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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十六年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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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大片刺眼的光。
我艰难地抬起手,朝着那片光,伸了出去。
厚重的门在吱吱嘎嘎声中打开了。
一身青色羽衣的男子像一把利刃一样立在我面前,他又高又瘦,眼神锋利如刀,一头红发宛若熊熊燃烧的炽热火焰。
"千万年来,你将是第一个活着从这里走出去的人。"
他话声甫落,高高悬于大殿上空的那团闪烁不定的白色火焰中,猛然飞出一道闪耀夺目的光环,我伸手接住,正是纳芥环。
毕方道:"你打赢了我,这是你应得的。"跟着,他衣袖一拂,一团白色火光,从离火中飞出,直射入我的眉心。
登时浑身的骨头都在燃烧,无穷的热力从眉心爆发,瞬间将我的整个身体吞噬。
"今日你有资格获得离火之力,至于能不能承受离火之力全凭你的造化。"
身子不受控制的跪倒下去,我一手死死撑着无尘剑,忍受着爆发在体内山崩海啸。有股强大到可怕的力量在冲击我的血脉,身体被撕裂又被聚合,除了一次次比一次清醒深刻的痛苦,我再也感受不到其他,听不到,也看不到,竟连痛苦都感受不到…
我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呼呼呼…"
大殿里安静无声,只有永远无穷无尽的离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辟剥声。
我听到了自己在大口地喘着气,原来,我还活着。
我咬紧牙关,支着无尘剑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身子,抬起脚步缓缓走了出去。
每抬起一步都要费尽所有的力气,每踏下一步力气又重新聚力起来。
走到毕方身旁,他侧身给我让开了一条路-通往离火境出口的巨大的石门。
我向着那扇门古老一步一步走去。
他的浑厚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再没了戏谑的语调。
"没有人能够打败我,为什么会是你?"
"因为我要见她。"
"没有人能够忍受这种往复无尽的痛苦。"
"是的,没有人能忍受,更没有人能忍受死去这么多次。"
"那可是上百次的死去,每次活着都意味着再面临死亡的痛苦一次,你难道不怕吗?"
"怕,可我更怕她等不到我。"
身后的他沉默了,沉默了许久,在我以为他不会再问时,他忽然问道:"你就这么肯定你能活下来?"
"因为我相信!我相信我一定能活下去,所以我一定要活着。"
一阵轰隆隆地巨响中,那扇自盘古开天便屹立的门重又徐徐合上,毕方的身影也逐渐隐没在门后的阴影里。
他最后问道:"你叫何名?"
"我乃梦貘神族,柳梦璃!"
骄阳似火,蓝天如洗,绿荫如盖。
我,终于活着走出来了。
"主上!"
我听到一声激动惊喜的喊声,寻声望去,等候在南冥外的奚仲早已快步向我奔来,我看到他眼神中的吃惊与震撼,也看出他强忍着的满腔激动。
"您,终于出来了。"
"嗯 。"我停下脚步,站直了身子,深深地吸了口长气,
这具残破的躯体,一定是令人触目惊心的吧。
我望着奚仲,问道,"奚仲你在此候了多久了?"
"禀主上,有一十六年了。"
十六年了,原来竟过去十六年了。
我抬眼望向远处,淡淡一笑。
"华胥一梦,一梦竟是一十六载。"
"什么!主上,你竟然使出来华胥一梦?"奚仲的声音一涩,他走到我身边,伸出双手,想要扶着我。
我摇了摇头,"不用,我自己还能走。"
"是"奚仲收回手,站在我身侧。
"回去吧,聆夜和其他族人们一定在等着。"
"是。"
远远地,我就看到那道红衣,显然,那红色衣服的主人也看到了我们。
"主上,"聆夜失声惊呼,大惊失色,"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的手臂呢!"
