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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八局 ...

  •   天つ風、雲の通ひ路、吹き閉ぢよ、をとめの姿、しばしとどめむ

      藤本刚走进对局室,马上猜到昨晚发生了什么。
      “你昨天离开将棋会馆后去哪里停留了?”
      “没什么……”
      岛田没看藤本,而是低头望向记录时间的棋钟。
      虽然看起来一副对局前认真准备的模样,但鬼知道是不是害怕被看穿心思而不好意思抬头。
      相识多年的棋士假装镇定,不为所动,偶尔还得强忍愉悦的心情,在嘴里轻咬脸颊内侧的肌肉,以控制不由自主上扬的嘴角。穿着往常一样有些起皱的衬衣,不,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皱巴巴的,但皮肤却意外地光滑透亮。
      肯定没错!
      二十岁时,将棋会馆里都会接二连三地出现有这种皮肤的家伙。没想到,生活好比苦行僧的岛田居然也有老木逢春的一天。
      (真想见一面啊 ,岛田的相好会是什么样的女人。)

      藤本走到上座,在薄薄的座垫上坐下,一边确认坐起来的舒适度,一边脱下手表,放在榻榻米上面,接着从包里拿出扇子、手帕、眼镜和水瓶。
      如果是那种松松软软的昂贵坐垫,坐起来脚容易麻,很不舒服。像这种以前拿来给寺庙僧侣修行时坐的垫子长坐起来反而提神且舒适。每当在其他地方坐下,藤本都会特别想念将棋会馆里坐习惯了的昭和老坐垫。当然,去情(和谐)人处过夜时除外。
      “这样下棋才是正统!”
      藤本在坐垫上威风堂堂地摇起了白纸扇,纸扇上写的汉字是......小町?哦 ,说起来藤本九段最近还迷上了书法教室里新来的年轻女教师。
      “告诉你啊,脑子很好,恋爱经验又丰富的女人千万不要深交,还是那种年轻单纯,大和抚子型的小姑娘处起来比较愉快。个子小小的,无论和服还是洋服穿起来都很可爱,喂,岛田你这种自得的微笑算什么......”
      对局前的准备,每个棋士各有各的习惯。有人擦拭眼镜(宗谷),有人闭目养神(偎仓)。战前出生的老年人会带来自己钟爱的茶具组和茶叶过来泡茶,新生代棋士则自带空气清净机出场。当然还有藤本这种强行给对面年纪更轻的棋士传授人生(大雾)经验的,往往讲着讲着就把自己的理想型和交往过的女友类型暴露出来。
      已经五十多岁的已婚男性还总是缠在年纪可以做女儿的漂亮小姑娘们身边……嗯,听起来就好像明明是对着可爱的五节舞姬写的情深意长的和歌,一看署名,居然是个一把年纪的高僧,从骨头里就散发出了不正经。
      长桌旁边的记录员听着藤本的叙述,脑门上冒出了一根又一根的黑线。不过在这将棋会馆内,谁都不是有资格裁判他人私生活的神明。聚在一起,不过是下好眼前这盘棋。以将棋的神明为证一一
      “时间到了。”
      藤本把手伸向放在棋盘上面的棋盒,取出绢绸里的棋子。拿出棋子和分发棋子是上位者专属的工作。
      “请开始吧。”
      棋盘两端的敌手最后一次互相点头致意。

      6三飞打 5二玉 4三飞成 6一玉 6三龙 6二步打 5二金打 7一玉 6二金 8二玉 7二金 9二玉 9三步打 9一玉 6一龙
      “宗,宗谷,”
      原本以为去相好那过了一夜,岛田现在肯定晕乎乎的,没想到下棋的时候比往常更加精神,棋路都变年轻了。那是二十岁时从自己这抢走名人头衔的宗谷的影子。
      “藤本先生,好像这么多年一直没反省啊,从宗谷那里。”
      对面的棋士又落下一子,如同在藤本的脑门上痛击了一下。明明都是凡人,对面的棋士还一直想方设法从宗谷那里学到更多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带上自己的色彩。
      就算追不上宗谷,凡人也要找出自己能走的路,踏实前行,绝不松懈——棋子的碰撞里传达出年轻人的决意。
      那么前任名人头衔的获得者,已到中年的藤本在新时代里能走的路到底是什么!?
      藤本躬下身拼命瞪着眼前的棋盘。
      (集中注意力,集中注意力。)
      欸,话说,对面岛田的袖口,右边的纽扣被取走了呀。昨晚一起过夜的女人,似乎用情颇深。
      走神的一瞬间,藤本嗅到了月见草的香气。

