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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六局上 ...

  •   第六局 上

      Les absents sont assassinés à coups de langue
      局外之人亡于众口之的
      直到现在,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初恋以法国诗人一般的声调念出那古老而优美的箴言。
      尽管自己也曾思考着要过怎样的生活才是对自己负责的人生,想保留住“没有逃避过的记忆”。然而事实是否如此呢?拒绝父亲的安排,继续学业,因为学校里的关系顺水推舟地跻身会社,需要寄更多的钱回去,半推半就地在银座兼职,但.....在哪里都是无法全情投入,不过是不合宜的局外人。没有新的驱动力,在东京停滞不前。
      (我只是装出一副努力的样子,希望着有人能够发觉并赞赏我。)
      用虚假的自我安慰来为失败的人生糊上一层遮羞布之后,当再次回首往事之时,
      “一一哎,京都人可真能装啊。”
      现在一听到和“京都人”有关的说法,神经多少会变敏感的岛田和二海堂不由同时从休息室里探出头。
      聚在另一间休息室的几个棋士正对着电视指手画脚地说些什么。
      在狭小的电视屏幕上,穿着灰白和服外套的宗谷站在挂有横幅的讲台前缓缓叙说着应该是由神宫寺会长提前准备好的致辞。
      由于距离较远,听不清说话的内容,但看那优美的姿态,耳边已经传来了仙境白鹤缓缓扇动羽翼的高雅声响。
      从知道宗谷这个人开始,岛田就没见过他跟人聊天说笑交流,总是一个人地置身局外,与这个世界相隔绝,活在自己寂静的世界里,连眼中映出的,除了将棋,再无其他。这样一个人,应该只适合京都东寺,琵琶湖那种清幽古朴的地方,跟箱庭、茶道之类的联系在一起,与现代都市里煞有介事举行的公开发表会,真是格格不入。
      岛田不由想起前天宗谷听到会长自作主张的安排时一瞬间的小表情——茫然又不情愿,就像要马上想飘逸逃掉一样。
      “真是,叫容貌俊秀又纯洁无瑕的宗谷去向公众表明将棋协会的决心,会长和宗谷说不定又能从这次的风波里赚一笔了。如果不考虑收益,宗谷也犯不着为幸田老爹说话嘛。”
      “藤堂你明明是嫉妒宗谷能代表将棋协会在公众面前重现挽回名誉吧,之前宗谷去给证书签名呀拍代言CM的时候你也尽发这样的牢骚……比起说爱装的京都人,鹿儿岛人才真是粗俗无礼的家伙。”
      “只知道吃蜜柑续命,下着棋还要吊氧气瓶的病弱老头子有什么资格说我们鹿儿岛不好,魂淡。”
      “呵呵,现在京都可是被东京牵着衣袖走啊,你们两位地方出身的也该消停点了。”
      “少自得了,东京人,你们不吃鹿儿岛出产的蔬果试试看。”
      “不过啊,幸田老爹还真是不走运。”早已厌倦和东京人打嘴仗的柳原棋匠珍惜地咀嚼起故乡老友在对局前给自己寄来的蜜柑。
      眼下世间流传着各种各样可疑的传闻,但是受到禁赛处分的只有幸田而已,可能协助作弊的入室弟子一如既往在棋局上常胜,可能是损害将棋协会名誉提出诬告的后藤也没有受到调查。这当然是会长的意思,无论怎么样都要保住有希望的人才,不能让他们受到更多局外人闲言碎语的侵扰。
      “可是,后藤已经弱得会败给不作弊都能取胜的幸田吗?”
      “老鼠逼急了也会咬猫的,后藤那家伙平日里也确实过分了些,尤其和幸田的......”
      “抱歉,说棋士的坏话还是请到将棋会馆以外的地方去比较好。”
      相当冷静地抛出这句话,岛田从年轻棋士们为主的休息室钻出来,走到中老年的高级棋士们中间盘腿坐下来。
      (不愧是师兄,真有男子气概~)
      “哦,是连赢后藤两局又连输宗谷四局的岛田啊。”
      仗着资历足,和挚友神宫寺一样毫无嘴德的柳原棋士向在座最年轻的岛田使出一个闪亮的眼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后藤那些爱恨交织的不伦关系。
      “…我才没有想帮怪大叔说话的意思…”
      (师兄,额发又掉了一根…)
      被高级棋士们的气势震慑得只能躲在纸拉门后的二海堂丝毫未察觉到谈话涉及的另一位对象已悄然走到了身后。
      “没有对局的时候,几位还真是清闲。”
      “哇!”
      头顶突然飘来怪大叔的抱怨声,原本专心窥探高段棋士休息室的岛田研究会诸人吓得一致抓着纸门向内倒了下去。露出不屑神色,迈过后辈棋士们压着的门板,狮子一般体格的后藤九段向室内坐着的高级棋士勉强低头致意。
      “哦。”
      姑且称得上“德高望重”的柳原棋匠扬起手中的蜜柑晃了晃权作招呼,但室内另外几位棋士则如同就要变身成功时被人类揪住了尾巴的狐狸那样浑身僵直,忘记了挪一挪位置好让刚在棋局中经历了惨烈厮杀的后藤九段坐下来休整。
      当然,在座的几位棋士原本就是不折不扣的普通人类,而平日里冠冕堂皇的人类那看不见的,一旦被别人抓住就会露陷甚至陷入悲惨境地的尾巴,人类称之为“话柄”。
      年近古稀的柳原不动声色地又吃下一片蜜柑,顺便用胳膊肘戳了戳离电视机较远的岛田。
      虽然不太愉快,背后几乎不曾说过后藤坏话的岛田还是相当客气将位置换到了及川棋士那端,把离电视较远,挨着老棋匠的位置空出来给后藤。
      “我可没法和有损将棋界名声的家伙坐一起!”