"没什么,只是失去一条手臂而已。"我轻声安慰道。
"主上,你都伤成这样,"聆夜眼中泛着泪水,声音哽咽,"你怎么会伤成这样…是聆夜无用,让主上你一个人去离火境…"
"聆夜,你不用难过,"我淡淡一笑,"这次能成功洗练紫母晶,实乃我族大幸,我真的很高兴,你们也都别难过了。"
奚仲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主上说得对,聆夜,你快带主上去休息疗伤,主上她动用华胥一梦,正是需要静心修养。"
聆夜闻言,眼中越发惊愕痛惜,她侧过身去,低了头去,默默跟在我身后,送我往内殿走去。
去内殿的路上开满了幻离花,影影绰绰,烟云浪漫,似一片片蓝色的花海,美丽似幻。
幻螟界美丽如旧昔,宁静安然。
那些几乎令我放弃生的念头的痛苦的记忆似乎都已经远去,此刻,我只感到无限欣慰。如今幻螟界平安无事,再多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我走出一段路后才忽然意识到聆夜一路无言,回头瞧见路上有一串细细的雨点,我才发觉那是聆夜她一路洒落的泪水,心中微微愕然,原来她竟一路暗自强忍,是以未曾出声。
我悠悠叹了口气。
"聆夜,上次交待给你的事,你办的如何了?"
聆夜身子一顿,恍然回过神,答道:"属下已经按照主上的吩咐,这十多年来终于重新调整了幻螟界的轨迹,外界应该极难发现我们的准确所在。"
我点点头,"这也是那时的备用之策,倘若我此番取紫母晶一举不成,你们可暂避一时,以图他日。"
"主上,聆夜有一事不明,不知主上可否相告?"
我笑了笑,聆夜在一千多年都是这般小心翼翼。
我点点头,"你问吧。"
"主上进入离火境前交代奚仲与我,命我守护幻螟界,研究轨道运行之理,命奚仲守候南冥,亦可与我侧应,那时,主上可是做了必死之志?"
沉默片刻,我点点头,直言不讳,"是的,倘若我迟迟未能出来,奚仲便可去寻我,从我的身上取回紫母晶,带回幻螟界,再谋他法。"
"主上!"聆夜本是紧紧抿着唇,突然抬头望着我问道,"你为何要只身犯险,为何不让聆夜和你一道,主上,你要知道,无论刀山火海聆夜愿和你同生共死。"
她的眼眶中盈满的泪水,泪水中夹着隐忍的怒火。
"聆夜,你是幻螟界下一任的主人,以后的重任就交给你了。我可以牺牲我自己,可以牺牲奚仲,我绝不能拿你的性命去冒险,就算我死了,我也相信日后你能带领族人找到办法好好活下去。"我叹了口长气,"聆夜,你要知道,一族之长除了荣耀,更多地是责任,我相信你,只有将幻螟界交到你手中我才能安心。"
"不,我不要这样,"聆夜神情激动,眼中闪着泪花,直直地盯着我,"聆夜要主上活着,好好地活着。聆夜从不稀罕这份荣耀,主上,你可知道…"
我皱了皱眉,聆夜她的有点不对劲,她在我面前从来不曾这样直言冲撞。
我沉默了,静静地看着她,这时守候内殿的侍女迎了出来。
聆夜猛然顿住,像是幡然醒悟般,她又恢复了以往的恭敬谨慎,闷声道,"是聆夜失态了,请主上先沐浴歇息。"
浴池里的水已经备好,水汽氤氲,鼻尖萦绕着幻离花的香味,放松下来后,我立刻感到无限疲惫,不用对着镜子,我也知道自己衣衫褴褛,全身一定狼狈不堪。这个样子教我如何去见龙儿呢。
想到龙儿,我的精神一震,心情顿时轻快喜悦起来。想了想吩咐侍女去将那套蓝色的广袖流云裙备好。
温暖的水将我全身包裹起来,太久没有这样舒服了,舒服得我都想长长睡一觉。
可是我知道我现在还不能睡,龙儿再等我,我要早点回去,免得她忧心牵挂。
沐浴后人也精神多了,我换上了广袖流云裙,不过因为只用一只手的缘故,穿衣时颇有些费时。
镜子中的少女如柔风霁月,一头柔亮的乌发垂在肩头,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一身蓝衣,衣摆上缀着几片洁白的云,步履轻移间仿若要随风飘起。
我点了点头,觉得脸色较之从前过于苍白,我想了想,随手略略施了些脂粉。
龙儿,这般看来,我应该和十六年前变化不大罢。
我站起身来才走出去几步,陡然觉得左袖空荡荡的,立时便停住了,猛然真正地意识到我的左臂没有了。
