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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陀寺 ...

  •   第一章

      古陀寺又下雪了,宽敞的大殿大门很高,映着殿外的雪光,释迦牟尼佛祖前,有一个身披雪绒斗篷的少女跪在那软垫之上,风打竹叶,缠在手上的青玉铃轻轻响着。

      “小姐,该走了,走罢。”站在旁边的一个少女,模样不过十来岁,扎着双环望仙髻,穿着小袄,不知站了有多久。大殿之前,少女只抬眼,看着那尊佛像,语气淡淡的,却不容置喙的:“不,不走。”冰天雪地里,外面飘下雪花来,小丫头好似都要哭出来,她道:“小姐,姑娘,外面下雪了,您随奴婢回去罢,再跪在这里,也没有任何的用处,佛祖再有用,也无力回天。您已经在这里跪了整整三天了,滴水未进,再这样下去,您也会撑不住的。”

      有些事,就像这天上已然降下的飞雪,回不去的。

      苏浅双手合十,又张开,轻轻叩首,头上的银链子轻轻响着,在这世界里如此安静的响声,如此寂静空旷,就像她的心一样。

      她轻轻抬起头来,看着佛祖轻轻低垂下来的慈悲的眼,好似看透大小世界,无数因果之数,悲悯而凉薄,一任那风雪轻轻飞起她的袖角,撩过那张干净的面庞。

      “浅儿。”紫薇花下,那个一身白衣的少年郎轻转过头来,弯下腰来,勾了下她的鼻尖,笑了:“浅儿想飞吗?”“想,浅儿好想。”“啊,叫声先哥哥来听?”“先哥哥。”他哈哈笑了,笑得开怀,轻揉乱她的头发,和她额头相抵,轻声道,暖暖的:“真乖,先哥哥太开心了,小浅儿。”语罢,轻轻抱紧了她。“啊,小浅儿,哥哥好喜欢你啊,怎么办?真不想把你嫁给别的臭小子,便宜他们了....”他一边蹙眉自言自语的陷入烦恼之中,有些失神,一边却兀自拉紧了她,轻轻收在怀里。

      轻轻收在怀里。

      她闭上眼睛,轻轻叩首。

      这世间最难愈合的伤口是情伤,看似以为好了,却会在某个时刻,在你以为自己快要忘记的时候,疼到身体抽搐。伤心,伤,心。如何才能不伤心,既然得到了注定失去,既然注定得不到,是不是只有慢慢对爱绝望,只有心变成了柔软的石头,才能所向披靡。

      “所谓心诚则灵,这世间好人总是有好报的,只要向佛祖虔心供养祈求,愿望就可以成真。”

      “小浅儿,吃糖么。”

      苏浅觉得,自己的心快要变成石头了。

      古陀寺西殿内,彼时黄幔轻垂,一阵笑声传来,爽朗谦和,只见得佛灯闪耀下,几个衣着金贵的人正坐在那隔断之后的厅内,中间嵌着炭盆,彼时燃着上好的银丝碳,这西殿中人的来历不可说,只这古陀寺西殿,向来是尊贵人物的休憩场所。“难得今日好兴致,未曾想,时近晌午,竟然飘起雪来,浩浩洋洋的下了这么半天。”“想来这玉阶之下已有几尺深了罢。”“倒是个好兆头,素以,你且去取了丈尺丈量一番,这雪究竟有几分厚,大家莫若都猜猜。猜对者,就封个雪官人。”“哦?许卿有想法了?”“想看这雪究竟有多深,简单,只请遣人去门前取了一只盖碗来,放上一注香,在下可测出这十尺玉阶之下积雪深度,不差半分。”“这海口,夸得可是有些大了。”“不防,倒是有趣,西子,你且去放只盖碗来。”“且说,今日注意,那边的大殿,怎么挂了白色的帷幔?”“看样子,想来是哪家有人过世了,在这古陀寺挂了哀。”“啊,是这样。”

      苏浅不记得十一岁的很多事情了,只记得那年的夏天,紫薇花被积雪淹没。

      下雪了,夏天会下雪吗。

      “浅儿,我相信星星会眨眼,木棉会开花,石头会唱歌,夏天会下雪,我很畏惧大自然,敬畏星空。”记忆中,小女孩扬起头看着那个少年,糯糯问道:“为什么?”他回眼看她,手指抚摸过她的头顶,笑容温暖:“因为星子棋布,斗转星移,便好似,这世事无常。”