      气冲冲地撂下这句,藤堂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大踏步地迈过了倒下的槅门,到了对局室那边去。
      “......我好像也有对局要准备,还是先回去了。”
      嘴上说不喜欢后藤而离去的藤本搞不好只是为了提前回去准备和土桥的对局,嘴上说要回去准备对局的及川搞不好是真得在怀疑后藤是诬告幸田作弊,损害将棋界名誉的背叛者。如今室内的高级棋士只剩下了有着复杂爱恨关系的岛田和后藤两人,各坐小桌一端呈三足鼎立之势。
      (王将,王将的兆头啊。)
      如王将般稳坐中央的柳原棋士还嫌不够热闹似地举起蜜柑招呼倒在休息室一角的年轻人们,要不要也坐来这边看电视吃蜜柑什么的。不过,看了一眼穿着可直接去参加葬礼的黑色西服的后藤九段那冷酷如冰的眼神,还有原本温和的岛田八段一接触后藤九段就开始噼里啪啦燃烧的战斗火花,岛田研究会的年轻人们一致决定退避三舍为上。
      高段棋士圈子里的事,还是高段棋士们自己来解决比较好。
      (呵,现在的年轻人这点野心都没有吗。)
      替代牢骚,柳原棋士又往嘴里送了一片蜜柑,目光始终没有从宗谷的身上放下。
      天才棋士降临,七大头衔的连胜,将棋四百年间独一无二的天才,掌握了奥义的强者......这些耸动得不行的标语,都是十多年前《文艺春秋》这些杂志送给鹤立鸡群,一飞冲天的少年宗谷。十多年后,时境变化,宗谷的天才光环还保持着,但是传统的将棋在世人心中的地位却越趋卑微。
      因为能把握住破解棋局的钥匙,宗谷才会被众人引为爱恨交加的天才,但当钥匙,真得,转移到智能工具的手里,即使是宗谷…
      突然,电视机中传来记者的质问:“我是《文艺春秋》负责将棋MOOC的山田,请问您作为顶级的将棋棋士对局人工智能,有多大把握取胜呢。如果能够证明幸田八段用智能手机作弊属实——”
      (魂淡!)
      在悄无声息的世界中沉浸多年的宗谷面对局外人的逼问依旧无知无觉,保持着无谓的浅笑,但下一秒,电视直播中传来了神宫寺会长暴跳如雷的怒吼,将棋协会新闻发布会的现场秩序一下陷入混乱。在传统的意义世界进一步崩坏之前,后藤沉着地关上了电视。
      “到此为止吧!”
      因为气得浑身发抖,即使想要把蜜柑放入嘴中也无能为力。仔细一看,一向温和的岛田紧抓小桌一角的手也布满了青筋。
      比起帮老年人收拾因为抓不稳而滚了一身的蜜柑瓣,后藤棋士先摁住了岛田棋士的右手。
      “没有必要把三流出版社编辑的言行放在心上。你还有你的对局要准备。”
      “听好了,永世棋匠的位置,我一定会牢牢握着,不轻易让出去的!”
      趁着没有年轻人注意,柳原棋士偷偷把滚了一身的橘子瓣又团成了一个球,如同松鼠抓着松果般紧紧不放。
      “一把年纪就少在后辈面前装帅气了,棋匠的位置还是等着让出来吧,老爷子!”
      完全忘记要先把右手从后藤的掌心里抽出来,岛田棋士锐气不减地向老棋匠吼了过去。
      收到后辈回敬过来的骂声,柳原不由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传统的意义世界果然还会继续吧。前代的棋士们拼命也想要保留的传统,用尽心思在面对面的博弈中一边守护一边创造的传统,前代有过的爱执今日也鲜活地流淌在年轻人的心中。
      (没有关系,智能手机能作弊这事还没证实,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堂堂正正地坐在生龙活虎的年轻人面前战斗下去!)
      然而,年龄阅历远不及柳原的岛田看见老狸猫的面容上浮现出的奇怪笑容时只是感到一阵恶寒。
      “手,怎么了。”
      “哦…昨天切菜把手割伤了所以贴了创口贴…”干巴巴地陈述完受伤的理由,岛田正准备把右手从后藤的利爪中抽回来,没想到右手仍被后藤不依不饶地攥着。
      “我说,后藤你居然有那种癖好吗。”
      把柳原的吐槽当成耳边风,后藤直接摘下了贴得歪歪扭扭的创口贴从口袋里取出医用消毒液擦拭起了创口处,用正确的贴法重新包住了创口。
      (不愧是医院里的常客哩。)
      柳原暗中赞叹道,心满意足地观察对面的岛田脸色从青葫芦色转白又变成成熟蜜柑一般的橘红色。
      “在对局之前没有必要把精力浪费在切菜这种琐事上。”
      处理好创口,后藤以一副对待新人后辈的口吻教训道。
      “不过,如果岛田自己不动手,晚饭可也没人会帮忙做的。总是吃超市便当,在对局前胃就会垮掉说不定。”保养得法,年近古稀仍能战斗在对局一线的柳原愉快地嚼起了故乡寄来的新鲜蜜柑。“我家的老太婆虽然对将棋一点都不懂,性子也不温柔,但是每次吃饭都会督促我把蔬菜和五谷饭都吃完,同乡的朋友们也经常相约去远足,托他的福…”
      “对局之前,也没必要对任何人任何话做出关心的样子来。”
      纹丝不动地背对着柳原,后藤望着岛田又说了另外一句无头无尾的话。
      “那女人,对我们而言只是局外人,我们对《文艺春秋》,也是另一种局外人。”
      不知道后藤所指的女人是谁,或许是出版社里面的女职员也说不定,稍微可以确定的是提及那个女人的事时,岛田又泛出了可怜的青葫芦般的脸色。
      (在自己的对局之外,还是会忍不住关心旁事,正是可趁之机!)
