过分疼爱孙子的祖母生活在一起,激烈的户外运动一概绝缘,排遣孤单,模仿大人敲击棋子的少年被牵引至超出大人想象的孤单深邃的世界。
      神宫寺也在背后推了一把。
      陷入与神宫寺对局时产生的压迫感,宗谷第一次失去了听觉。本来便不善与人交流的天才甚至没有回家,反而紧追着对局之后表态隐退的永世名人搭乘同一部电车到了东京。
      不可能不对夺走头衔的年轻人感到愤怒,甚至想当场把他赶回去,一旦看到那张可以说全盘信任自己的纯真的脸,神宫寺最后选择了认栽。
      虽然想过自己在将棋之外能否对宗谷构成独一无二的存在,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实现的。
      “我说宗谷!来东京看医生之前,记得跟京都那边先打个招呼!”
      十几年里教育他多少遍,那张对世事保持漠然的脸几乎没任何改变。
      耳疾因为繁重的赛事在年底再次加重。这次严重得连祖母说的京都话也几乎无法听见。大概是不愿让留守京都的老年人们担心吧,宗谷在过年前夕一个人搭上了前往东京的列车。
      “我会很担心啊!”
      “添麻烦了。”
      十几年间稍微背熟了那些社交辞令,但一脸漠然,换作一般人总忍不住怀疑宗谷的真心。虽然这副漠然的外表才是宗谷最真诚的体现。
      “实际上,你没什么想道歉的地方,是吧.......我对你的事再清楚不过了......”
      把年轻天才的事揽下来,作为自己天命的一分,神宫寺的意义世界延续至今。
      本想去银座喝酒喝到第二年,因为宗谷的上京,一切娱乐休闲全被打断。退休成为会长以后反而不太方便公然使唤协会里年轻棋士的神宫寺唯有亲自担负起身在东京的监护人的职责,将宗谷从东京站接送至本乡医院。在熟悉得能对外界保密的医师那做完诊察之后,时间已经临近了晚饭时分。
      “吃过晚饭坐七点半的列车回京都吗,还是说,宗谷想留在东京跟我一起跨年?我这边倒是不介意大晦日和元日和你一起.......”
      从医院出来靠在神宫寺身边的宗谷,用指尖在火车时刻表上轻轻地点了一下最近一趟,五点半钟从东京发往大阪梅田的列车。不用说出口,神宫寺再次意识到了在重要的大晦日,宗谷一分一秒都不打算和没有血缘关系的自己多呆一会。没有家庭牵绊的老单身汉呼了一口气,转而订购了六点半出发直达京都站的列车车票——反正让宗谷一个人在结构复杂的梅田站换乘回京都的列车根本不能放心嘛。
      “还有一个多小时,一起吃点什么再回去。”神宫寺拍了拍宗谷的肩膀,目光飘向了医院附近的小神社。即使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因为怀着各色各样的羁绊,偶尔也希望像真正的家人一样一起去神社里新年参拜。“去吧,宗谷,就当是为了你的身体健康而祈祷。”
      穿过神社前的鸟居,积雪的石阶上立着一个姿态优雅的女人。纤细的手叠在朴素布包袱的古朴纹面上,另一手托着布包袱底部正往下走。女人挽到一边的黑发跟淡色的裙裾在积雪映衬下十分优美,神宫寺忍不住往女人的脸上多看了几眼——
      “由理绘酱~~”
      因为木屐刚巧在雪地上滑了一下——绝对不是因为自己贸然上前打招呼,绝对不是——端庄的身姿骤然失去平衡,向下方倾斜。不知道怀抱着什么样的珍视之物,没有扔开布包伸手向前支撑,反而将双臂扬起。这样的姿势,摔下来十有八九会脱臼吧。
      如果让神宫寺回到十年,二十年前或许还能跑上前一把扶住她。在古稀之年的老头子强装帅气地出手之前,已经走到了石阶最后一级但被神宫寺无视许久的灰西装男子转过身双手环抱住女人的腰。“没事吗?”说话的声息跟西装的颜色跟头发连同存在感一样稀薄.....这家伙也是认识的嘛!
