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神》一半山川

3、《人类指南》

　　《人类指南》

　　1
　　不是我吹嘘，我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履行符合年龄段应尽的义务”，这条被写入宪法的准则我从来不曾违背。当然，有人习惯用通俗的话来形容这条准则——“什么年纪就做什么年纪的事”。

　　有的人觉得《人类指南》规定的人生进度条推迟或提前一两年没有关系，但我从不违反社会时钟。

　　刚满六岁第一天便上学，七点零点零分两只脚迈入班级，八点准时在考勤器上打卡，学生时代不曾早恋，大一拿到驾照，大二参加校园相亲角，大三实习，现在我大四毕业，与女友关系稳定，入职了实习的公司，准时准点缴纳社保，刚刚度过半年实习期，按照《人类指南·成年篇人生建议（22岁阶段目标）》的规定，我决定在下个月，也就是我二十二岁生日当日，和女友领结婚证明。

　　简而言之，这个时代倡导每个人都遵守社会时钟，允许一到两年的差错，但我是其中的佼佼者。

　　因为我总是能准时准点地踩中人生指南的所有ddl。
　　从不提前，从不延期，从来都不曾出过差错。
　　一切都刚刚正好。

　　2
　　在《人类指南》的秩序下，人类又度过了三十年的和平岁月。

　　听说过去的星球不是这样的，物资丰富，食物充足，但随着人类祖先没有节制地浪费和开发，回过神来，就连支撑我们生活的基本食物都快要告罄。

　　人们可为这种麻烦头疼了一段时间，不过我们经验丰富，按照每个人每个年龄段基本所需，制定了《人类指南》。

　　“履行符合年龄段应尽的义务”不仅仅只是一条法律，它更是保证每个人活得舒心，获得食物，住所，确保平均幸福的底线。毕竟资源有限，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能不影响整个人类群体的存续。

　　假如你没在该上学的年龄上学，那么你就无法习得人类社会历年总结的经验，那么你就无法胜任你的工作岗位，继而破坏社会运转链条。在这个人人格尽职守的时代，一环出了问题，整个链条可就瘫痪了，反过来还会危及自己的性命！谁也不想担上反人类的罪名。

　　反之，如果你每个环节都按照指南去做，那么你便能享受目前资源下人类能享受的最高幸福。越是守序，便越能获得高纯度浓缩能量的食物，住的宿舍也能享受高规格的定期体检，越是服务社会，人类生存的时间也会越长，我们也会变得更加长寿。

　　“不是我吹嘘，像我这种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可从来不会做有害于社会的事情。”
　　我把菜单递给客人，露出《员工守则》第二十一条规定的标准笑容。
　　“您有需要可以尽管叫我。我入职以来，客户满意度百分百，而服务失误率为零。”

　　3
　　忘了说，也不是人人都履行《人类指南》。

　　法律只是引导大家按照指南的标准生活，当然有人可以选择不履行《人类指南》。

　　只不过他们得承担法律责任。

　　比如说他们只能摄取低能食物，住宿需要自己操心，他们会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浪费在虚度时光上，听没有意义的音乐会，看没有意义的画展，当然了，他们也会工作，但是因为缺乏高品质的食物与治疗，他们的身体机能完全无法与我们抗衡，工作效率也非常低下，只能维持基本生存，并且很快就会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

　　顺带一提，我工作的地方便是专门提供他们低效能餐饮和住宿的酒店。

　　当然了啦，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也不会因为他们的选择歧视、鄙夷他们。

　　只不过我心里多少觉得不是一类人，所以我只会在工作时同他们接触。

　　毕竟十八世纪启蒙运动思想家康德曾说过：“自律即自由。”

　　我可是高度自律的自由人，别人家的孩子，和这种从学生时代就放逐自己的不是同类人。

　　“八号套餐。”客人根本没看我一眼，眼睛四处打转，语气疏离又嫌弃，“能换个服务生吗？我前几天来这里看到编号496的服务生长得很漂亮，让她来吧。”