      “少说这种傲慢话了!”气鼓鼓地拉开纸门,突然冒出来二海堂圆滚滚的脑袋。
      “即使以不同的事物为业,人与人的羁绊也是不曾中断的,也会想要互相理解,互相扶持,一起努力地在这世上共存下去。后藤棋士你在棋局之外绝对也有互相理解,互相扶持,一起努力.......”
      “不要自以为是地对我的事评头论足!”
      原本沉稳如冰山的后藤在那瞬间回过头来发出了狮子般低沉的怒吼。
      在将棋会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后藤发怒的二海堂站在隔门后一下子陷入失语。
      “...今天,到此为止吧...对局之前,本棋匠可是很多东西要准备的,岛田你那副忧天忧地的样子可是赢不了俺的喂~.”
      放下蜜柑,以不太灵便的腿脚爬起来,柳原棋士有意无意地在后藤的手臂上搭了一下。
      眼下,对后藤而言,不仅在棋局之外没有可理解可扶持的友人和爱人,甚至在最看重的将棋会馆里,
      “已经被孤立成局外人了啊。”

      试图平缓地说出这句话来,但佐佐木的睫毛还是忍不住颤动了一下。
      坐在秋千上的二海堂应该没有注意到这么细微的地方。
      黄昏之刻,是异常世界与日常世界相交汇的时刻。
      黄昏时分的社区公园里,脸色暗淡坐在长椅上的三十岁和服女性和自顾自拼命荡着秋千的男子高中生,多少散发着某种异常感。
      “对幸田棋士那样的处置实在毫无道理嘛,神宫寺会长他们甚至连谣言源都不愿清查一下。”
      不是不愿清查,而是不能清查。一旦开始排查,当天将棋会馆里在场的所有人都要遭到怀疑,接受检查,无论得出什么样的结果,从内部开始,将棋协会都会开始一点一点奔溃,作为社会人的佐佐木多少能理解神宫寺会长的做法。
      “幸田棋士那边,还是不接受来访吗?”
      七月的树荫在两人的脸颊上留下了几何形的阴影。
      “幸田先生他总是说身体这不舒服,那不舒服的,花冈爷爷特意带了慰问品过去都只是由夫人在门口代为收下。”
      一个鲤鱼打挺,二海堂乘坐的秋千直奔树梢而去。
      “啊啊啊,根本搞不懂幸田棋士在想什么,魂淡,这种时候越是像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不为自己辩解,越会让敌人得寸进尺的!”
      “非常抱歉!”
      “欸?”
      秋千戛然停下,二海堂跳下秋千紧张地问道:“是我说错话了吗,小姐姐。”
      “怎么说呢,”佐佐木从怀里掏出帕子神经质地反复擦拭起侧颜的一角,似乎想要尽可能抹除曾经留下的污点。
      “在《文艺春秋》,原本和将棋相关的事务都是我来处理的,因为我过于唐突地辞去工作,出版社才会把那边的事务分配给山田后辈,他一直是个行动方面较为轻率的年轻人…”
      “那也绝不是小姐姐的错啊!”二海堂很是夸张地双手握拳接道:“小姐姐并不是那种只会说些傲慢话的局外人,而是一直和我们同道的友伴才对!”
      在共同相处的时间里,即使彼此不大交换言语,佐佐木也在尽可能想棋士们所想,笔尖记录下的不仅是其作为棋手的实力,还有作为人在这意义世界中如何立足。
      “小姐姐从镰仓求回来的御守,我也很认真地供起来了,一定能保佑我下个赛季全胜通过,一定可以的!”
      佐佐木替私交最好的少爷求取的其实并不是考试顺利通过那样的护身符,而是更加平实的保佑身体健康的护身符。但对职业棋士而言,对胜利的执着早已跃居大多数东西之上。
      “少爷自己的身体也要注意好啊。像对局的时候不要一口气喝太多冰茶,就算可以提神久而久之对肠胃也不太好,糖分和维C的摄入也要…”
      “我又没有对局喝茶的习惯,那是师兄的习惯啦,说来,桐山那家伙有时也会喝冰茶没错,要不我也开始对局时喝茶好了,说不定还能提高全胜的几率…”
      “那就请把我求的御守还回来。”
      慢调子的京都话即使在生气的时候说出来也像撒娇的呓语,但是佐佐木的手掌已经毫不留情地伸到了少爷的面前。
      “以后在三日月堂吃了炸物或过多的甜食,我也不会再替少爷隐瞒,一定如实告诉花冈爷爷。”
      “诶,我错了,无论如何千万不要不要告诉花冈爷爷让他担心!”
      “真是,那少爷是要叫我担心到什么时候呢……”
      如果没有命运的阻隔,佐佐木也希望能在不太远的角落里替曾对自己伸出过援手的人一直担心下去,关心下去。
      不知何时起,清凉的雨丝落到了伸出来的白皙手掌上。
      “哎呀,”佐佐木慌忙地收回了手掌,“晾在外面的衣服得快点回去收拾才行。”
      “我也去帮忙!”