      “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让那个宗谷认一次输,我就把老铺里的正绢爪掻本缀袋帯买给你!”
      和宗谷再次对局惨败后,跟银座里用月见草熏香的漂亮姑娘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对方居然真得靠玩歌牌压倒性地赢过了将棋的名人。气质很古典,对将棋界的事也表现出与一般人不同的兴趣,是可以长期约会的对象呢,藤本这么觉得。只要藤本愿意,就能轻易成为年轻漂亮女郎的庇护人,享受年轻姑娘缠着要买这买那的乐趣。和天女一样年轻貌美的女子们在一起,仿佛有一阵风把青春的活力重新注入自己身体。
      毕竟将棋就是越年轻,体力越好,越能够夺取胜利的竞技。

      ▲1三角△1四玉▲3四飞△同金▲2四角成△同玉▲1三马
      “岛田你的玉之头很薄弱嘛,玉的头......”
      “不要顾着讲这种无聊的笑话,桂马,是心不在焉才走的吗。五十多岁的人还这么轻率.......”
      前路,早就担忧得快死了。看看差一步要变成棋盘边幽灵的柳原就知道。
      进入状态直线下降的中年期,剩下的头衔能保留几个,和妻子的离婚协议什么时候才能得出结果,女儿们的超高额抚养费,秘密情(和、谐)人的化妆钱。在错误的时间点和错误的女人结缘,这是藤本一切烦恼的根源。而中年男子不知悔改地坚信,如果自己的妻子能像宗谷那样一直保持着青春貌美,自己不用追逐更为年轻貌美的女郎,身体连同将棋都能保持年轻时的活力。
      (实在不行,像柳原的太太那样少管管我去哪里喝酒,安安心心在家呆着,我说不定还能保证和柳原一样不低的胜率!)
      扇子骨被捏得咔嚓作响,藤本还是没能攻入敌营。
      沉稳踏实,是岛田的将棋没错,但棋盘上又会闪现年轻时宗谷的影子,明明觉得好不服气,藤本还是重复犯下当年对局时犯下的错误。
      年轻又富有活力的时期,早就随风逝去了。遗留在这副身体里的只有难以纠正的偏差,不只是棋盘上出现误差,家庭生活,人生前路,藤本都在误判,出现偏差。没有女友,没有结婚的岛田也不算多年轻有为,两次头衔战都无功而返,可以说比藤本还要不景气。即使如此,还是埋头从神明、幽灵一般的对手处吸收了不少好东西。身为凡人,不觉得太过逞强吗?
      呜呼,不知从何时起,心底已经默认有生之年都不能超越年轻有为的宗谷和老当益壮的柳原。作为高段棋士太过聪明做出的判断,连逞强的努力都没有付出太多。
      “我,先到这一步了。”
      棋子敲落的声音,京都的道白。

      “藤本老师看中的姑娘年纪可不小,还是有正经工作的OL。气质确实有点像宗谷先生——以前在贵族女校待过吧,修养很好,又习惯高雅漂亮的东西,其实呀,只是一般家庭的出身,工资少得很,求着我们收留她的。凭那要强的个性,您要跟她交往怕是难上加难。”
      结果,送出如此贵重的腰带,对方还是什么都不表态只是低头笑啊笑啊,根本不打算敞开身体。别的礼物离职后都经由店里的妈妈桑退了回来。实在过于逞强了,魂淡,虽然跟别的陪酒小姐相比,简直单纯得可爱。离开银座以后大概跟同样单纯老实的男人结婚,把堂堂棋龙的一片好意忘到九霄云外。有独特香味的桐华腰带,也不知在哪个夜晚被情人调笑着解开。
      一点点强撑着的自尊心,无论在男人还是女人,职业棋士还是将棋界局外人面前,都被彻底击败。
      对手无情地催促道:“最后一句话,请快点说出来吧,我有事要急着回去.......”
      绝对是要回到昨晚定情的女人身边去,不能让这小子得逞!
      好比受刺激而浑身膨胀起来的河豚,藤本在棋盘边咬紧牙关。
      “再拖下去,宗谷的对局实况转播就要结束了,棋凤战最后一场!”
      脱口而出的一句,戳穿了逞强的河豚肚皮,即使是对将棋的热情,
      “确实是我藤本输了。”