      “先哥哥,世事无常,是什么意思呢?”少年闻声轻怔,坐在廊下轻垂下头来,垂到双膝之间,竟是轻轻笑出声来,一身白衣箭袖,由着发带绑起的秀发乌黑,“哈哈哈哈。”他笑着,忽然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眉目却是难得的温柔,带着一点点迷茫:“...好怪哉,我也是糊涂了,你这么小,我怎么会和你说这个。”而苏浅睁着大眼睛,眼中倒映着少年的容颜,早慧的孩子却是抬手轻轻抱住他的手,道:“先哥哥,浅儿明白,世事无常是不是就像和祖母道完晚安后,第二天,浅儿醒过来了,祖母却没有醒过来一样呢?”他轻揉揉她的头发,道:对。”他将绑好的丝草灯笼递到她的手中:“浅儿相信人有灵魂吗?”夏虫轻鸣,他看着远方轻声道:“幼时听闻人离开后若对尘世还有挂念,或人间之亲眷物件牵念太强,就会化为世间之物重返人间一回。”“那会化成什么呢?”“谁知道呢。有时候会是一根草,一颗树,一只鸟,一方砚台,一张画,也都说不定。小浅儿,有一天,我若是没了,我便化作一只蝶,来看你。”

      她低下头去叩首。一旁的雪儿跪下来,抬手去阻拦她,可拦不住她,雪儿快要哭出来了,喊道:“小姐,小姐!-----先哥儿已经没了。”

      苏浅的动作忽然停住了,只有雪花还在古陀寺大殿外飞舞。

      “小浅儿,吃糖么。”记忆中,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身后,转过小女孩的身来,将糖豆递到她的掌心,尔后蹲下来,揩掉她眼角的泪花。“怎么哭了?是没有抢到糖豆吗?”他看着咬着嘴唇不出声眼睛却通红的小姑娘,将她的头按在怀里:“乖啊,不哭了,苏浅。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以后还有很多事要去面对,所以要坚强,吃不到糖豆,也不要掉眼泪。”

      廊下雪花飘落,八角铜铃轻轻响着,苏浅轻轻抬起头来,睫毛遮下一片暗影来。

      不要掉眼泪。

      她轻闭上眼睛,我不掉眼泪,先哥哥。

      “快抓住他!”冰天雪地,大雪片片大如席,轻轻旋落,一个穿着破旧的少年捂着手臂在巷道间奔跑着,“快抓住他,上哪边去了!”“那边,分开搜,找不到你们都别活着回来!”“啧。”他靠着墙壁,躲在暗处,漆黑的秀发有些凌乱,寒风凛冽之中,勾勒过少年好看的下颌,在秀发掩映下,一双漆黑妖冶的瞳仁,熠熠生辉,手臂上捂着的伤口却被血水沁湿,顺着干净的手指轻滑落。他弯下腰来,抬起另一只手,一双贝齿咬住自己的衣袖,扯断一块来,用左手将自己的伤口包上。雪花飘落,落在他的乌发之上,落在他细密的睫毛上,他察觉到,抬起头来,向上看去。高大的墙壁,狭道深深。他靠着墙站着,乌黑的秀发落上点点飞雪,映衬着那双黑目,冷笑一声,该说感谢这场雪,还是拜这场雪所赐呢。

      “雪儿。”“是,小姐。”“走了,回去罢。”雪儿看着跪在眼前的少女,眼中流露欣喜,只道:“是,小姐!”她上前去搀扶她,扶着她一点一点站起来,险些又再次跪下去,噗通一声。“小姐!”雪儿惊叫道。跪了整整七天,膝盖已经麻木察觉不到知觉。“小姐,您等等,奴婢去给您叫大夫!”苏浅抬手按住她的手,道:“不必,我没事。再扶我起来,雪儿。”“是。”站起来,短短三个字,做起来有时候却很难。

      “雪儿。”苏浅身上披着斗篷,站在廊下,嘴唇的颜色略带苍白。“在,小姐。”枋木下,她远目大雪,轻声道:“都道是七月流火,未曾想除了流火,还会降下大雪,就好像那日棺棂,上面落满积雪,慢慢被覆盖了,遮掩了,就好像,那个人就这样从这个世上消失,被人淡忘。”“小姐,您别伤心,您伤心,雪儿也难过。”雪儿看着前方少女的背影,只见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好雪儿,我不伤心。”她转身,风撩动她的斗篷:“走吧。”

      远处群山脉脉,淹没在雪意之中,掠过一树芳色,忽然有一只白色的蝴蝶从群山掩映处跃出,飞舞着,掠过无数琼顶,跃过雪色,翩飞着,度入廊下,向前飞过廊下少女的眼前。在她的肩头轻轻停留,尔后向前飞去。

      “小姐,蝴蝶!”雪儿惊讶的叫道,前边行走的少女绣鞋一停,身子那么一滞,无边雪光中,她轻抬起头来。看着那只白色的蝴蝶。

      “小浅儿,有一天,我若是没了,我便化作一只蝶,来看你。”

      “....先哥哥。”

      “小姐!”

