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汉塞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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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郎，恭喜恭喜，母女双安，是个看上去就很漂亮的女娃儿呢。”稳婆说着恭喜的话语，脸上却见不到多少喜色，仔细看，还能从她的眼眸里看到无助和恐慌。
正处在老来得女的欢喜中的男人没有注意到稳婆的表情，他傻兮兮乐呵呵地搓着手，连声说：“哎呀，哎呀，太好了。”
傻乐了好一会，他才注意到稳婆的表情不对，他脑子一转，自以为猜到了稳婆为什么这么奇怪：“哎！我啊！对不住对不住，瞧我这记性……”
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硬塞到稳婆手中：“来来来，同喜同喜，感谢您这么辛苦接生啊！”
稳婆接过红包，脸上倒是终于浮现了喜色，但依然掩盖不去眼中的惶恐，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开了口，对男人说：“大郎……”
“恩？”
“大郎，”稳婆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您最好还是去看看，您那女娃儿……”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男人略显慌张地追问，“孩子她没有出什么事儿吧？”
“没有，她好得很，”稳婆微微皱起了眉，“就是……就……她看上去太好了……甚至好到有点可怕咧……”
男人为这奇怪的形容略白了白脸，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浮现无数乡间民谣传说里鬼怪附身、投胎复仇的故事。
他晃了晃头，挥去那些不快的联想，板起了脸，严肃地对稳婆说：“您在胡说些什么啊，我的女儿才出世呢。您要是再胡说，我可要赶您走了。您一定是感觉错了吧！”
稳婆干笑了两声，略带不好意思地回复：“哎呀，大好日子，都被我这张嘴搅浑了。是的，一个婴儿有什么可怕的，肯定是我感觉错了。”
送走了略带不安的稳婆，男人简直控制不住自己想去看看自己的孩子。他推开产房的木门，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房间，不敢吵醒生产后昏睡过去的妻子。
房间的血腥味还未完全散去，有一种令人作呕的辛辣的刺激感，房间里的光线不是特别强，烛火在墙壁上投射下浮动的阴影，阳光从室外照入，把黑暗的环境映衬得更加黑暗了。
在这略显阴森的环境里，男人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女儿，他期待已久的宝贝，他的老来得女的孩子——
刚生产的婴儿一般不会显得太可爱，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很奇怪地显得很漂亮，她略带粉红色的皮肤，她浓密茂盛的黑发，她大大的眼睛——
她大大的眼睛直视着他，按理说，刚出生的婴儿明明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看不清什么东西，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
她的目光盯着他，平静悠远，黑色的眼眸好像最上等的黑色墨玉，映射着眼底深处的深邃。就好像她的眼睛深处有一个深渊似的，在不断旋转，在分崩离析而又不断聚合。
这完全不应该是一个婴儿的眼睛，在这一瞬间男人完全明白了为什么稳婆那么不安，因为这，这完全就像是……
鬼怪的眼睛。
“她为什么不哭？”
为了掩饰心中越来越强烈的惶恐，男人小声地问自己，问出了声音。
他俯下身子，凑近这个刚出生的婴儿，戳了戳她。只要她哭了，她的眼睛就会闭上，就会让所有的一切变成自己的臆想，只是因为稳婆的误导和环境的阴森而产生的臆想……
但是无论男人怎么逗弄，躺在小床上的婴儿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盯着他，没有哭泣。
“她为什么不哭？”男人自言自语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高了起来，他逗弄婴儿的手劲不可自控地大了起来，在婴儿柔嫩的皮肤上留下了红色的印子，“她、为、什、么、不、哭！”
“大郎——？”
男人的高声惊醒了力竭而睡的母亲，她艰难地撑起身子，疑惑地发问，打断了男人的动作。