      喂,以天空为目标迎风不断成长的竹子永远不会理解被风刮倒,伏了一地的苔藓的心情一一战前出生的老棋士如是说道。第一次听就觉得足够扎心。年过半百之后更加具体的痛苦感受就是:以天空为目标的不断成长的竹子长到一个年龄后被无情砍倒,腐朽,化作苔藓,忘记了曾是竹子的心情,只留下苔藓的心情。
      “撑到明年三月,赢下其余的对局,就不用降级。那时零也快要赶上来了,哈哈。”
      悄悄跑回熟悉的将棋会馆,还能遇见同样过来学习的昔日入室弟子,幸田八段露出慈爱的笑容。
      “对不起,出了这么多事…”
      养父直接截住了进一步的道歉,说:“你已经承受够多的,不要再感到负担。报恩什么的,快忘掉吧。”
      将棋界内弟子赢过师傅的行为称为“报恩”。“感谢您的栽培,让我能有今天的实力。”不是以言语,而是通过赢棋,向恩师发出致命一击来表达感谢之意。直到数年前对着像亲生儿子一样的对手就算让子也能轻易获胜,但到了一个时刻即使不让子也败得落花流水。这样的事实仿佛道出从竹子到苔藓的凋零,甚至比平常输棋更让人觉得懊悔。
      不过,这就是师傅弟子啊。
      从古至今,师傅几乎得不到入室弟子的回报,栽培弟子完全可能演变成为牺牲自己,培育未来的敌人这种事情。棋士们持续投入这种高风险的行为,理由只有一个一一因为自己也是同样受到某人的栽培。传统这东西必须奉献出血水和泪水才能延续。

      “零,我觉得真正的报恩不是指赢过师傅,单纯打倒师傅根本算不上什么报恩。师传真正期望弟子做到的是获得头衔,以及栽培新的弟子一一现在已经不流行入室弟子这种做法了,研究会同好算是新的师徒关系,你将来一定会做得很好。”
      “获得头衔,我还有很长一段路得走。”

      虽然眼下对高段棋士们毕恭毕敬,零在心底多少会猜测假以时日凭一己之力定能夺得属于自己的头衔。只是这孩子出于羞涩,从来不敢承认自己的想法。

      幸田八段单刀直入,把棋盘上的玉吃掉,说:“比起挑战宗谷,从藤本那抢到头衔比较快。你看,他先前的一步已经乱掉了。”

      好直接!平时幸田都是温和的草食系,一涉及头衔,不,一为了自家孩子就会变得不加留情。

      零慌慌忙忙落下己方的棋子。见到那小松鼠拨动松果一样可爱的动作,幸田棋士再次露出作为父亲才有的神情。

      “你出师时留下的棋局,香子回来以后接着下完了。坐在棋盘前,一下子变乖了。到底生疏了许久,基础的战术用得很不纯熟,跟后藤在一起的时候聊聊将棋倒更有意义点。不过真是很喜欢呢,”

      心脏骤然紧缩。幸田棋士低下头用力咳嗽几声,零愣了一会终于想起帮养父倒上热茶。喝过几口茶,幸田棋士才说:“这么多年过去,大家还能喜欢着将棋,我也感到有必要在这里多撑上几年。正好家里的空气改善了不少……”

      零出走以后,幸田也忍不住反思自己身为父亲是不是失格。反思,忧虑,或许还有愧疚,无论怀着何种深沉的遗憾,先前不明智的落子都成了定局,唯有打起精神,继续谨慎地落下未来的一子。

      “下一步,您觉得要怎么样。”

      “快点把排名升上来和后藤对局就好了。再同玉!”