      匆匆忙忙赶到了晾衣处,眼前只有一片空旷。
      “不见了…”
      佐佐木不由呆立在逐渐密集的雨丝中。
      “喂,桐山你这家伙。”
      二海堂一把抓住了正在把最后一床被单往屋内搬的零的袖子。
      “这个点,你不应该在将棋会馆才对吗。”
      “先放手了,二海堂一一”把最后一床被单放好之后,零扶了扶有些歪斜的眼镜以可能平静的语气答道:“对手比料想中更早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所以我也提早回来了。正好赶在了下雨之前。”
      (说谎,明明是为了能快点离开将棋会馆才那么急着分出胜负。)
      就算涉嫌对象只是个少年人,将棋会馆的棋士们也不会对卷入作弊丑闻的零的态度更宽和些。
      “明理酱去幼稚园参加小桃的家长会了,小雏也和同学去人气甜品店了,很快就会回来的。在这稍等一下。”
      摆上茶水和无馅点心之后(在众人的吐槽之下,佐佐木早已放弃了做出甜蜜可口,大卖特卖的点心这一企图,转而做起了更为拿手的素点心),佐佐木正想悄无声息地退下,去把搬进屋内的衣物叠好,零的声音留住了她。
      “那个,知里小姐。”
      佐佐木知里迅速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样貌。
      “父亲,他,还好吗。”
      即使没有二海堂在场,零对佐佐木的询问都会带着迟疑。如果没有关系更亲近的二海堂在场,零或许根本无法在佐佐木面前启齿,只能通过mail来联系。
      在mail里,佐佐木那时也曾拜托零做过相同的事。
      “很抱歉,和幸田棋士,还未能见上一面。”三十岁的成年女性向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少年人俯首致歉。从来不曾受此大礼的零一下子陷入了慌乱。
      “不用这样,欸,不对…”
      即使拼命摆手,伏在榻榻米上的白皙额头纹丝不动,不曾抬起。
      “桐山,你这魂淡!”
      听到某人挨了一个爆栗后发出的哀鸣,佐佐木不由抬起头来。
      刚揍了天才将棋少年一拳仍不解气的二海堂愤愤说道:“因为你这个匿名委托人,本大爷在幸田家门前都吃了不止一次闭门羹了。既然幸田先生是你的家人,你就该像个男子汉一样堂堂正正地登门慰问啊,少管将棋会馆那帮臭老头子的闲话!”
      “不要怪零君了,是我想去幸田棋士那取材,才拜托少爷帮忙联系的。”
      像大姐姐一样挤进争吵的两个人中间,佐佐木长吸了口气。
      (他们都还只是小孩而已,还只是小孩而已。)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麻烦二海堂你…”
      “什么,作为你这个死傲娇唯一的挚友,出了什么事情,你居然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来向本大爷求助,你小子到底把我们的友情置于何种境地!”
      “谁脑子被榆木棋盘拍昏了,才会去当你的唯一挚友一一”
      “好了,都请安静下来....”
      即使把声音提高,劝和的京都话也是轻易地埋没在了争吵的东京话里头。不过佐佐木也不打算只靠言语来制止两边毫无意义的争吵,在往两个少年棋士嘴里各塞了一块点心之后,耳边终于安静下来。
      “这次的点心,没有加奶油,光吃酥皮感觉还不太糟。”
      “唔,小姐姐刚才是生气了吗?”
      关系最为亲近的二海堂呛了好几下终于把点心消化到肚子里去后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我才不是那种会生气的人。”
      声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只是,佐佐木无心地抓了一块点心放进自己嘴里。
      唇齿咬上带甜味的饼面,电流般的意识传回到大脑之中。
      “讨厌,居然饭前吃起零食来了。”
      (刚刚,果然是在生气吧。)
      (我也觉得是这样的。)
      零推了推眼镜,镜片在雨天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折射出深浅不一的灰色。无暇注意旁人眼色的佐佐木依然在仔细地反复擦拭光洁的嘴角。
      “真得,已经擦得很干净了,小姐姐,在我们面前还是放松一点嘛,认识那么久了都。”
      认识佐佐木至今,桐山零和二海堂极少见到佐佐木愤怒的时刻,悲哭的时刻,欣喜若狂的时刻,这个人大多时候静谧地坐在一角,保持着端正清秀的姿态,从阴影中转过脸面向众人时则展露出感情流露不多不少的浅笑。确实就像标致的京都人偶一样。
      如果脸上的表情能丰富一些,举止再随和些,说不定就能和川本三姐妹一样在邻里间变得受欢迎起来。
      “已经可以了是吗。”佐佐木重新把帕子叠好,整齐地揣入袖中。
      “说起来,从镰仓带回来的土产,小雏又忘记拿给你了吧。那孩子明明说要亲手送给你。”
      “啊,啊,不用特意麻烦她的!”
      “桐山你这家伙脸红个什么劲啊!”
      “这种事——”
      “果然,还是亲手交给对方,比较能够以心传心吧。”
      完全没想到平时只会在一边笑笑的佐佐木居然会一本正經说出这种酸溜溜的话,被抓住尾巴,小花猫般的脸庞一下子红得更厉害了。
      “见过小雏之后,也分出一些土产带去看看幸田先生吧。如果是零君打来的电话,应该不会拒绝的。”
      从佐佐木嘴里说出来的话,从学生时代起就具有了雪女嘴里吐出的雪花般的奇效,干脆利落地冷却了屋内刚刚蜜汁脸红心跳的氛围。
      “没关系,我也会一起去取材的,请不要太担心局外人的闲言闲语。”
      自己到底该作为小说家继续往前走,还是要重新成为记实类作者,必须在乱麻中抽出一个头绪来。
      “我去问问看…”
      珠灰色的镜片下看不清天才少年的眼神。
      “那我先去收拾衣服了,少爷也来帮忙吧。”
      佐佐木相当识趣地退出了房间。
      替代话语,窗外的雨丝仍在不依不饶地敲打风铃。
      “可真是奇怪呢,下雨直到现在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因为今天是棋匠头衔战之前的四分之一对决阵啊。师兄眼下一定在将棋会馆看樱井前辈对局吧。”
      因为是职业棋士,不仅对自己的胜利能有准确的判断,对潜在的对手也要有足够的深入的了解。为此必须亲眼证实才行。而在亲眼证实之后,岛田棋士还会细心地将有重大参考价值的棋局复制回来,和同门一块研讨,寻求出最佳的一步为止。
      “岛田先生去了将棋会馆观战...于是下雨了吗...”
