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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儿子 ...

  •   一夜之间,大小媒体都在报道云联收购古冬事件。一个是视频门户网站的后起之秀,势头强劲,一个是当下风头最劲的网游运营商,一场看上去眼花撩乱的收购战,正在两家互联网领先企业间进行。内行们拈花微笑,外行们瞧足热闹。

      古冬的上层对此事如何应对,安琪这样的蝼蚁之辈显然是无从知晓,但是随后每个员工都收到了一封由古冬总裁莫小波发布给全体同事的邮件,邮件声称,在过去的日子里,媒体关于此事的报道很多,评论很多,误解和谣传也很多。请大家不必理会。然而,安琪所在的大办公区,一整个上午,空气中都飘荡着暖昩不明的眼神。对于收购之后的公司前景,最重要的是人事安排,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期盼和猜测。另外,一些年轻姑娘们还把兴趣点放在了一夜串红赚了大钱的几位云联创始人身上,拓展出了无数八卦。

      在这充满动荡的关键时刻,象安琪这样的小人物,当然应该坚守阵地,低调做人,以免在充满变数的下一刻发现自己成为掉队的一员。安琪是这么计划的。不过,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下午她接到电话,周老师说陈跃然不舒服,让她赶紧来幼儿园看看。

      安琪前去请假时,发现设计部的伍总监竟然出乎意料地好说话。放在平时,即使不甩脸子,也必有两句硬话埋伏着。

      安琪对此非常理解,公司不是慈善机构,发你工资便是要你替人卖命干活。但她也没有办法。一个单亲母亲,拖累总会比别人多一点。她匆忙向伍总监表示,设计稿一定会按时完工,绝不因请假而延时。之后就抓起包飞奔出公司大门,在楼下拦了辆的士直奔幼儿园。

      周老师显然吓坏了,她把陈跃然从教室里抱出来,反复解释说,中午他只是在厕所门口跌了一跤,撞到了头,当时并无异样,没想到过了两个小时,头上便窜出老大的一个包来。

      陈跃然脑袋前侧果然鼓起一个包,乍一看象是长了个角,触目惊心,安琪不由又惊又痛。正无措间,陈跃然小脸腊黄,靠在安琪怀里,小小声说:“妈妈,我腿好酸好痛。”

      “哪里酸?我给你揉揉。”安琪边说边抹起裤腿,只见两条小白腿上一块一块的淤青,上面还有个个红点,她心里顿时象被捅了一刀。周老师都快哭了,赌咒发誓地说绝没有掐过孩子。

      安琪慌了。这显然是种她没见过的病症。这种情况已经不能再到平时常去的诊所了。她抱着孩子出了幼儿园,召了辆出租,直接去了W城的一家三级甲等医院。

      坐在车上,陈跃然异常安静。安琪摸电话时,手都在抖。好不容易稳了稳心神,才拨通了于杏阳的电话。偏偏无人接听。

      一下车,安琪就抱着孩子往门诊大厅跑,正夺命狂奔,听到后面有人喊,百忙中回了次头,就见有个男的跑过来,手里提着只童鞋递给她,说:“孩子鞋掉了。”

      安琪忙道了谢,蹲下来给陈跃然穿鞋,那人看她满面惶急,提醒说:“儿科在三楼,从那边楼梯上去比较近。”

      安琪仓皇冲他点点头,抱着孩子上三楼去,排队挂了号,又到候诊大厅排队等待叫号。看病的人多得让人绝望,她急得毛焦火燎,却不能不按捺住,看着电子显示屏上面的名字一寸寸往前挪。

      候诊大厅里,别的病孩旁边,无一不是好几口人殷殷守着,相形之下,安琪这里就格外形单影直。她看着怀里昏昏沉沉的孩子,心里涌上一阵难以遏止的身世感伤。

      “妈妈,我想吐。”陈跃然微弱地说。话刚落音,已经吐了出来。

      安琪抱着孩子,直接闯进了医生的办公室。

      当于杏阳赶到医院时,安琪正带着陈跃然准备做脑部CT。医生讲解着注意事项,对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能不能听话地躺着不动表示了怀疑。

      安琪看起来很平静,她一副讲睡前故事的愉快口吻,对躺在CT机上的陈跃然说:“这个小床会移动。我排了好久的队才轮到咱们。躺在床上要闭着眼睛一动也不能动哦。动一下就输了。妈妈一直都在这里,所以不用害怕。”

      这番话果然让忐忑不安的陈跃然镇定了。接下来的CT检查出乎意料的顺利。陈跃然非常合作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等他们走到CT室门外时,于杏阳接过孩子,“大哥,”她叫着陈跃然的乳名,顺带亲了这乖顺小人儿一口:“你赢了,你是第一名!今天好勇敢!”