      身为父亲,果然还是无法轻易原谅自己的同门师弟带了自家女儿看恩师的墓地之余竟陪同年轻姑娘大白天在情人旅馆林立的街区游荡。原本后藤只要多说几句,无论什么理由,幸田都能接受。只是后藤什么都不屑解释,承受起同门师兄的怨恨。直到幸田准备放弃棋士资格的时候,作为同门反而打来电话,如同恩师在世,将幸田训了一通。

      “现在换成岛田先生的优势了……”

      除了棋风,岛田八段和养父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无论哪一方,都是零十分尊敬的棋士。虽然就实力而言,眼下还是后藤最强吧。即使不曾为义姐的事生气,零面前也横亘着拼死想要提高实力,必须越过的山峰。

      一一棋士与棋士间纠缠的因缘,多是出于将棋之神的旨意。

      幸田八段正以当年把一介平凡少年带入将棋之家时露出过的眼神望着即将升为六段的义子。

      “今后零不妨以岛田八段为师,好好报答他。”

      “唔,幸田棋士回来了。”

      一离座就恍惚听到有人在说自己,岛田匆匆忙忙地向年长者打了个招呼。因为坐在那的是幸田和桐山零,所以不会是带有恶意的话。

      “抱歉,不能坐下来陪您说几句,还有棋凤战的研讨会……欸,桐山也来看我的对局吗。”

      “要走吗”,养父的眼神里流露出一闪而过的不舍,虽然难以抉择,零还是对岛田说道:“明天再来府上打扰。”

      在堪称恶鬼巢穴的A级棋士组中最体察人情味的青年棋士冲对面的师徒父子点了点头。

      “先告辞了。”

      就算屡战屡败,那个人也在以天空为目标拼命生长着。把零托付给那样的老师,应该没有问题。

      “岛田八段,跑得简直像赶去约会一样。他如果在将棋外也有可亲近的人就好了。”像温吞的老爷爷一样连喝好几口茶水,幸田老爹终于转入正题:“从香子那听说你在和点心铺子的姑娘交往,能让我见一面,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吗。香子和你本质上都是单纯的孩子,尤其是零身为职业棋士,如果对方不能体谅这份职业,不管眼下感情多好,最后可能都会受到伤害……”

      后面的话说得很有道理,无可反驳。只是…前提条件实在错得无可救药啊!完全无法想象香子姐到底添油加醋地对养父说了些什么,零此刻只想转身告辞,逃到将棋小屋里棋凤战的研讨会上去。

      柠檬酸跟葡萄糖片?

      对局结束后耐不住疲劳险些又在电车上睡过头,回到家中从公文包里摸出手机,岛田总算看到佐佐木早上七点发来的mail。那个时间点,公寓管理员刚把门打开,坐在位置上睡眼惺忪,岛田才悄悄地出了门,靠塞进衬衫衣袋里的零钱坐上电车,回到会馆。前一晚落在电车上的公文包,也被电车职员顺着包里职业名片的指引送回了会馆。

      “昨天桐山在学校里的朋友去祭典上玩了,教了我们葡萄糖片的做法。不怎么甜的柠檬口味,同时还能补充糖分,特别适合师兄~”

      原来是这个意思。不好意思呢,年轻人多会喜欢吃些有甜味的来补充糖分。只是岛田不仅不怎么吃甜食,独自生活时连一日三餐也没好好吃。和前女友共同生活时还不至于如此。

      没有体会过恋情之苦的年轻人都精神抖擞地围在棋盘边讨论神之子宗谷的事。

      “宗谷先生的边路攻击真是太棒了。从天而降一样。”

      “…不知道宗谷会不会跟凡人一样落在地上,比如跟某人结婚之类…”

      将棋会馆里的诸人多少私下议论过这个话题。棋士身份之外,宗谷终究是脚踩大地需要过俗世生活的凡人,和在座的其他人一样。离开棋盘,比一般凡人还要笨口拙舌,想不出该如何在mail里回复,又盯着宗谷连胜的秘密不放,岛田站在宗谷对手的立场落下一子,发出一声感慨。

      “宗谷不是已经和将棋结婚了么~”

      相当高兴能充当宗谷的角色和多年的师兄对局,二海堂精神抖擞地大声回应道。

      “笨蛋,和人类结婚跟和将棋结婚怎么会一样!”