      “毕竟师兄一直以来的绰号是雨男嘛,呼风唤雨的能力就跟对局时的实力一样高强~”
      “啊~”
      像京人偶一样的女性来不及用袖子掩住嘴就吃吃地笑了出来,很快地又恢复了更加淡然的模样。
      “我,可没有笑话岛田先生的意思在呢。”
      “嗯,知道的,知道的,小姐姐一定和我们一样都觉得师兄本质上是个温柔老实又可靠的大好人。”
      (最后一条,我就不敢苟同了......)
      从不远的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少女的抱怨声。
      “雨下得太大,袜子都湿掉了。”
      佐佐木立刻向二海堂投去一个使了个眼色,零所拨打的电话,必须有个了断才行。
      “还有,”佐佐木突然双手合十放在额前祈祷道,“饭前不小心吃了块零食的事千万不要说出来才好,不然小雏一定会有样学样的。”
      “嗯!我回头也叫桐山那家伙保密的!”
      从京人偶一样端庄的脸上一下子绽放出舒心的笑容,白鹤一般的身姿旋即从眼前翩然飘过。
      恰到好处地拉开纸门,轻快地伸出接东西的双手,温柔笑着说出“欢迎回来”
      ——就像以前一个人在房间里独自练习的时候内心所期望的那般顺利开展。

      在高中二年级即将结束的新春,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独自练习“欢迎回来”的母亲因病去世了。死因是恶性肺炎。
      从吴服屋老铺嫁过来的母亲是个内敛又温懦的妇人。除了吃饭的时间,母亲几乎见不到忙于酒造事业的丈夫和总是跑到歌牌会练习的女儿。
      即使是难得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丈夫也只顾着和得意弟子品评酒液,饭桌上也捧着文学书的女儿偶尔还会就新酒的起名问题和一家之主说上一些话,连斟酒都被嫌弃手法的母亲只能像局外人一样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暗处蹙着八字眉。
      当饭食和酒瓶撤掉,母亲又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房间中,忙些没有名目的家事。
      某几年的新春,酒造困于人手不足,母亲又会被叫过去照看酒曲的成长。酒造内部的闷热与屋外空气的寒冷,都是酿造美酒的必然条件。但对人类来说,可能是堵上性命的挑战。佐佐木酒造里的当主和学徒们都有这样堵上性命的觉悟,所以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夺走的东西了。
      直到有一年异常寒冷的新春,从酒造走回家中的母亲一声不吭地倒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这种程度的感冒,吃点药就好。”
      长期以来,其他人对懦弱的母亲会得些小病这一事实都以习以为常,最后一次也不例外。
      佐佐木知里最后一次离开家门前往京都市内的高中参加期末考试的时候,原本卧床休息的母亲突然相当流畅地坐起来拉开卧室的纸门,伸出双手,温柔地笑着说出:“欢迎回来”。
      传说人在将死的时候,死神会幻化成朝思暮想的事物出现在眼前。
      结婚以来始终一个人在忍耐着,独自练习“欢迎回来”的母亲一定,从死神那得到了最后的温柔慰藉。
      给酒造里的生者扔下的却是更加残酷的沉重包袱。

      “所以,这个沉重包袱被扔给我了呀。”
      在约定的时间点并没有在地铁站见到零君只是收到一封致歉的邮件。
      (因为当番值日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最后一刻推给别人增添麻烦,所以请知里小姐向幸田家代为问候……呀咧呀咧,真是感觉到零君你无论如何都想在学校里当个乖学生的决心了,明明平时若无其事地翘了一堆课去下棋…)
      在偏差值稳居全国前二的洛南高等学校,就算是宗谷那样的天才也因为出勤次数不够,英语成绩不足而读了六年高中才勉强毕业。高中期间从来没有大胆翘课去玩歌牌,升学前夕犹豫不决,最后放弃以歌牌为业在职场中随波逐流的佐佐木其实还满羡慕比自己小上十多岁的零的人生。
      高中毕业后前途无限,未来的名人候选人。个性认真,头脑灵光(棋局之外也是如此),淳朴踏实,具备应有的生活知识和人际交往力。非常宝贝小雏,专情温柔,与川本一家人相处融洽,与猫咪也相处融洽,此外还有少爷和林田氏这样彼此关心的朋友,以及,
      为了入室弟子宁愿与亲生儿女陷入紧张关系的师父。
      “您,一个人来的啊。”
      开门迎接的幸田太太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虽然年纪已超过四十,脸蛋却还有几分涉世未深少女般的气质。只消看一眼便知道幸田家的主妇和去世的母亲都是早早结婚,把纯洁的人生全盘托付给单纯乃至单调的家庭的温懦妇人。
      “前阵子,《文春》杂志的人像苍蝇一样聚在门口说要采访外子,外子的身体也不太好,所以把大多数客人都给回绝掉了,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和精美的点心盘不相称的是从幸田太太嘴里说出的蹩脚解释。穿着访问礼服不好坐在西式的高背椅子上的佐佐木以公事公办的姿态,机械不失优雅地站着向扎围裙的主妇低头致谢。
      “还是请您到和室里坐下吧,外子平时也在那里下棋…”
      说到“下棋”这个词的时候,幸田太太的神色颇为复杂。像是最后一次确认一样,幸田太太对佐佐木开了口:“您并不是杂志报社里的人,只是点心铺子里帮忙照顾过…”
      “你在说什么呢,哪能这么招呼客人!”
      披着染家徽外套的幸田棋士从和室里走出来呵责道。另一个看起来比零还要小些的少年也从和室里钻出来正准备溜回自己的房间。
      “阿步,见到客人要打招呼啊。”
      比起对妻子说话的语气,幸田棋士对孩子的语气要温和得些,虽然同样透着疲惫。
      “晚上…好…”
      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候,少年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让你见笑了,我家的孩子都是些怪孩子,啊,不,零是个好孩子呢,一直都是。”
      时隔一年后再次相见的幸田棋士露出了比去年取材时还要衰老疲惫得多的笑容。

      ▲3五角
      △2五玉
      ▲2四金
      后△3六玉,到底要如何是好?