      直到这时安琪才觉出自己双臂酸麻。于杏阳把旁边的沈岩介绍给她,沈岩是这家医院的儿科主治医师。于杏阳的父母都是本市卫生系统的,在得知情况后第一时间找到了在这家医院工作的朋友,朋友则请沈医生过来帮忙看看。

      沈岩看了看陈跃然腿上的红点和淤青。“门诊的张医生说得没错,是过敏性紫癜的典型症状。”

      作为一个靠读书上网摸索着养育孩子的现代女性,在CT室外排队时,安琪就迅速上网搜索了一番,虽然对这种号称“较为常见的微血管变态反应性出血性疾病”不大明白,但看到“常见”两个字,无论如何,让人总放了一点心,可看到后面还有“偶尔会引起颅内出血”、以及引发肾炎等事例,不免还是心惊胆战。

      “怎么会过敏的?我家大哥吃海鲜都没事的。”于杏阳问。

      “过敏原因很复杂,有可能是食物过敏,粉尘过敏,玩得太累也能引起的。”沈岩淡淡答。

      “要不要紧?”于杏阳问出了安琪不敢问的问题。

      “看看CT的片子情况,”看到安琪的脸色越发难看,沈岩便加了一句,“不要紧的。这其实是种小儿常见病。引发颅内出血的概率非常小。我看孩子精神象是在好转,应该没什么大事。”

      作为一名医生,这其实已经算是一种比较推心置腹的回答,明白了这一点,安琪对这位年轻的沈医生多了几份好感。

      在医院各部门检查了一圈,陈跃然最终入住儿科。安琪收拾了住院的东西,又硬着头皮打电话给伍总监,表示原计划请半天的假要延长几天,得到批准后感恩戴德得简直想烧柱高香。

      接下来的好几天,于杏阳每到下午就过来和安琪换班,还带来陈跃然爱吃的汤水,并赶安琪回家洗澡吃饭补眠。

      安琪满心歉然。她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亲人,甚至没有多的朋友。能依靠的就只剩下这一两个人,所幸她们从来不觉得这是多大的负担,时间长了她也不因欠了人情债而内心难安,现在是连谢谢这两个字说出来都觉得矫情。这也是她对岁月最感激的地方,时间这把杀猪刀几乎割走了她曾珍视的一切,让她日渐粗砺,最终却心怀怜悯地给她留下两样最为宝贵的东西:孩子,还有朋友。

      第一天的脆弱过后,陈跃然俨然又成一条好汉,方翘楚来看他时,他正老神在在地给于杏阳和一屋人讲故事。“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他的家里一粒米也没有,只好饿着肚子上床了。第二天,他就拿着什么头去打土……”

      于杏阳在旁边更正:“拿着锄头去锄地。”

      “对,去锄地,他发现一个很漂亮的田螺,就拿回家了,他又去锄地。”

      一屋人默默点头,原来要讲的是田螺姑娘的故事。

      “……他一回家,哇!桌子上有一大碗白米饭,还有菜,还有鱼,他不挑食,吃饭也不洒到桌子上,他吃饱了,又去干活儿。第二天,他一回家,哇,桌子上又有一大碗白米饭,第三天,他再一回家,哇,又有一大碗白米饭,又有菜,他就又吃起来。”讲到此处,陈跃然口舌生津。在连续吃过若干次后,于杏阳终于按捺不住问道:“那是哪儿来的饭菜呢?”

      “是啊,他就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陈跃然皱眉作思考状,然后又吞了一口口水,“然后他又回家,……哇,又是一大碗白米饭和菜,他又吃了起来……”

      于杏阳斜睨安琪,“你说你在家是怎么虐待我哥的?是不是没吃过饱饭?”

      安琪无辜摊手,“天生的馋,没办法。”

      磕磕绊绊讲完故事后,一屋人都松了口气。方翘楚连声夸奖,并表示要送陈跃然一份礼物,问他要什么,小肉团子响亮地说:“变形金刚!”

      安琪好心提醒,“大哥说的变形金刚,是指他们幼儿园附近小卖部里盗版的12块钱一个的那种,别买错了。”

      “12块钱的塑料玩意儿你都舍不得跟儿子买?是你亲生的吗?”方翘楚怒了。

      安琪无耻地答:“充话费送的!”