      真稀奇,重田居然会说出跟将棋无关的话。难道是觉得跟普通人类女性结婚更幸福吗?恨不能与宗谷的思路合而为一,二海堂迅速回击道:“重田兄这种一点都不可爱的男人,没法得到将棋之神的青睐,同时也不受女孩子们欢迎吧。”

      “你这个C级在质疑前辈我吗?再说哪个女孩喜欢你这种小笼包!?”

      “我可是很受妹子们欢迎哟~”

      “幼女的欢迎吗?对小笼包的喜欢或龙猫抱枕的喜欢跟能一起迈入结婚殿堂生活一辈子的喜欢可不同质,就好像高中将棋赛评选出的名人,绝不可能跟宗谷名人一样!”

      重田抢过一枚棋子,落在要害。电视里传来对手认输的声音,接着是对宗谷卫冕成功的祝贺声。

      值得重新检讨的东西太多太多。

      “再吵,可要赶你们出去了…”

      唉,睡眠不足,从将棋的修罗场跑到又一个修罗场,真希望躺下来好好睡一觉…不行,还是得想出该在mail里如何回复才行,如果再次见面,要把地点约在哪里呢,能做出什么承诺呢。宗谷那边也是…

      弱弱说出的训斥,反而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来。

      “师兄说说看吧,跟将棋结婚还是跟人类女孩子结婚比较幸福?”

      比较起来,可能还是和普通的人类女性一起生活更加幸福。

      之前打算结婚的前女友,在终于升上A级的那年离开东京回到了山形。以前都是女友帮着做饭,打扫,只有洗衣服什么的能帮上忙。两个人一起把被子晾在院子里,并肩坐着晒太阳。

      岛田扶住了手边的棋盘,勉强回答道:“幸福,因人而异吧。但千万别让对方感到痛苦…”

      如果输一次棋就觉得无比痛苦,逐渐消沉,那绝不可能和将棋结婚,将棋本身对这种追求者也苦恼得很。前路并非一帆风顺,只是普通人的自己依然热爱着下棋的时光。

      柠檬酸跟葡萄糖片。宗谷和将棋。

      以前从佐佐木那收到的源宗于朝臣的歌牌,至今放在公文包的内褶一格里。寂寥的冬天已经过去,歌牌里记录了另外一首,是恋情达成后第二天写给女方的返歌。

      这时,重田最先站起来告辞。

      “晚饭,不一起叫外卖寿司吗?”

      “真可惜,亏我带了超高级的鳗鱼便当,还想着要不要分你一点,别太眼馋。”

      “不好意思,有人回去以后想等我一起吃饭。”

      在座的其余两位顿时受到暴击。

      “重田你该不会…”

      “我先走一步。”

      追求人生幸福的道路上,这小子领先的恐怕不止一步吧,真叫同门师兄弟生气。不妙,一生气就想不起来该从哪首诗里摘出句子作为回复。岛田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少爷以前背完过百人一首对吧。回想一下,哪几篇是姓藤原的人写的。”

      “那就多了,话说歌牌不是小姐姐的专长吗?”

      “棋士的记忆力对夺取胜利可是很重要的,不要大意。”

      以为自己正在接受是否未来能成为名流棋士的考验,二海堂飞快地背诵道:“第九十八,従二位家隆,

      风摇梄树叶,净罪小河川。

      暮色清凉处,正值夏暑天。”

      “第九十七,権中納言定家
      思君终不见,浪静海黄昏。
      卤水釜中沸,身心亦似焚。”