      面前剩了一半没下完的棋局清晰地表达出了幸田棋士对面的那个孩子的迷茫和不安。
      “明明是很简单的棋局,但是我自己的孩子却会把东西复杂化,畏手畏脚,找不到接下来的一步该怎么走。”
      习惯性地盘腿坐在棋盘后面,幸田棋士拈起对方的桂马落在八行的位置,虽然破解了眼前的小小困境,本质上还是一盘失败的指导局。
      把棋子收好,棋盘棋桌都撤到一边,幸田棋士邀请佐佐木在对面的垫子上坐下。穿珠灰色和服的女人很轻易就融入了散发着古旧气味的将棋之空间,即使扎着高级的桐华素腰带,在橘黄色落地灯映照下也显得颇为低调谦逊。
      屋里唯一的落地灯只是为照亮八十一格的棋盘而存在的,除此之外,连坐在对面的人的脸都看得不太分明。
      “以前孩子们在这里一起练习的时候,还会把门窗全部打开,让太阳照进来,现在就剩我一个老头子在这翻翻棋谱,和先死者们对弈了。”
      “零君,也养成您这样的习惯了。”
      桐山零开始出现在岛田研究会只比佐佐木这个外行人早三四个月而已。将从岛田研究会抄录下来的棋谱拿来和前人的对局比较,还能看出零君在和大正时代的棋士们较量的痕迹。
      “零从十岁时候起就经常半夜跑来这个房间翻看我收藏的棋谱,自己跟自己对弈。”
      珠灰色的密闭空间里,小小的少年趴在橘黄色灯光映照的棋盘前暗中努力的样子,仿佛大正时代留下来的剪影,在两个经历过艰辛岁月的成年人面前历历可见。
      房间里集聚的令人怀念的旧纸张气息并没有让彼此走神太久。
      “听零说,你以前是在《文艺春秋》工作过的编辑小姐。事到如今,为什么会想从我身上取材呢......”
      从《文艺春秋》辞职了一年的佐佐木还带着职业女性的气质,尽管对《文艺春秋》而言已经是完完全全的局外人了。
      “去年的赛季,做将棋MOOC的时候,已经见过幸田先生了。和后藤先生一起......”
      对面的中年人不由捂住了太阳穴,起身说道:“恕我失陪一下。”
      纸门背后传来幸田太太焦急的询问声和咕噜咕噜喝药的声音,仔细听还能听见名为阿步的少年颤巍巍叫父亲的声音。
      幸田棋士得的据说是心肺和神经血管方面的急病,按照《文艺春秋》最近一期登载的暗示,似乎和咄咄逼人的后藤九段有关。
      “去年我战败的惨状,你都记下来了吧。”
      喝了药以后稍作回想还是能回忆起去年和后藤对局的时候,有个年轻女人上来拘谨地打了一下招呼。女人穿着平平板板的套装,又不是女儿香子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美貌,所以递了名片也没有留下印象。原来是和后藤有关系的出版社职员。
      那日里唯一留下印象的就是以压倒性实力差距败给同门师弟那种痛苦的心情。
      “看了去年的成绩,《文艺春秋》也觉得我赢了后藤是借助智能手机作弊的结果吧。”
      佐佐木摇了摇头,取出智能手机,打开了将棋论坛的页面。
      “千人投票的结果是百分之九十七的民众都相信您是没有作弊取胜的,随之而来的声音是质疑将棋协会避重就轻的处理办法,还有关于后藤棋士恶意报复的怀疑声,您要看一下《文春》做出的回应吗。”
      今年幸田棋士的成绩或多或少称得上糟糕,顺位战接二连三不敌顺位低的年轻选手,赢顺位高的后藤反而无助于保级。另外根据几位高段棋士的检讨,幸田赢后藤那局借助的是以前不敢大胆使用的中盘飞刀的冒险战法,后藤轻敌结果败北而已。人工智能再厉害大概也未必到发明新战法的地步。所以更多人会怀疑告发的人是后藤,为输给幸田这样实力远在自己之下的人而怀恨在心。
      在《文艺春秋》抖出大新闻后,协会也检查过幸田棋士的手机,如果真得抓住了确凿证据,应该不是禁闭而是直接革除棋士资格才对。
      “后藤他绝不会做这种事情!”
