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阳高照》单寅

149、龃龉

　　我敢撒手离开的原因大概是我从来不怕你会离开，就像风筝任性地飞向蓝天的怀抱是因为后面拖着长长的线。因为有恃，所以无恐。但是，当我们只看到自己的喜怒哀乐时，总是会容易忽略自己所处的环境的变化，那根长长的线，也有经历风霜雨雪之后的疲惫，风轻轻一扯，就有可能会悄无声息地断裂，在你不曾察觉到时刻。你以为的天长地久，从来都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因为你深爱的他，心里为你绷紧的那根线，早就疲惫不堪，只是你从未深究细看。
　　人激动的时候会哭，人难过的时候会哭，一滴小小的眼泪原来裹藏着那么多的情绪，有时候你都不明白人为什么会这么复杂。程阳躺在我身边，半眯的眼睛看着我，我也侧身躺着看他，只不过他在擦汗水，我在擦泪水。满心的愧疚和不舍，以及对未来飘摇不定的孤立无援之感，让我不明所以地只知道抱住光着身子的程阳，不停哭泣。程阳拄着脸，帮我擦着眼泪：“明天回去看看叔叔和阿姨，我不能跟你回去，你带我问好。”他语气里夹杂的无奈和不舍我倒是听出了几分，我朦胧着眼睛看他的脸庞，就像一条表面平静的河，这平静下面翻滚着我熟悉又陌生的心绪。每次他看到我哭，就是这幅表情。我怕破坏了他释放精力之后的好心情，便止住了哭泣。因为我知道，与其躲在这昏黄灯光之下的屋子里的黑暗中示弱，还不如明天背上行囊冲入现实去奋斗。他见我不哭了，便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我把脸贴在他的胳膊上：“明天去看阿姨好不好？还有小宝。”他不做声，我等了等，再抬头看他，他已经闭着眼睛有些迷糊了。
　　阳光无情又无辜，不管这世上的人经历了多大的悲伤，它总是将世界裹在它温暖金黄的柔情里，告诉你醒来的时候就不能再自怜自艾了，因为这是新的一天，你要是还陷在昨日的情绪里，你会被甩在人潮的最末，看不到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我知道，这不怪它。“快起来吧，早饭好了。”程阳的语气带着点不可拒绝和冷淡，我翻身继续眯着眼，昨晚哭得太入戏，眼睛实在是干得难受：“我再眯会儿，好不好？”“你再不吃，可能要空着肚子上车了。”他很平静地陈述事实，我心下叹了口气，不走是不行了。他站在厨房里把粥慢慢盛进我刚来和他买的小碗里，淡淡的热气顺着他的脸颊爬上天花板，消失在空气里。一餐饭，我吃得极慢，他只是说了一句多吃点，再无下文。我试图用长长的叹气引起他的注意，他就像直接屏蔽了我想要说话的信号一般，只顾低头喝粥，吃包子。“多吃点，你到家也到下午了，路上会饿。”“不用担心，我自己会买吃的。”我习惯性地噎他。他终究还是笑笑：“我倒是忘了你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了。”“我可不敢让你单大少费心，我有自知之明！”他抬抬薄唇，想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母亲见着我完好无损的回来，她脸上的笑意充斥着安静和欣慰，父亲更是压抑着内心的欢喜，以防自己表露得的太明显，怕是我轻视他的心意吧。我抱了抱母亲，父亲已经把行李箱拎了进去。交代了我和女编辑吵架的全程，父亲和母亲齐齐声讨，我觉得心里好像也没有那么郁结了。“小燃呢？”我就说进门的时候少了什么。“刚才还在门前呢……”母亲脸上闪过一丝担忧的神色出门去寻。我跟出门，四下无人。“你回来吧，你妈去找了，估计就在这附近，这大白天的，没事。”父亲喊我进去，我匆匆应了便出门去找。
　　夏日的午后，阳光的热烈稍稍减了丝许，没有风，云闭着眼睛躺在天上，根本不怕自己会被移到别处。拐过弯，我就看见小燃后面跟着母亲，怀里抱着什么。我看不太清，便等母亲稍稍走近一些问：“去哪儿了？”母亲脸色不豫：“你想，她还能去哪儿。”我心下了然，小燃见着我就像见着救命稻草一样，她很冲到我身边，但是偷偷看了母亲一眼之后，瞬间低下了头。我知道，这晴天怕是要暴风雨将至了。小燃从我身边磨着小碎步走过，她瑟缩着肩膀，本来就短的脖子早就隐了形，我心下好笑，再看她害怕担忧的小眼神，更是想笑。“妈，你抱着鸡干嘛？”“你快点帮我找把快点的刀子……”我顺手把小燃带进屋子，她站在门口看着我翻柜子。“咋回事？”小燃见我面色严肃便吞吞吐吐开口。