      有些像呢,但都不是想要抄录的那首。岛田唯有静坐着继续聆听少年人精神气十足的背诵。不知何时,千年而来的风吹动了夏夕空的风铃。
      “第五十,夕少将藤原义孝”
      重田走后没关严的门扉外,传来了熟悉的喵呜喵呜声,二海堂一下子停止背诵,站了起来,腆着的肚子撞翻了本来就堆放得岌岌可危的棋谱纸山。
      “棋匠战之后,竟乱成这样了。”
      抱着猫的女人摇了摇头,把猫放到一边,习惯性地弯腰在玄关内收拾起凌乱的纸堆。
      “我自己来吧!”
      穿一字裙跪坐的时候,能看到膝盖以上一截雪白的大腿。知道岛田的视线落在自己腿上,佐佐木从容地按住下摆站了起来,踏入里间。
      “那请您自己收拾吧。”
      “欸?”
      玄关处擦肩而过时,化着严妆的脸上掠过了成熟的笑容。反而觉得早上散乱头发半闭着眼睛摸索零钱的样子比较真实可爱。
      “又有新的棋局需要研讨吗?”
      一边用筷子夹着鳗鱼尾巴逗猫,二海堂回答道:“嗯,宗谷先生的棋凤战~”还没说完,原本乖乖蹲坐在榻榻米上的猫儿举起小爪子,把鳗鱼从尾巴到中段最肥美的部分打了下来。
      “居然抢走花冈爷爷特意准备的鳗鱼,就算是zero酱也不能轻易原谅!”
      “谁让少爷要拿鳗鱼去逗呢,猫可不是草食系动物。再吃点别的做晚饭吧。”佐佐木把脸扬了起来,冲玄关处略微提高了声音:“您要吃些什么吗?”
      听见和以前一样的礼貌语,岛田突然感到浓浓的挫败感。既不想以姓氏称呼,也不可能在熟识的少爷面前亲热地喊出名字。
      “我随意…冰箱里还有山形送来的土产,请用那个吧。”
      “如果有喜欢的东西请好好说出来,我并没有办法猜到别人的心思。”
      一本正经,毫不脸红地说出会引起歧义的话,可以说十分厉害。
      “那,酒煮芋头?”
      “我要吃炸虾配蒟蒻~”
      “请选一些有利于身体健康的做法。”
      果然被她数落了。

      试吃过各种各样无糖的点心,岛田从来没有对佐佐木做的料理抱有过高的期待。但自出生以来极少吃到花冈管家以外的人做出的料理的少爷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展露出职业美食家的潜质。
      “味增合,豆腐和芋丝口味清淡,反而衬托出食材本来的味道,再加上芝麻的点缀,清香可口。绝品!还有这道夏野菜炊合,白酱油的剂量,汤汁的浓度,冬瓜、胡萝卜、香菇、茄子的软硬,构成了完美的黄金三角,最上端秋葵的存在,好比宗谷名人终盘时稳健又出色的王手银…”
      怎么突然就切换到棋凤战的解说上了?岛田不由用筷子敲了两下同门师弟的头说道:“还有一线生机,没有注意到。如果在6一让玉逃掉,就必须下4七飞接着6二银,同玉的话即诘。如果同金,只要在8三下角,就会是成银。”
      “不愧是师兄,宗谷名人的强劲对手!”
      强劲对手吗?因为太过信任宗谷,没有意识到尚存的一线生机,就投子认输。京都对局前后,溺水者一般抱着真木棋盘浮在孤独的深海,回想起与诸人的羁绊。

      “第五十,夕少将藤原义孝”
      君がため 惜しからざりし命さへ 長くもがなと思ひけるかな
      但为君故命本无所惜 亦求长久兮此刻念兮。

      “就到这里!”
      把碗里的食物一扫而空,正准备接着背下去的二海堂闻言合上了嘴。静坐在一边看着棋士们吃饭的佐佐木脸上虽然开始泛红,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师兄想找这首一早说不就完了。我也是最喜欢这首呢,在与宗谷名人对上之前,绝对不能死。棋局中的判断力,记忆力,必须活得更长久一些才有所提高。”
      容貌俊美,性格沉稳,家世和能力甚至恋情都令一般人艳羡不已的夕少将藤原义孝在二十一岁时死于恶疾。长年无法从病痛中解脱,朋友寥寥无几,即便如此,每一天,每一餐,二海堂都乐观地大口吃下。
      “别说这种不吉的话!回到京都以后,一定向神明祈求保佑少爷健康长寿,肯定能向神明传达。”
      如果说出的话语都能传达,岛田和花冈管家的祈愿估计把奉纳箱都填满了。意识到无法求助于掌管人世健康的神明,岛田只祈求将棋之神让已经与将棋结缘的孩子不留遗憾地走完每一步。这方面的祈愿已经达成,不敢向神明求取过多。
      “小姐姐要回京都了?”
      “嗯,关于传统祭典的取材。衹园祭就在下周,打算回去一趟,猫儿先送还给原主人。”
      仿佛头上挨了一记。以为彼此间有足够深厚的羁绊,恋人却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离开自己。
      “还会回东京吗?”
      “那个啊……”
      夹在中间的二海堂以不解的眼神来回打量莫名陷入沉默的两人。
      习惯于独自一人的时间,说不出寂寞,更说不出想要见面之类的话。还有很多需要坦诚的东西,过了三十,却没法变得更率直一点。
      “今天还是先回去了,有些东西需要准备。”
      “送你去车站吧……”
      “我也要去送行~”
      “少爷留在家陪猫玩一会,我出门的时候千万别让猫又逃走了。”
      明明知道往返彼此的住处并不需要绕道电车车站,岛田还是认认真真地把外套穿好,钻出了窄门。