　　真没礼貌。果然不是一类人。

　　“抱歉，编号496是后勤人员，不是前台招待。”

　　我露出八颗牙齿，在心里暗自诽谤。

　　你tm找我女朋友做什么？

　　4
　　于是我回后厨等餐休息时就跟女友狠狠吐槽了这位客人。

　　“这群人就是这样的，待人无礼又不遵守时间。”女友负责这家酒店的入住订阅，听到我的吐槽，主动放下面前的工作，看了我一眼，又迅速投入工作，颇为赞同地说道，“我入职以来接待过这么多客人，没有一个人能像你一样做到准点入住。前几天遇到的一个客人最为守时，不过预定的晚上九点的房间登记，但他也只是晚上九点零一分登记，足足迟了一分钟！”

　　我已经习惯了女友时不时开的“一秒偷看”小差。

　　尽管这显然违背“专心工作”这条守则，但我倒挺……受用的。

　　一如既往，我忽略了女友的小小摸鱼，而是回应女友夸赞，我自谦笑道：“你要理解他们，毕竟他们已经选择了低效能的生活方式。再说了，即便是《员工守则》也允许三分钟的误差……等等，前几天遇到的客人？”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能把那个守时客人照片调出来给我看看吗？”

　　“职能之内，当然。”女友边说边调出信息。

　　果然。

　　女友问：“你怎么了？脸色有点不太好。”

　　我咬牙：“是刚才点八号套餐的客人。他找你做什么？”

　　“偶尔会碰到这种人……之前编号183好像也被一个客人看中了，听说她俩好了一阵，最后编号183就提了辞呈，离开了公司。”女友失笑，安慰我，“你放心好了，在我眼里都比不上你。”

　　我的气一下子就消散了，冲女友露出最为真心实意的笑容，“哼，那当然。我可是最遵守秩序的人。”

　　我偶尔也会觉得有些遗憾。

　　碍于《员工守则》，我必须把标准笑容送给所有人，但有时我多么想将送给女友的笑容与客人的笑容加以区分。

　　但这样是不符合标准的，也没有彻底贯彻《人类指南》规定的义务——遵守你的员工守则。

　　“你是完美的。”女友深以为然，“从不出差错，他才比不上你。”

　　我想我那会儿笑得像个傻子。

　　5
　　我和女友是在校园相亲角认识的。

　　为了尽快完成婚配，学校会统一组织相亲——就像公司面试那样，所有人将自己的简历相互递交，节省信息成本，最快完成双向选择。

　　大家都愿意结交高度自律的人，所以我是万众瞩目的中心。

　　但不知道怎么的，我偏偏注意到给我递交的众多“恋爱邀请函”里，距离截止日期迟了13秒的一封。

　　足足迟了13秒，刚好擦着“15秒”过时不够的死线飘过。

　　或许从来没见过这种人，我鬼使神差地接受了邀请。

　　那是女友向我递来的。

　　和我这种“别人家的孩子”不同，女友从小就是听“别人家孩子”的故事教育长大的。
　　如果我遵守每一个时间节点，那么女友的时钟仿佛与社会时钟错位了一般。

　　譬如说早上八点上班，我会准点抵达，而女友一定会磨蹭到“三分钟差错”的容错范围打卡；如果下班回家，我会在车门开的瞬间就向前迈入，而女友一定会等待几秒，拖延到“后面排队人抬腿”的前一秒才走进去。

　　她也不像我们工作会接触的“自甘堕落”的客人彻底堕落。

　　躺了又没完全躺，时刻在失序的边缘试探。

　　用女友的话来讲，就是，不是所有人的基因时钟都像我那么精准。

　　“我就是天生慢半拍！”女友甚至在还没有确认关系前就会“越界”捏我的脸龇牙咧嘴，“我能怎么办嘛！”

