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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跑堂的和舞剑的 ...

  •   十年前,贺历凭着一身俊俏的夷川剑法在京城里声名鹊起的时候,柳安还是鸣凤楼里跑堂的小弟,肩上搭着条白巾,整日堆着笑迎来送往。
      每回贺历来喝酒,住在七八条巷外的姑娘也要慕名来看,又不敢走近了,三五成群地站在街角的柳荫底下,脸涨得通红,像小满时节刚结出骨朵的水芙蓉。偶尔有几个胆子大的,走到酒楼门前扭扭捏捏地崴了脚,巴巴等着贺历过来扶,叮嘱一句“姑娘仔细些”。
      柳安斟酒的时候也忍不住多看他几眼,朗星如目,剑如眉,说书先生的故事中那些行走江湖惩恶扬善的侠客,都在他眼底流转的光路里活了过来。
      有时贺历喝到兴头上,会走到院里,折一枝桃花为剑,一招一式,舞得飒飒生风,一身白衣水一般流淌,枝上的桃花晃悠悠地往下掉。
      喝彩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柳安趴在二楼的窗栏上看得入神,只想伸手抓住贺历的衣角,怕他下一刻就变成仙人,乘着云朵回到天上去。

      隔年先帝驾崩,那段正月观灯三月踏春,四月起风时满城都是花香甜糯的盛世太平戛然而止。
      酒楼的生意渐渐萧索,贺历也再没有来过。
      有一回,柳安听来往的酒客说,贺历的师门招惹了正当宠的宦官,连夜逃出京城避难,不想路上被劫,怕是凶多吉少了。
      说者无心,柳安听完却站在庭院的桃树下,发了整日的呆。下一次桃花再开的时候,他折了一枝埋在土里。起风时,树上的花瓣簌簌地落下来,覆在小小的土冢上。他双手合十,磕磕绊绊地诵了一段从花和尚那里学来的波罗蜜多经。

      鸣凤楼歇业以后,柳安无家可归,被做黑货生意的酒客唤了去,草草学了一招半式,便开始刀口舔血的营生。
      □□上倒是常常有关于贺历的传闻,总说某时某地,有人见过那个白衣胜雪,朗目星眉的剑客。柳安初听时还会惦念着要去探一探真伪,后来日子长了,也明白只是无根的流言,信不得也止不住。
      像贺历那样的人,无论生死,注定会永远活在故事里,活在老去的每个人心里,活在不老的江湖。

      第七年,柳安当上了堂口的二坝头。天下分久必合,总算也暂且太平。
      第八年,大师爸去世,大坝头接管了堂口,柳安全身而退,就着这些年的积蓄在江南的小城里安了家,也算得上一方富贵。
      可惜他一朝为盗寇,余生再也不得安宁。他总是彻夜梦到那些风口浪尖死里逃生的日子,梦魇浓烈而壮阔,以至于他午夜骤然惊醒,每每难辨虚实。
      每逢初一十五,他总要带着家仆去寺中捐些香火,把自己带血的银子换作红烛纸钱缓缓烧了,盼着能偿几分业债。
      夏日闷热,路上他掀开轿帘,才发现走的是一条偏僻的小道。
      “为何不从村里过?”他问。
      “老爷不知,村口破庙里有个疯子,常以树枝打伤行人,得绕开走。”轿夫答。
      下一回去上香,走到破庙附近,他有意无意地捞起帘子看了一眼,立马跳下轿子一路跑过去,拉住那衣衫褴褛满身泥污的疯子。
      “先生可还记得我?”他哽得几乎说不出话。
      疯子抓起他的手,张嘴就咬,一口下去鲜血淋漓,深可见骨,可他就是不松手。他活了半辈子,所有苦中作乐绝处逢生柳暗花明,原来都是为了等这一刻,他怎么能松手呢。

      他把贺历带回了家,任贺历如何打他闹他,仍是轻言细语地哄着。又从扬州城里请了最好的大夫来开方子,一口糖水一口药地喂下去。
      等他手上的伤痊愈的时候,贺历也渐渐好了起来,却仍是不认得他。
      每天早晨,他去给贺历梳头,贺历躺在他膝上,有时只是疯言,有时絮絮叨叨地说这些年的经历。
      姓张的宦官下药废了他的武功,金兰帮的刘虎落井下石,红月教的陈碧囚他三年,地牢湿冷,暗无天日。
      柳安静静听着,将那些名字写下来,连银子一块儿给管堂口的大坝头捎了去。
      废他武功,杀。
      落进下石,杀。
      囚他三年,先辱后杀。

      第二年惊蛰,下了一整夜的雨。早上他一起床就闻到桃花的香气,正想着带贺历去看花,还未推门,就听得家仆在院里唤:“老爷!你快来看!”
      他推开门,走下晨露未干的石阶,看到贺历折了根初绽的花枝,在树下作剑而舞,剑起如行云流水,剑落如皓月含羞,衣袂翻飞,恍如仙人。
      他看得呆了,一时不知是梦是醒。直到贺历停下剑冲他一笑,风吹起花白的头发。
      “安子,去给爷暖一壶黄酒。”
      风停了又起,柳安哽咽半晌,终于垂头应了:“就去,爷要花雕太雕即墨香雪还是女儿红?”

      贺历清醒的那段日子里,他整日低眉顺目地守在身旁。家仆撞见总是掩不住笑,未曾想过自家老爷也会有这样恭谨谦顺的模样。
      贺历写字,他研墨。贺历抚琴,他静听。
      有时邻家顽童趴在墙头上看贺历舞剑,总被他黑下脸赶开。“先生的剑只有我才能看!你们回家玩蝈蝈去!”
      转过头贺历正站在树下看他,头顶落了几瓣桃花。他走近了抬手拂去,贺历莞尔一笑,眼底波光流转,他的心便化成了院中的一池春水,一圈一圈荡开细小温柔的涟漪。
      可惜回光返照的日子实在太短,填不满相思疾苦,偏又留下更多无词可续,独有半阙的记忆。

      贺历是立夏的前一天走的。
      他的白衣少年郎,终究是一场只能生长在春天的梦。

      他每日带着琴和剑和一坛花雕酒,坐在坟冢旁时哭时笑,日出而出,日落而归。
      垂髫的小儿们总是拍着手围着他笑,道:“柳员外也染上疯病咯!”后来长大了,只来劝一劝他。“柳叔莫要伤了身体。”

      柳安实在挨不住的时候,也写诗。总是诗没写完,纸先被眼泪浸透。
      少年不知断肠苦,白头难解桃花意。
      十年江湖如云落,一盏孤灯问归期。

      问归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跑堂的和舞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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