      我这一辈子,在我最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古陀寺看见过一只白色的蝶,它的翅膀很大,扇动着风雪,穿过无数的回廊,向远空飞去,我曾用尽力气去追逐它。

      先哥哥。

      古陀寺的大雪中,曼曼曲道中,苏浅在长廊中奔跑着,追逐着一只白色的蝴蝶。

      “你们找到了吗?”“报告总领,没有找到。”“一群废物,继续搜!”狭长的永道中,那个一身白色囚衣的孩子,乌黑的秀发在雪中凌乱着,血水顺着他受伤的手臂轻轻流下。他一双美目幽咽,侧目看了一眼,尔后靠在墙壁上。

      蝴蝶绕过一个甬道,路边的石龛中没有灯火,轻轻停在他羸弱的肩上,初雪中,环过他的下颚,绕过他乌黑的发。

      “先哥哥。”他听闻一声焦虑的呼唤声,轻抬眼看去,只看见一只粉色绣花鞋迈过来,尔后从入口处转过来一个女孩,披着斗篷,唇色有些苍白,眼底是一片浓郁的黑眼圈,她好像在找什么,有些狼狈,有些憔悴。

      她看见了他,眼睛轻睁大。那是一个男孩,身板单薄,受了伤,有血顺着他的手掌滴下,狼狈不堪,那双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度过来,不动声色,像是最危险的野兽。

      “你.....”“这边有血迹,去这边看看!”苏浅刚要说什么,却听闻身后不远处的甬道拐角处传来声音,尔后有兵甲的声音接近。

      苏浅注意到那个男孩脖子上,有一块烙红的印记,上边刻着一个字,苏浅认得那个字,那是一个囚字。

      苏浅抬眼看向他,那个男孩。

      差不多是一瞬间的时间,她脱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扔给他,露出里面白色的孝服来,“唔!”他接过,诧异的抬眼看她,就看到那风雪中蓬乱的秀发掩映下,那张憔悴的脸蛋上,一双发亮的眼睛。

      “盖上斗篷,别出声。”她轻声对他道,听着那拐角处脚步声逐渐逼近,她忽而转身,向迎面的方向跑去。

      甬道口,走过来的士兵只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小孩迅速的跑了过去,当即喊道:“看到了,在这边,快追!”一阵骚乱,兵甲相撞之声,顺着血迹而来的士兵,天涯海角,漫天飞雪之中,向着相反的方向,追着那个孩子跑去。

      大雪纷飞之中,少年脚踩在积雪上,一只手轻垂下,捡起地上的一枚玉珏来,红色的穗子轻轻绕着,飞雪中映衬着那被血染红的白衣。

      那是东历189年的七月,有着漫天的风雪。

      寺庙小门,有个披着斗篷戴着斗笠的黑发少年从里面走出来,与顺着竹林甬道前来送菜的农夫擦肩而过,走到底下一处歇脚石,听闻那走夫议论:“你听说了没,今日这大理寺的士兵都来了古陀寺,听闻是要抓一个一直关在这古陀寺中的逃犯,几乎全兵出动了。”

      “抓逃犯,这古陀寺清静之地中竟然关押着犯人?”“可不是,听说是叛逆贼子之子呢。”

      “哎呦,这种狼子野心的人,可不是得斩尽杀绝,这样的畜生怎么能在这世上活着,迟早是个祸害!”

      对方掐了口旱烟,吐出一圈圈烟圈来,叹道:“我倒觉得,话切莫说绝了,这世道这般,那官场皇家的事儿就像一场浑水,里面能有哪一个干净的?铲除异己,去党罚类的,为了金钱权势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咱们局外人,平头老百姓的,天家的事还是少掺和,没个揪根底。”

      “呸,那又怎么样?不过话说,究竟抓到了没有?”

      “没呐,听说本来抓到了,却抓错了,将在庙中守灵的户部家的姑娘抓去了,上边大怒呢!”

      “大伯。”那个走夫正说着,闻声抬头看了一眼,就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的人,看上去约莫不过十三四岁左右,只问道:“这去曲珍镇怎么走?”

      “啊,顺着这条道往下走,百十里下山,再在山底山底碑前往东转,走个几里,就到了。”

      “谢大伯,这是一点礼物,不成敬意。”

      他递出两块银子来,“指个路哪里需要这个呢。”“哎,人家给你,你就收着。”一边的那个男人趁势拿了一块收在手里,尔后另一块递给对方,笑呵呵的看着来人道:“快去吧,再去晚了,这天可就要黑了,当心出不去了。”

      “那多谢,晚生告辞。”他施礼轻轻然离开。

      那两个大汉看着那人远去,其中一个拿起那块银子在放在嘴里咬了一咬,那走夫看着他摇了摇头:“指个路而已,别人给的怎么能随便就收了呢。”

      “不收白不收不是....啊呸,这就是块石头!那个混球耍我们呢!”

      “算了算了,本来就顺手指个路而已....张三,张三你怎么了!”

      古陀寺后门歇石处,一个走夫颤巍巍的抓着另一个走夫,睚眦俱裂,吐血而亡。

      这世上,宁可负尽天下人,也不让天下人负我。血海深仇,家仇有时报。

      这世间欠我的,杀之,斩之,碎之,段之,这世间轻贱我者,分之,割之,残之,迫之。

      相信有报应吗,相信,害我族之人,大限将至,而我将手提屠刀,斩尽宵小。

      我从来不管什么光明磊落与否,既然干净不了,我浑身污秽又有什么大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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