男人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一下停住了手。他顿了顿，总算是对床上的女人挤出了一个略显狰狞的微笑：“没事，夫人，你休息吧，我只是——我只是逗弄一下孩子。”
然而，这个孩子的奇怪之处不仅仅体现在出生时。
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完全体现出了对自杀的渴望。
一个不注意，她就用还完全没有力气的身体挪到了床边，要不是母亲余光扫到，赶紧挪回了她，她就会从高高的床上坠落了。
从此她换了一张矮床，哪怕从床上掉落，也完全不会磕碰到什么。
她会在半夜从暖和的被子中挪出，将自己保留在寒冷之中，以期能受寒一个晚上，最后因病死去。要不是半夜起来的母亲窥见了这一幕，她也许就真的死在寒冷带来的风寒中了。
从此母亲养成了半夜起床看她的习惯，甚至都不敢放心让丫鬟帮忙看顾。
等她再长大一点，能慢慢爬行了，她就爱往尖锐的物体上撞。狠狠的、用力的、想杀死自己那样的撞。
母亲第一次发现时几乎吓个半死，专门做了个网兜把她在白天跟自己绑在一起。
还有厨房中的刀——刀具从顺手的位置挪开，摆在了她永远够不到的地方；
还有看似普通的绳子，她咯咯笑着把绳子在脖子上绕了一圈，然后慢慢收紧，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留下了紫色的印痕。
她的乳娘早早地被吓跑，家里的丫鬟们畏惧她好像在面对一个鬼怪，宗族亲人对她敬而远之。
幸亏她们家算是南郡的富户，不然，还真的养不起这样的姑娘。
父亲从出生时就对她的情况恐惧不安，而这些试图寻死的动作大大加深了他的惶恐，她听到父亲在大声地对母亲说：“让她死——如果她要死，就让她去死——你不可能永远管住她的——她就是个妖怪！专门投胎来复仇的妖怪！”
平日里对父亲百顺百从的母亲第一次大声地说话，这声音几乎像在绝望地尖叫了：“你在说什么，你在胡说什么——！她是我孩子！我的孩子！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她绝对不是什么妖怪！”
母亲抛下怒气冲冲的父亲，大力推开木门，冲到内室，狠狠地抱住了她，泪水汹涌而下：“阿月，我亲爱的阿月……”
那无数次阻拦孩子寻求死亡的画面从她心中流过，让她心力憔悴、无可奈何，却无论如何不想放弃。她抱住她的孩子，那么用力，指关节都显得发白，好像要把她扼死在自己的怀里：“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了，阿月，阿月，我想留下你……”
这泣血般的悲啼好像第一次打破了孩子的心房，宋相思缓缓地抬起头，注视着她此世的母亲。
她的母亲哭得是那么伤心啊，那样地不顾形象、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她好像才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母亲，为了她，操碎了心，担惊受怕，日夜不安。她的黑眼圈从生出她后一直都不曾消退，她半夜总会习惯性地醒来，她比初见时憔悴苍老了那么那么多，简直和原来温柔和蔼、年轻貌美的夫人是两个人了。
那从婴儿时期开始的、从宋相思再一次发生自己转生时候开始的、一直萦绕她不去的阴暗，好像突然被阳光照进了一个角落。
在初生时，宋相思体会到的，不是再世为人的欢欣，不是重获生命的喜悦，而是与之完全相反的，对永久死亡的渴望，对生命轮回的憎恶。
反正你无论如何挣扎，最终获得的永远是痛楚，你为何还要挣扎呢？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去追求人生总会到来的尽头，而免去中间体会一切苦难。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盛苦，苦难是人生永恒的真谛，而喜悦总是一闪而过，点缀在痛苦之中。
哪怕勉强能有那么一瞬间的欢乐，最终还是会回归痛苦。
于是宋相思就听从心中的渴望，去寻求死亡了。
只可惜，她的母亲实在太小心、太小心，她尝试了那么多次，都还拖着这身躯活在世间。
她为自己的失败而叹息，并转而寻求下一个机会，却没有注意到，她的母亲的日渐憔悴。
哪怕你要伤害自己……
哪怕你要伤害自己，你也不应该伤害一个爱你的人。何况是那么纯粹激烈、那么激荡人心、那么真挚动人的母爱。
更何况……
母亲的哭泣仿佛唤醒了那深深根植于心底的不甘：
我真的不能再尝试一次了吗？
我真的不能免于权势的把控、命运的捉弄吗？
我真的，真的不能追求只属于我自己的自由吗？
宋相思对她的母亲露出了出生以来第一个微笑，然后在她母亲不可置信的惊喜中，给了她一个轻柔的拥抱。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汉塞其一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