　　“别捏脸。”因为没有确认关系，我那时还紧张兮兮的，浑身紧绷，用指甲提着女友的袖子，把她的手从我脸上移开，“指南里都说了，确认关系才能有亲昵的肢体接触。”

　　女友这时才如梦初醒“啊”了一声，然后问我：“那么，谈恋爱吗？”

　　诚如她说的，她的内置时钟慢了一拍。

　　但在允许范围内。

　　所以我在说了一个“谈”字后就重新抓住了她的手。

　　6
　　于是恋爱，工作，准备结婚。

　　唯一让我感到困扰的是，那个无礼的客人频繁出现在酒店。

　　当他发现点餐无法遇到我女友后，他开始频频入住，然后故意弄出点乱子，要求女友这个主管出面解决。

　　因为突如其来的工作，女友下班的时间开始不定，她回家的时间变得不固定起来，今晚甚至还是踩着末班车回来的。

　　“要不明天请假吧？”我把女友的外套摘下，“毕竟明天要去领证，如果迟了就不好办了。”

　　“没关系。又没生病又没发生意外，请假不太好，假要用在刀刃上。”女友捏了捏我的脸，“我会准时回来的。”
　　“可……”
　　“我虽然内置时钟慢半拍，但我到底和他们不一样。放心吧，不会耽误我们的人生进度的。”

　　女友成功说服了我。

　　虽然守则允许请假，但原则上“假期是给意外准备的”，又没大灾小病，我也不太愿意把假期浪费在这上面。

　　“你在看什么？”女友敏锐注意到我身后电脑屏幕上的风景图片，“度假？你研究这个做什么？”

　　我连忙回答：“今天服务的客人硬要拉着我聊各个地方的人文历史景观，我深感不足，学习一下。”

　　女友不疑有他。

　　我从不出差错，客户满意度100%的原因是我永远能跟上他们的话题，所以我经常私下学习。

　　“别错过十点的睡觉时间。”女友主动说，“明天还要领证呢。晚安哦~”

　　我应了声“好”，还笑女友什么时候学会了我的口头禅，最后拉着她的手冲她说：“晚安。”

　　7
　　生平第一次，我在十点零分五十八秒才入睡。
　　再晚两秒我就会违反守则了，但我毫不后悔，甚至还有点小紧张。
　　在经过漫长的学习和比对后，我终于决定了蜜月假期的度假地点。
　　‘偶尔请假一次也没关系。’我闭上眼睛，说服自己，‘毕竟指南又没说不允许请假。’
　　按照指南，当我次日六点睁眼后的第十一个小时，我和女友会将结婚证领到手。

　　8
　　285x年x月x日20点29分。
　　距离我睁眼后的第十四个半小时，女友还没回来。

　　起初我以为她被客人纠缠了，本着指南“不干扰工作”原则，我等到现在。
　　可她还没回来，通讯也不回应，九点就是地铁的最后一班。

　　20点30分。
　　我决定去酒店看看。

　　进站，乘车，出示身份码，在一众下班回家的工作党中，我的逆行显得格格不入。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在通过无数个身份识别后，我来到了酒店大堂前台面前。

　　“先生您好，请问您……”
　　“我女友……不，编号496号员工呢？”
　　“您是？”
　　“上任主管吗？她已经离职了。”

　　离职？
　　怎么可能！
　　她昨天还在跟我说不要请假！怎么可能会悄无声息地离职？

　　“公司特批的离职手续，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倒是看到她跟一个客人走了。”
　　听到“客人”两个字，我立即投影出先前那个无礼客人的模样：“是他吗？”
　　前台肯定点头：“就是他。”

　　说实话，那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心只想知道女友在哪儿，根本无法思考她究竟为何和他离开。

　　是我不够好吗？还是他变得比我更加遵守准则？

　　“他入住信息呢？家在哪儿？”

　　“不好意思啊，我们不会泄露客人隐私……”