      后藤那个男人,给人压迫感的外貌下其实隐藏着强烈的激情,重视情义,会向对手送出自己的真挚建议,但头脑固执一根筋,遇到不义的事情,
      “后藤先生应该想直接揍山田君和那个匿名检举人一顿吧。”
      “那就真是困扰了。从年轻时候起,那个人就是到处去出头的胆汁型个性。”
      说着,幸田先生还真作出了一副正在苦恼的样子来,一点都不像是那个精神亢奋又情绪不稳的胆汁性小姑娘的父亲。
      佐佐木的笔端在记事本上唰唰地行走起来。
      “于是您打算在这里一直等待后藤棋士吗。”
      “我要等我自己的孩子。”
      饱含墨水的笔尖不可能为幸田棋士的一句简短告白而停下,佐佐木像无感情的雪女一样继续在纸上做着记录。
      在幸田老爹的故事叙说里,他早已知道脱离家庭的女儿在外面有了意中人,无论怎样劝说,女儿也不愿意把那个人介绍给家里。直到在谷中灵园附近撞见自己的女儿和自己的同门师弟一起从莺谷的情人旅馆区并肩走出,年近半百的幸田犹如后脑挨了一棍般倒地不起。
      顺位战,在将棋会馆再次遇见自己的同门师弟时,明明想要抓住对方的袖子说:“不要再纠缠我女儿了!”但到了嘴边就变成“我家的姑娘给你添麻烦了,请直接回绝她,就让她死了这条心吧。”
      佐佐木完全可以猜到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后藤甩掉了幸田棋士抓着衣袖的手,指责道,让幸田香子变成这个样子的,完全是做父亲的失职。自己先像个父亲一样,再来管自己女儿的事吧。
      即使冒险地使用从未用过的战法赢下一局,回到曾和孩子们共度时光的棋室来,摆出指导局,女儿还是没有回来。
      “我已经彻底搞不懂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在想什么了。”
      隐忍不发,将幸田棋士嘴里七零八落讲出来的故事整理完毕后,佐佐木终于补充了一句:“我比令嫒年纪应该大上十岁左右。”
      根本就不是可以互相理解的同辈人。
      “…原来不是那位经常帮零做便当的点心铺姐姐啊…不过,也真是美人呢。”
      幸田发出了带着遗憾叹息的赞扬。佐佐木的脸上也没有因为被夸是美人而泛起红晕或露出感激之情什么的。
      像小说上帝一样道出故事的始末,声称做父亲的没有错,一开始只是想培养自己的孩子一个爱好,但是他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事业强加在孩子身上了,而在之后做父亲的发现了他的孩子并不适合这条路,所以让她走其他的路,唯一所疏忽的就是在那之后没有对自己的孩子进行开导而已。
      但是站在那个年纪的少女的立场来思考,本来就是叛逆期并且极度渴望认同的她,就这么被否定了近十年来的努力,当然无法轻易接受。身为群居动物的人从来都不可能只为了自己而活着,而渴望认同的她虽然觉得她这么久以来只为自己而活着,但是从结果来看她每一个行动却下意识地是为了他人而活,
      为了不成为父亲所在的那个世界的局外者而活。
      “另外一个孩子,听说今年会结束预科,重新进入高中就读。”
      “嗯,算是长大了一点。”
      幸田棋士又用力地咳嗽了几下,但并没有急于到棋室外去服药。
      世间真是奇妙啊,对棋士们而言是局外人,对杂志报社而言是局外人,仅仅以自己的口鼻耳目在各处打探的佐佐木掌握了比哪一方都更丰富的材料。雪女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却有魔力让独自经历风雪的旅人对着那张秀丽的脸倾吐自己在漫长雪路上经历的艰辛,并且暗中相信,佐佐木她一定能够理解自己的辛苦之处吧。
      “也是为了另外一个孩子,才不愿意对将棋协会和各路记者协会打开家门进行下一步的取证吧。”
      幸田棋士不置可否,只是说空气过于浑浊,想要咳嗽,站起来打开了棋室里的门窗。
      和室外的庭院,青色的月亮刚刚爬到了深色的矮杉上。
      和妻子搬到新居的时候种下的树苗,经历了二十年,伴随着孩子们一同成长了起来。七八年前,香子和阿步在庭院里受罚的时候,树丛还不是很高,月亮也比现在的要清亮一些。
      出生到现在为止,两个孩子中更令父母头痛的一直都是香子,明知道外面冷,可还是脱了衣服,赤脚站在外面,一任清冷的月光撒在倔强而稚嫩的脸上。明知道父亲无法接受这样的男友,可还是奋不顾身的爱着.....那倔强,不仅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往更深。
      退到门窗外的幸田棋士就像要吐出心血一般无比剧烈地咳嗽起来。

      云的缝隙间漂浮着夏夜快要消失的淡月。树木发出簌簌之声。
      那个来或不来都不知道的人,自己还是会忍不住在原地等待。
      扔在西服外套衣兜里的手机久违地传来了尖锐的长鸣。
      真是,明明是忙到恨不得把猫儿的爪子都给借来一用的时候啊。
      抱怨归抱怨,但zero猫总还是不能代替岛田接电话的,好脾气的青年棋士还是暂时放下手中的资料,从床上坐起来,挣扎着穿过棋谱围起来的纸山,在铃声即将消逝的最后一刹那,接下了电话。
      “在下岛田,有何贵干。”
      “嗯,岛田先生啊……”
      电话另一头清冷的声音仿佛夏雪一样随时会在都市的夜空中消融。虽然朦胧,但还是能听出京都话的调子,喂,该不会是一一
      “宗谷吗!?”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脏像陷入恋情一般鼓动个不停。
      听到宗谷的名字原本趴在棋桌下面的食盘边吃鱼干的zero猫也丢下了鱼干喵呜喵呜地跑了过来。
      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声音相当的克制。
      “如果对局前打扰到您了,请就这样挂掉吧。不是宗谷,是佐佐木…”
      (不妙,她应该是生气了吧。)
      和前女友在一起的时候,睡梦中也无意喊了宗谷的名字。即使醒来后拼命向她解释,女友仍久久不肯消气。
      每到重要的对局前,岛田就忍不住回想起和故乡有关的往事。
      “对不起了。”
      “我不是会为这种事生气的人。”
      因为这句话是用流畅的标准语说出来的,所以岛田可以轻易地判断出这句不是佐佐木的真心话。
      佐佐木知里本人大概还没意识到自己越是说些或冠冕堂皇或公事公办的违心话的时候,标准语就说得越好。
      岛田也是直到五月连休日那次事件才注意到这点。
      虽然连牙齿都像在风雪中发颤,佐佐木知里和父亲说的还是标准语。
      “我决定和这个人在一起所以京都那再也不会回去,酒造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牵绊住我的人生了……”
      一句和解的话也没有说,被称为酒之鬼的男人只是向多年未见的女儿深深行礼。
      “过去,承蒙您的照顾了。直到最后那一刻…”
      把酒转托到岛田的臂腕里,从大正时代穿越而来的不合时宜者很快又消失在东京的茫茫人海里。
      原本像雪女一样僵立的女儿终于弯下腰开始放声哭泣。

      “你呀,生气的时候就生气,难过的时候就难过出来比较好。”
      “如果见到会长,会拜托他把这句建议转告给宗谷先生。”
      (果然是在生气呀。)
      脚边的猫儿很是赞同地喵了一声。
      “抱歉,刚刚说任性话了。”
      不考虑说话的内容,平缓的京都调子隔着媒介听起来真得都是一个声气。以前几乎只能从电视上听到宗谷的只言片语和首次听到隔着电话传来的佐佐木的言语形成了奇异的重合。
      “是有什么事吗。”
      心跳声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岛田习惯性地抓了几页没有看过的棋谱放在腿上,猫儿则机敏地跳上了另一边空着的膝盖一一撕咬起搁置的棋谱。
      “这是要怎样啊!?”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的噼里啪啦声和猫儿的嘶叫声都让佐佐木心头有不好的预感。
      “还好吗……”
      “呵,还好还好,总算,总算把棋谱从猫儿嘴里救了出来,呵,”
      眼下光是和猫儿斗智斗勇就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岛田八段接下来还要面临和樱井七段更加艰苦的对局。真是令人不由为他担忧。
      “我不是问将棋的事,我是说zero酱!”