      “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回到故乡,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去年冬天差点提出的建议,结果被佐佐木以行动干脆利落地否定掉。一轮时节过去,岛田依旧无力撼动佐佐木的意志。
      “我不擅长在人情方面做出决定,下了好大决心才离开三日月町,找到现在的工作。不是正式职员,反而能自由地说些话,做些事。”
      难以放下东京的工作,又无法忘怀故乡的风景。每次回到故乡或收到故乡父老送来的土产,忍不住想如果能留在熟悉的环境,和家人生活在一起,会不会比独自在东京拼命工作更加幸福。这种苦恼并非岛田特有。但佐佐木的情况更加复杂吧。即使面对的是振兴无力,已经衰亡的传统,个性惊人相似的父女都不曾放下过一己之力的爱执。
      低头下坡时,背后传来的声音优柔又疲倦。生命里积累过多的沙粒,顺着时间漏斗的裂缝逐渐渗出。
      “之前没怎么对你说过我家里的事呢。我父亲是个过度执着于传统的酒造师傅,母亲因为一直得不到父亲的关心后来得了急病去世。而没有母亲的支撑,父亲的生活也全盘散乱。每想到那样的父母,就很害怕,没有办法做出决定。”
      孜孜不倦地工作,对“美”精益求精的父亲究竟为什么会娶小孩子一样温懦的母亲呢。是因为那古典人偶一样的美貌吗?
      病弱中不减美貌的母亲从棉被里伸出开始变成透明的手,朦胧的眼光停在半空中,用手指头在女儿脸上茫然地抚摩了几下,碰到与丈夫相似的额头时微微地浮现出笑意。那笑,简直像是忘了死亡,恰如孩童天真地在玩弄着什么。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那种微笑都没有消失,一直用手指头抚摩着,然后那只手突然掉落在榻榻米上,逐渐变冷。
      从酒造赶回家中的父亲无法相信母亲已经过世,还跪在床边等待,一动不动,而母亲好像真有没说完的话,让那尚未僵硬的双唇微启着。被薄暗染上淡墨色的纸门仿佛渗上了雨水,枯枝投下孤零零的模糊影子。直到浓浓的漆暗罩落,诸人都在原地停滞不前。
      “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建议我和有实力继承产业的学徒结婚,不然酒造里没有我继续生活下去的位置。只是一个提议而已,但想到接替的是什么都帮不上忙,留在家中死去的母亲,我就无法忍受。”
      比起在等待中死去的母亲,佐佐木从隐忍又勤勉的父亲处继承了更多东西。正因为喜欢那样的父亲,才会选择被嘲讽为将棋八嘎的男人吧。同时不敢指望从男人那得到长久的幸福,睡过一晚以后第二天又来平淡地辞行。
      (所以最后是输给六十多岁的老爷子吗?真没出息啊。)
      事到如今岛田越发能体谅前女友与当年不顾一切只求晋级的自己分手的选择。照亮坂道最后几级凹凸不平阶梯的街灯也像叹息般明灭不定。
      “小心。”
      习惯性地回过头向隔着两级阶梯仍不比自己高的女人伸出了手,女人没有接过,却像天女一样飘然前倾,靠在男人肩膀上。
      天空中也有飘动的东西,阻隔天女归路,风所吹拢的云层被自己所遮住的月的逆光染成了不同的浓淡,仿佛散布的墨色纸片,漂浮在空中的气流里。星星落到地平线附近,再也没法和坂道附近人家的灯光区别。淡淡的光屑有如流逝的萤火。就像这萤火的似有若无,怀着隐秘恋情的男女的生命无声无息地燃烧。
      (会给邻居们带来困扰吧。)
      脑子里的想法虽然很审慎,但手还是顺着侧面的曲线自胸口向下游移,贴着花一样淡雅的肌肤,是否会染上花的印记。橘味的甘甜,隐藏着深刻秘密般的香气,堆满棋谱房间之外的日常世界在坂道上向青年棋士袭来。