      第二次回家再来医院时,安琪收拾出一套简单的画具带了过来。她现在上班之余,从一家工作室里接商业插画的活儿,有一批插图要得很急,偏偏这紧要关头陈跃然却住起院来,虽说病房里无法使用电脑,但线稿还是可以先手工赶一下的。

      晚上,等陈跃然睡下后,安琪便搬着椅子到了走廊拐角,坐在那里一探头便可以看见床上的孩子。只是光线不够明亮,没多久便两眼酸涩,其间她正揉眼睛,一个身影拐了过来。

      “画……画?”来的是沈岩,显然没想到她猫在里头干这个。

      “帮别人赶一份稿子。”安琪解释。

      “哦,”沈岩走了两步回头,“到我办公室里来画吧,有台灯。”

      “不用了,坐这里还可以看着孩子。”

      “不要紧,我帮你盯着。”

      沈岩不仅提供了台灯,还给她倒了杯茶,之后便在另一张办公桌前写起了病历。安琪觉得自己又遇到好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好感,细看这年轻医生便越发觉得眉目周正举止儒雅,十足是个帅哥。

      病房里偶尔传来孩子咳嗽声,陪院家属小声嘀咕声,在这份静谧里,只有笔在纸上的沙沙声。

      初稿完工后,安琪收拾好画具,揉揉生涩的眼睛,对沈岩抱歉地笑,“我出去遛一遛,十分钟内回来,帮我看着一下孩子,可以吗?”。

      “没问题,你去吧。”

      安琪拿起包,走下楼后往住院部西边拐去,那里有个小小的花园,作为一家有百年历史的老牌医院,这里甚至还保留了几棵参天古树,在暗淡的光线中,她掏出一根烟,点上,缓缓走到园中一棵树旁坐下来。

      有一瞬她仿佛灵魂出壳,另一个安琪跳出来,高挂在空中,带着怜悯和不能置信,看着这个抽着烟的落魄女人。

      她想,她到底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切都是从哪里开始的?良久,她长叹了一口气。

      叹完她突然一个激灵,觉得非常不对劲。怎么这口气竟然在这破园子里叹出了立体环绕音响效果,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其实这种事,用正常的思维想一想,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同一时间大致相同的地方,有另一个人叹了那么一口长短大致相同的气,造就了这非一般的音响效果。不过时值深夜,万簌俱寂,况且还是在医院里,安琪不由悚然心惊疑神疑鬼。她满怀警惕四处张望,就看到了树那边探出来的另一双惊诧的目光,两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安琪才目瞪口呆地说,“哎妈你可吓死人了。”

      对面那人笑了笑。浓密树荫下,可以看出那是个眉目英挺的年轻男人,看起来还有点面熟。

      安琪想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上次给陈跃然拾鞋的那人。

      “上次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谢谢你,”安琪很快说。那人也认出安琪来,笑笑说:“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为缓和刚才的诡异气氛,安琪举了举手中的烟盒,“来一根?”

      那人举起手中的烟,没说话。

      医院这种地方,特别能让人体会到宿命带来的无力和脆弱,又是在夜色下,小花园里的两个陌生人奇异地有了某种同病相怜的亲切感。安琪抽着烟问:“有亲戚在这里住院吗?怎么了?”

      “中风。家里长辈。”男人的回答很简洁。

      “哦,那真是……,”安琪不知怎么安慰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好吧。”男人显然不愿多说,过了一会儿将话题抛回来。“小孩不要紧吧?”

      “不要紧。”

      “多大了?”

      “快五岁了。”

      一阵静默,深沉夜色中,明灭的烟头照亮男人倔犟有力的嘴角,有种不加掩饰的怅然和伤感。

      “中风的话,恢复得好,是可以象常人一样的。”她安慰他。

      “恢复不好呢?”男人淡淡说。

      安琪祭出樱桃小丸子的金句,“只要活着,总会遇到美好的事情。”

      男人对着黑沉沉的夜色沉默片刻,才又说:“油尽灯枯地熬着也算活着吗?死了会不会更有尊严一点?”

      问的人似乎很徬徨,仿佛等着她给出一个答案。可安琪又能说什么呢?她和他才刚见面,过往的生命都是谜,更何况是生与死的宏大主题,她又怎么会知道答案是什么呢?

      不过,看在他曾经的善意上,安琪还是认认真真地谈了点自己的感受,她说:“我奶奶,去世的前一周,还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为全家人做早饭。有一天她过了八点还没起床,等家人进去时,发现已经没有气息了。因为太突然,在她去世后很久,我们都觉得她只是去了异乡。那种时刻担心、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的牵绊,对至亲的人来说很残忍。”

      所以在那之后,她再也不能看到长像和奶奶相似的乞讨者,她会想象去世的老人家也在异世衣食无着、飘泊无依,哪怕只是那样想想,都会让她无法遏止地泪流满面。

      男人看着她,安琪继续说:“油尽灯枯地熬着,也是一种安慰和陪伴,至少大家还能够从容告别。更何况,只要活着,就还存在着一线希望。”

      她把烟头掐灭在一个纸杯里,站起身往回走,顺便道:“我得走了,再见。”想想又补一句,“祝好运。”

      “嗯,再见。也祝你好运。”停了一下,男人说,“谢谢你。”

      说再见的两个人,不过是惯例的客套,并未想到此后的人生里还会有交集。所以在再次猝然邂逅之时,安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个小花园里闲聊的两句话,会让命运拿捏住,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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