      不知道哪方会先发问,神宫寺与依偎在一起的不知是不是情侣关系的三十多岁男女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反应过于迟钝,岛田那家伙迟迟没有松手,手吗......注意到衣袖滑落的白臂上残留着桃花一样的痕迹,神宫寺立刻得出结论:岛田跟将棋会馆里大多数男人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手控。
      “你们两个,在交往吗?”
      虽然在心底告诉自己千万要冷静,眼下并不是吐槽的场合。就算槽点堆积如山,被将棋杂志的记者撞见更会写出劲爆的八卦新闻,但为了将棋八嘎的人生幸福必须忍住不能过于打击对方......不过,说回来,岛田这种内心塞满棋子,就像有馅年糕一样无论扔进油锅煎炸还是汤锅熬煮都始终以将棋为重,张不开口说出喜欢二字的家伙到底是怎样和个性又敏感又倔强的女人交往上的.......虽然从这点看两个人相性还挺适合的样子.......呸,如果是为了报恩,选择后藤不是更好吗,长相在女人堆里吃得开,出手也更大方。
      以前听过美咲谈论女性的恋爱理想,但内里和美咲一样过于独立的女人的真实想法,神宫寺在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无法猜透。
      “木屐的带子......”
      不好意思再给岛田增加负担,女人勉强移动木屐,想要抽身而去。平日看起来总是一本正经的岛田拉住了和服的衣带。
      “是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
      在将棋界最高峰前的正式告白。
      在原地静立三秒过后,神宫寺的吐槽火山爆发了:“你难道是纯情高中生吗,现在才遇到一个交往对象就开始思考余生要不要和对方一起度过。喂喂喂,女人可是心机深得不能再深的生物。现在的女人如果自称怀孕,说不定是想趁机多敲诈一笔分手费,才不是想让你和她结婚。和背景复杂的女人结婚,还要想想在杂志报纸的舆论界激起怎样的反响,呼,这些是比头衔战更可怕的较量!一旦跟她结婚,精神上的自由......”
      即使是耳朵不好的宗谷也受不了神宫寺的唾沫横飞,绕开了眼前的三人,沿着另一段石阶徐徐向上行走。
      “宗谷名人......”
      不管怎么祈祷,都不会回过头来等待落在身后的凡人,明知如此,还是忍不住在他脚下的一隅反复诵念神明的名字。这便是吾辈的宿命。
      停下了唾沫横飞的神宫寺瞥了一眼呆立在原地,视线随着宗谷的身姿而飘移的岛田,小小地叹了口气。这家伙也是,从很久很久以前起就爱上宗谷了吧,无法传达,只可能在棋盘对面相见,恨不得绞杀对方的爱。因为这层因缘,才侧目于和宗谷气质相近的京都女人吗。抱歉啊,岛田,白鹤报恩那样的因缘,最后的结局可都是女人变回白鹤飞走哩。
      “扑通”一声,另一只木屐甩到了石阶下方。不是优雅又遥远的白鹤天女,真名过于普通所以总是记不住名字的女人踩着积雪飞快跑上几级石阶,想要将珍贵的布包袱转交给宗谷。
      “宗谷先生。我的名字是佐佐木,佐佐木知里,在洛南高中的时候得到过您一次的照顾......”
      最本真的京都话的发音并未轻易地被这片雪所湮没。习惯于在人前掩藏真心只说些表面客气话的女人大声恳请道:“天童的年糕,能请您收下吗。明年也请多多指教!”
      不知道服药后听力恢复了多少,宗谷并没有收下仿佛献给将棋神明的祭品,反而掏出了自己的手帕。
      优雅的下摆和分趾袜都沾上了雪,姑且不谈是否难堪,应该挺冷的吧。佐佐木的脸一下子泛出了红晕。欸,对面毕竟是宗谷啊,以前就是让十七岁小姑娘仅凭一眼不禁生出淡淡恋情的美貌,现在也丝毫未变。与宗谷同龄的男女倒都长成大人了。
      从佐佐木的身后看过去,绮丽的后颈欲盖弥彰地涂了厚厚一层脂粉。“是你干的好事吧~”神宫寺作为经验丰富的老绅士向着岛田吐槽了一句。
      个子比少年时代又长高了些的岛田弯腰把拾起的木屐放到佐佐木脚边,细心地用自己的手帕擦拭掉袜子和下摆沾着的雪。
      “带子好像修不好了。暂时忍一会。”
      宗谷的手帕自觉收回进西装口袋里。
      站到同一级台阶上气质倒没比宗谷逊色太多的岛田重新把布包推向对面。
      “明年也请多多关照。期待在对局中与您......”