      绝对不想再松开怀抱了!
      “钱,你还欠了不少。我只是平凡的出身,不能由着你不把欠款还清就一个人回去。”
      重新在平地上立稳鞋跟,女人看着自己露出啼笑皆非的难解神情。
      日常世界里能想出来的挽留理由确实过于日常了,一点都不浪漫…如果佐佐木铁了心要回去,下一句绝对会说:“取材不成因此失业的话,恐怕更加无法偿还。”在佐佐木回答之前,除了故乡鲜少关注地方祭典的岛田脱口而出道:“周日去山形看看吗?”
      “真远吶。”
      从东京到京都,新干线不也要两小时吗。从上野站搭乘北行列车,两个半小时差不多也能抵达山形市。如果早上八点登上列车,沿着城下町走一圈已经能看完足够的东西,晚上七点还能赶上回东京的列车。仅凭佐佐木无法做出决定,那么就一起思考,找出所有人都稍微幸福一点的处理方法。
      “到从未去过的地方取材,对我而言还是有点…”
      “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会尽可能去一趟,受了那边很多照顾。车票一起买吧。”
      “代买车票的钱会叠加进已有的债务里吗?”
      认真提问的神情和语调依旧十分可爱,岛田随口回答道:“别担心钱的事,如果能用上山形的素材,大家都会很感谢……”
      不由被套出真心话来了。亲昵过的脸庞露出了绮丽的笑容。
      “知道了,车票也麻烦了。如果有时间一起去的话。”
      才一转眼,主动权就落到女方手里。如果呈现在棋局上,失去主动权的那方估计已经紧张得开始胃痛。但日常世界中,自己的心情反而轻松不少。
      “到时在上野站见面吧。”
      在彼此的住处之间,步行便能抵达的名车站。既是延续传统之美的古老车站,又是混乱嘈杂庶民街区的中心。
      轻轻招手的话,这边和那边世界出现重叠。如果回到一个人的时光,反而疲惫得无法支撑。
      “要赶紧整理棋凤战的记录了,不方便送你走回去。坐电车更安全吧,千万别在站台上停留太久…”
      “换乘电车的时间,已经能走回去了。工作之余,多走些路,比较利于健康。”
      “不如换个好点的住处。”
      “可别小看风月场工作的女性,她们比我还坚强一些。从她们那受教不少。”
      “你也挺强的…”
      甚至更害怕被你舍弃。

      总以为很柔弱的女性,在感情决断方面比男人刚强得多。自诩为舍弃了女友,选择了晋级,实际上不过是不器用的自己被更明智的女友抛弃,没有任何一厢情愿的高尚成分。试图把将棋视作唯一的恋人,照旧会羡慕嫉妒普通人的恋情,同时比普通人更加害怕被优秀的女性抛弃。即使是短暂如一日约会的承诺,也无法确定。
      “是你太老实了。”
      被女人称赞“真老实”,大部分男人都以为自己是被看扁了。实际上,女人似乎打心底把“老实”当做最高等级的褒奖之词,而且这个所谓的“老实”还暗含着:绝不会对我撒谎,只对我一个人温柔。
      “今天留下来过夜吗,少爷回去以后。”
      “不是说要检讨棋凤战的记录吗,我这种外行,帮不了太多。”
      打落在自己心头上的雨随着佐佐木的话再次潇潇而降。悄然开放在土墙后面的花朵沉浸在清幽的梦境中,眼角含着青白的笑。
      彼此都有优先需要完成的事,投入心力,战战兢兢。或远或近的未来,必须小心地一点点迈进,下次相会之前,今夜的两人仅在坂道一角低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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