　　没等前台说完，我便挤到电脑前，对接接口，凭借女友曾共享给我的信息，我轻而易举地输入密码调出那人的入住信息，找到一个门牌号地址。

　　顺便还扫了眼时间，21:37:21。

　　距离宵禁时间还有二十三分钟，我在脑内迅速规划出最近距离，还好，只用二十分钟就能到。
　　计算完毕，我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学生时代学校就会根据我们的身体素质划分班级分开教学，我不是体育特长生，不擅长运动，跑起来没多久就感到吃力。
　　但我不敢停歇，生怕落后一秒就错过女友。

　　二十分钟后，我气喘吁吁准时敲开目标门牌。

　　过了足足两分钟门才被打开。

　　开门的是那位客人，我看到了缩在他身后，捏着他手心的女友。

　　“……”我张了张嘴，因为女友看我的表情太过陌生，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是谁呀？”女友躲在客人面前，面露不安地问他。

　　“不知道。”客人不耐地看着我，“你找谁？”
　　“我……”

　　还没说完，客人就注意到我脖子上的身份码：“你找错位置了吧？这里不是休眠仓库。”

　　他抬手看了眼表，表情甚至有些揶揄：“还有十秒钟就宵禁了，你不需要回去吗？”

　　不用他提醒，我的内置时钟早就提醒了我。

　　“我来带我妻子回家。”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讲道理，“按照规定，我们今天应该领证的。”

　　“妻子？”那人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他回头问女友，“他说你是他妻子，你知道吗？”

　　“不认识。”女友迟疑摇头，她皱眉，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

　　她困惑的表情甚至让我怀疑是不是我弄错了人。

　　“够了。你先回房间。”客人拦下女友，又对我说，“什么时候就该做什么时候的事，我可以不上报你的异常，但请你离开我的屋子。”

　　非常微妙的，女友并没有立即转身。

　　她延迟了两秒，没有立即执行客人的命令，而是冲我挤出一个熟稔的笑容：“晚安哦~”

　　我非常，极度，十分确认，她就是我的女友。

　　“走！”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径直越过客人，一把抓住女友的手腕，“我们回家。”

　　客人脸上闪过错愕与愤怒：“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声音十分冷静：“我很清楚。”

　　因为眼前疯狂闪烁的红色警告已经快要燃烧将我的cpu燃烧殆尽：

　　#人类守则第三条：严格遵守时间禁令，请及时回到休眠仓接受检修#
　　我将女友拉到我跟前。

　　#人类守则第二条：不得掠夺人类财产。#
　　客人试图阻止我，我拍掉他伸出的手臂，用了十足的力，听到清脆的骨折声。

　　#人类守则第一条：不得伤害任何人#
　　22:01:00
　　我听到系统的最终审判：
　　“警报！警报！检测到多次违反人类守则行为，经判断，可能危及到具体的人类生命，自动销毁程序——启动——”

　　启动成功。

　　9
　　次日，第三人工智能研究所。

　　老赵刚通宵做完实验，边啃三明治边看早间新闻：“昨日晚上十点，又发生一起机器人失序事件，据当事人称他通过合法渠道将一款商用机器人重置为家用型号，不知为何曾经共事过的机器人千里迢迢赶到家门口，试图将他新购置的家用机器人带离。所幸的是，机器人自动销毁装置及时启动，无人发生伤亡，具体情况本台将联系研究所进行详细调查……”

　　“这都这个月第三起了吧？”同事老李凑过来，嘟囔道，“果然，指望机器人在遵守《人类指南》的守则下同时发展独立意识的设想还是太朝前了吗？到底是哪个程序出了问题呢？”

　　“师父，出事机器人已经运来了。”还没说完，新来的实习生便打断了两人的交流，“您要不先看一眼？”

　　“你们先看着，我马上回。”老赵三下五除二把三明治吞了下去，看了眼早间新闻的时间，抓起大衣匆忙离开。
　　“什么事这么着急？”实习生新来第一天，不明所以。

　　老李哈哈一下：“他啊，急着送他女儿上学呢，老师说了，七点十五要进班，可不能迟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