      “我也期待着。”
      神明正对着凡人微笑。
      早该变成成熟大人的岛田一下子暴露出青春期少年的表情。
      第三者一样被夹在两个棋士之间的佐佐木,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极其微妙。明明是个美女,夹在这两个人中间太浪费了。
      “一会不是要回京都吗,快点去参拜吧。”神宫寺抢先把布包转移到自己手边,同时果断地把宗谷推着向上走了几级台阶,匆匆问候了一句:“恭贺新春。”
      “这种祝福真随意啊,会长。”
      岛田这小子这些年里最大的变化就是变得敢向高段棋士回嘴。
      “已经交到恋人的家伙有什么可抱怨的。大晦日反正会在一起做些温暖的事度过吧,还要让老夫明天看着你们手拉手一起去元日初次参拜不成?”
      七十岁的神宫寺越来越接近七十岁时的玄田。如果说关东关西两大老绅士在酒色方面有什么区别,大概是玄田每年都试图邀请不同的女伴一起去正月的初次参拜(成功率随着年龄增大递减),而神宫寺通常会在银座女郎身边喝酒喝到新年的太阳升起,参拜过临近的神社后回家宿醉不起。
      要不是美咲没有因为陪家人而暂时闭店,元日优先考虑在美咲的店里度过。或许该直接邀请美咲一起去初日参拜,但彼此并不是受神明祝福的恋人关系,神宫寺从未想过和美咲一起在元日参拜,美咲即使是开玩笑也没提出过类似的请求。
      “想一起参拜,记得挑个灵验的大社。元日之前偷偷摸摸地来这可没用呢!”
      勉强按捺住八卦之魂陪着单纯的宗谷往上爬台阶,神宫寺竖起了耳朵偷听身后情侣间的谈话。
      风铃般摇曳的细碎京都话飘入耳廓。“宗谷先生,很绮丽呐。”
      “京都是不是有让人青春不老的办法。”从夏天开始,岛田说起某些句子也沾染上京都口音。和宗谷说话时也是如此。已经迷上了吗,嘛。
      “和宗谷先生相比,我只是.......”
      “回去再说这些。手,抓紧了。”
      停住脚步回头张望,只见鹤一样身形瘦长的男人把个子和脸蛋都颇为小巧的女人抱在怀里。女人的手交织于另一方的脖颈。
      一度脑补过岛田和她在一起时的情形。大概像驯服的野猫把纤细的鹤从头到脚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吃掉。现在看来没准女方才是猫啊。依恋着人的温暖,只对真正喜欢的人撒娇。并不比将棋更轻,也不会比将棋更重。但对岛田而言,同时捧起将棋以外的珍贵之物,人生多少能变得充实一些。
      ——只剩下将棋的人生,是无意义的人生。
      这句话是玄田说的吧。走过了多姿多彩甚至有些扭曲的人生道路,全程爱着将棋的玄田,他的灵魂应该是被将棋的神明接走了。
      同时也是永恒的美丽的死神。
      衰朽的枯叶落了一点到宗谷肩膀上,神宫寺帮着宗谷掸去。
      不太需要用言语来向神宫寺致谢的宗谷点了一下头,确认过身边神宫寺的存在。
      枯叶埋进雪里,过上一段时间也有可能会转生为新芽,一切都是世间必然之理。两个时代里最顶尖的棋士一前一后地踩着残雪慢慢向上攀登。达到终点后,神宫寺献上了年糕的贡品,提前许下了新一年的愿望:
      ——请保佑在下和在下身边那些将棋八嘎获得各自应得的那份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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