　　等母亲再回来时，怀里的那只鸡已经咽了气。母亲一语不发，我接过鸡，蹲在地上把拔下来的鸡毛扔进炕洞里。“你们还是这么小的娃娃，这么心毒？”母亲开始数落站在我身边玩气球的小燃。小燃跟没事儿人一样，母亲愈发来气。“你是不是觉得这只鸡断了腿，一点疼都感受不到？”小燃听到母亲的语气沉重，才把气球握在手里背到身后，抿着嘴唇看看母亲再看看我。有些事，不能因为你是孩子就能从轻发落，一个人要是没有怜悯之心，会很可怕。我也帮腔着说了几句小燃，因为当我拔到鸡腿时，那生生折断的白骨，着实让人心里不舒服。
　　再而衰，三而竭。实习一次不成，我只能窝在家里坐吃等死。堂哥每次来家里，总是吐槽我，“这么大的姑娘了，也不出去挣钱，天天待在家里，家里有什么好啊？”我笑笑，不说话，他是没法理解常年在外的人，对于家的迷恋就是本能。小燃为了“赎罪”，最近的表现好得深入人心。经过我和母亲的不断追问，她才告诉我，那只鸡的腿是被叔叔的小儿子从墙头往下跳的时候，不小心踩断的。骨头连接处，被缠上的透明胶带是叔叔的女儿的“杰作”。我无奈摇摇头：“小燃，你为这些人保守秘密是不对的，你知道吗？”她疑惑地望着我，黑溜溜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无辜又可爱。“好事是不用保密的，保密的大多都不是好事，你明白吗？”她把手贴在脑门上：“不明白。”我忍不住笑意，八岁的孩子可能真的不懂吧。“以后，不管是好事坏事，只要你自己觉得自己不明白，你都要告诉我，或者我不在家的时候告诉妈妈。一定，号好吗？”她点点头。
　　天气没有变凉的迹象，父亲抬头看看，母亲端着西瓜从院子里穿过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动作，我亦是如此。田里的玉米估计早被骄阳灭得苟延残喘了，土豆更甚。一点雨水都不肯落下，这日子怎么过啊。我收拾好了行李，老爸老妈还有小燃给我饯行。我端着一碟子牛肉炒粉条，不管不顾地开吃。父亲对着在阳台上低头扒饭的我问道：“炎，这次走，你需要多少钱？”我抬头见他从怀里掏出钱夹，干枯的手背上，青筋随着拨动钞票的手指起伏。“我不要，老爸，我有钱。”老爸手指一顿，咧嘴一笑，眼睛里泛着欣慰和怀疑：“你有什么钱啊，两千够吗？”我大笑道：“老爸，您相信我，我真的不要。”妈妈也劝我，让我拿上：“出门在外，钱要拿宽裕。不像我们在家里。”小燃也扒拉着饭菜转头对我说：“姐姐呀，你就拿上吧！爸爸给你，你就不要客气了，一家人么。”一家人被她逗笑，我笑着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把爸爸伸过来的手轻轻推了回去。
　　每次离别都是相同的样子，而每此新的开始总是充满不顺的境遇。西安的八月末，真的让我误以为曾经的“四大火炉”是不是漏掉了一座。我挠着经过竹林留下的蚊子纪念特大包，找着根本就没有任何指示的报名处。为什么学校要这么大？为什么学校的路要搞成一副错综复杂的感觉？我找不到报名处便直接奔向寝室，反正程阳定错了票，我来早了一天，也不怕逾期。我用短袖摸了摸额前的汗，再一次找不到路。绝望，人生就像路边的四叶草耷拉身子一样绝望。总感觉后羿射日根本就没有射掉那九个，而是把它们串在了一起，我感觉身体里的水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蒸发。其中曲折，不必多说，原因大部分在于我的愚蠢。