那一剑夹着漫天光影而来,我原本可以侧身避开,但我却没有。
只因那一剑,是我唯一的机会。
幻螟界前人遗典上记载,使用华胥一梦须得趁人心智放松之时以施梦之术点其眉心。毕方一剑斩下我的左臂,他离我足够近,他的心神最是得意之时,那一刹那便是我施展华胥一梦之时。
这本就是一个大奇大险之招,可我不得不用。
毕方,开天辟地以来,离火的守护者,他太强了,一百个玄宵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若是没有玄女娘娘所赠九彩石,也许我早就被他的掌力震散了三魂七魄,绝难活命了。在我受了他一掌之后便旋即明白凭实力我打不过他。
华胥一梦,梦中之梦,无穷无极,幻真莫辩,百梦同归,始料莫及。
他始料未及的那一刻,便是我真正出剑之时。
只是华胥一梦一旦施为,必然是要千年功力之人才能施展到底,中途再分出百余幻身,幻中有幻,以幻生幻,施展下来更是耗费数百年修为。
幻螟界从未有人施展过,只因这一招有效对施法者损耗太大,且施为中稍有丝毫分心便会心智全失,精血枯竭而亡。
但这一次,我除了倾尽全力一试,别无他法。
原来这一梦就是十六年。
但我终于击败了毕方,虽然,我少了一条手臂。
我推开宫门,却发现聆夜还守在殿外。
聆夜见我出来,目光在我脸上微微一滞,脸上登时浮上微微的薄红,她垂首躬身道,"医官在外候着,我这就传她进来。"
"不用,"我挥了挥手,"都是皮肉小伤,我的身体并无大碍。"
聆夜坚持道,"主上,还是请医官看一看,固然伤在皮肉但内伤不能不管…"
"不用了,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
其实我自己都有些诧异,虽然我感到疲惫不堪,但我浑身的伤痛已经好了很多,就连受的极沉重的内伤也明显在慢慢好转。
见聆夜还要在劝我,我笑了,"我想去个地方,既然你不放心,那你跟我一起去吧。"
幻螟界后山,幻离树下,一座孤零零的坟墓,岁月从不曾把它遗忘,只是将它染成青色。
母亲,璃儿来看您了
我跪在母亲的墓碑前,沉默地盯着白玉石碑。
"母亲,璃儿大逆不道,喜欢上了一个人间的女子,女儿已她成亲并立下重誓与她长相厮守,生生死死结为夫妻。这次来,便是向母亲辞行,幻螟界主职位,璃儿将禅让于聆夜。"
说完,我重重地磕下头去。
"璃儿自知违逆母亲之意,有违母亲之愿,璃儿大大不孝。"
我又重重地磕下头去。
"璃儿不敢奢求母亲原谅,更不敢奢望母亲成全,只是璃儿心意已决,纵是天诛地灭也在所不惜。"
我再次重重磕了头,才站起身来,走到墓前,想到母亲养育深恩,心中怅然,不禁缓缓抚摸着母亲的墓碑。
母亲的一生,伟大而荣耀,想到母亲为了保卫全族舍生忘死,想到母亲为了族人日夜劳心,想到母亲临终前的语重心长,和母亲相比我实在惭愧,她一生的光荣里却有了我这个忤逆女。
不孝啊,我真是不孝啊。我手指运力,将墓碑左下的爱女柳梦璃立最上面的一字抹去,以指为刀,重新刻上"不孝"两字。
"不孝女柳梦璃立,不孝女柳梦璃立…"我喃喃地念着这句,木然地站在墓前。
幻离树下,吹起了微微的风。风吹过处,落英缤纷飘洒,却吹不散,离人愁绪牵挂。
母亲,我走了。
聆夜在不远处看着我走来,她望了一眼墓碑,紧紧地盯着我,面有忧色,"主上,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踏出一大步,走在前头,聆夜一如既往地跟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
传来奚仲和几位身居要职的族人,我将納芥环交给奚仲。
奚仲虔诚恭敬地接过,我又令礼官查看年历,定下日子行禅让大礼,一切安排妥当,便要动身离开。
除奚仲聆夜,一众族人不明其中曲折,苦苦劝我留在族中,我虽心中感伤,仍是婉言拒绝。奚仲皱眉不言,也未再阻拦。
聆夜知我心中去意已决,送我出境。
"主上,快去找主母吧,她一定在等你。"
"嗯,我知道,无论多久,她都会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