      “喵,喵,喵。”
      电话那头有人故作愉快地喵了三声,马上又被元气十足的真猫嘶鸣声压了下去。
      佐佐木莫名笑了出来。
      “托你的福,这家伙可精神了。我简直都希望能代替我上去赢了樱井他…真是,在乱说些什么啊……”
      将棋会馆内部依然流传着桐山零协助养父作弊的传言。一直在翻阅各个杂志社的评论的佐佐木对棋士们的忌惮也有所知。不过岛田只是单纯地不希望自己研究会的年轻人带上协助作弊的怀疑而已。
      “今天已经见过了,幸田棋士。他也有他艰难的立场,请转告会长……”
      除了佐佐木之外,应该还没有哪个局外人查到幸田家几个孩子的纠葛。为了洗脱个人的嫌疑,打开家门接受媒体和协会的彻底检查,孩子们的事情迟早也会抖露到外面来。而且,就算检查出家里没有安装将棋软件的痕迹,以《文春》山田的脑子大概还会接着猜测是精通计算机的尼特族少年在替利用人工智能作弊的父亲善后吧。
      “亲亲相隐一一科技时代的义理大危机!”
      怎么拟都会拟出一个能在舆论界抢占前沿的大题目。
      对哪一边都是局外人的佐佐木即使对岛田也没有透露太多,只是建议在幸田和后藤两位之外的地方进行排查。
      “相信会转好的。”
      电话里传来了相当温和的宽慰声。
      明明知道一点用也没有,还是会彼此相信着。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
      “那老师的对局…”
      “绝对不可能像上次那样过于相信宗谷而落败的,一定会抢到棋匠头衔战的入场券!”
      “那就小心不要被樱井先生骗到山里去徒步吧。虽然老师是山形的出身,应该没有这方面的担心。”
      “山形呀……”
      (棋匠战的对局,要是能拉到那里就好)
      一般这个级别的头衔战都会安排在历史悠久的古都,比如京都和镰仓之类的。山形县已毫无希望。
      “准备对局的话应该不大容易好好吃饭。如果有能帮到的地方……”
      “嘛,你也有你的事要忙呢。”
      基本可以理解成拒绝的意思。
      再过不久,在哪里都没有需要佐佐木帮忙的事了。即使想要相见,或许也难以相见。
      将棋会馆附近柳树下长久伫立着的娇小女子在电话两端的沉默空隙间信手折下了水塘边开着的月见草花,又丢进了水塘里。
      水塘波纹里也浮着微亮的淡月。
      “月亮,是青色的呢。”
      “哦,是吗。我在家里一点月色都见不到,不过外面应该能见到绮丽月色吧。”
      比起金黄的满月,以前的诗人中有人认为青月能寄托复杂得多的人情。
      自以为被夺去生存意义与父爱之后,幸田香子陷入迷茫,仿佛黑夜航行在大海之中的小船一般茫然而无助,就要陷入那永远的黑暗一般看不到光明。
      于是茫然无助的她低下了头,看到了水中所映照的青月也不禁追逐起那虚幻的光芒。在那虚幻的光芒下保持着拒绝成长的少女的姿态,任性地喜欢上是父亲同门又是有妇之夫的高段棋士,任性地埋怨着因为重病的妻子不能长期陪伴她的后藤宗世,任性地对把自己阻隔成局外人的父亲和零口出恶言,又任性地享受父亲和零提供给她的一切帮助……
      “我果然,还是忍不住会有想讨厌,想生气,想责备的人和事。从幸田先生的取材那里…”
      看到了和自己太相似的故事。
      强作镇定地留下了记录,也难以真正动笔开始写作。
      “听起来还真不像佐佐木小姐你,不过,也只有你会为这些事而真心道歉吧。所有事上都尽力了,不用过于辛苦。”
      像是睡前被重新抚摸过脑袋一样,那个人身边的猫儿发出了安适的咕噜咕噜声。
      因为是对谁都很温柔的人,所以会喜欢,所以会痛苦。明明是对大家都很温柔的人,但思慕那个人的只有自己,真是痛苦不已。
      “干脆变成雪女或仙鹤消失算了。”
      “欸!?”
      “说笑的。”
      在抵达故事的终点之前,不会再次作为局外人隐匿起来。就算不是以自己为主角的故事,也要理清故事里的兰因絮果,然后,找出让所有人都稍微幸福一点的处理办法。
      各怀爱执像浮在池塘水面的月见草花一样东一搭西一搭的平淡通话最后以戏剧性的方式从佐佐木处戛然而止。
      “请和我谈一下吧,后藤先生!”
      以为已经逝去的时间…从这一刻开始倒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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