　　手机的出现，既帮助了分别的人联系，又加剧了人之间的离别速度。程阳的生活再次成为了我不得而知的猜想，而我的生活也为跌入低谷而想要冲上云霄做着努力。讨人厌的辅导员，上课毫无兴致的老师，以及散漫低能的同学，还有保守传统的学风。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但这一切我必须接受，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九月到十月份，就像蹦极一样，瞬间划过。一切都熟悉了一些，我坐在寝室里看着十月的太阳升到了近中午的位置。这还是第来这儿，第一次起得这么晚。“程阳，你有时间来看我吗？或者你有时间，我过去找你也行。”做了一会儿英语阅读，吃过午饭，我站在窗前给程阳打电话。“我有点忙，一会儿给你打过去好不好？”程阳的语气有些焦躁。“你在忙什么啊？”或许是近两个月未见，再加上假期的人容易有空闲耍小脾气，我不想遂了他的意。“你先别问了，我一会儿回去跟你细说。”他越是着急，我越是来气，他跟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一会儿是多久？”电话那头传来弱不可闻的呼吸压抑着不满情绪。“我也不知道。”他说完这句，临了再加了句“你挂电话吧。”就再无下文，我的心里也升起了一些怒火，索性将手机扔在桌上，只看窗外的大叔们给新移植来的木瓜树做防护措施。
　　人要是学不会自我排解，这世上真的会有很多坎儿都跨不过去。只有自己想通了，才能看得清楚，活得从心所欲，不逾矩。我越想越气，见不到面我可以等，可是连电话都不好好对答，这恋爱谈得怎么这么添堵呢？往事种种，泛上心头，我坐在书桌前开始抹眼泪。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他哭了多少回，但是我记得有人说过一句话，让你流泪的男人绝对不是好的归宿。泪水这种东西，真的是越流越起劲，我哭得脑仁都发热，再想起我身边的情侣们，人家如胶似漆，干柴烈火，相濡以沫，再看看我自己，我就是披着有男友外衣的一条单身狗。哭得久了，便下了狠心，好像这样就可以挽回刚才的丢份儿。
　　十一假的七天，向来都是过得像掰一掰指头那样快。我不爱出门，再加上这种时候走哪儿都是人，所以我索性窝在寝室看书，补觉。
　　李捷的电话倒是来的很及时，我接起来电话就开始吐槽程阳的所作所为，李捷不说话，但是时不时传来的笑声让我知道他在认真听。“火火，你们两个这么多年了，真的不容易，我作为你哥们，肯定是劝和不劝离，但是，如果程阳他真的对你不好，你可以考虑冷静一段时间。”这家伙，谁都不得罪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脾气了？你看程阳这么对我，你竟然不跟着我一起骂他，真的是，程阳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说？”我笑着骂他，他倒是呵呵一笑：“还能生气，说明还有火花。就你这发毒誓，下狠心的戏码，我真的是再熟悉不过了。哪次不是你先缴械投降啊？”这话一说，我更生气了，准确地说是有些没面子，“这次不一样，你看着吧！”“哈哈哈，我信了你的邪。”李捷一笑，我也跟着笑：“你在干什么？不出去玩吗？”“开玩笑。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啊？我在大理呢，你要不要过来？”就算不要我花一分钱，我都不愿意去。“你也是会挑地方，和谁？”我只好奇这件事情。“我媳妇儿。”李捷这语气简直嘚瑟得想让单身狗揍他。“你别扯了……”“真的，这次回去，我们就订婚了，赶你研究生毕业，我估计已经是孩儿他爸了。”“不许骗人。”我从椅子上正了正身子，却不敢问他到底是不是苏参，应该不会是苏参，可是那姑娘又是谁呢？“不骗你，订婚宴你要是来不了，把红包带到就行。现在微信这么方便，红包一次发太少了，咱两的关系，我觉得你有必要转个账。”我们两个在电话两头狂笑，“脸皮可以再厚点。”我打趣他，他也跟着笑。“跟你，不需要那样。”我伸了伸腿，笑道：“好的，到时候发视频给我，我想看看热闹。你也知道，一个人寂寞久了，容易变傻。”“好，你和程阳的事情，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既然到了学校，就好好学习。脱单的前提是脱贫，火火，等你自己有份事业的时候，你才有能力去爱自己，爱别人。知道吗？火火，你照顾好自己，就算为我，为阿姨和叔叔，还有小燃子。”我点点头答应他，“你要开开心心的，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