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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番外四】 ...


  •   *

      秋深九月,露气生兹。

      蝶影总还记得那些兜转在身侧的虚影儿,裹挟在一团透白的雾气里,白蒙蒙雾滋滋地围在身边,每团雾气里都有着一个人一生的故事。

      哀与苦,喜与乐。临终时的遗憾不舍。

      很少人能够毫无遗憾地离去,大多是不舍的悲切碎碎念着,期待能多停留一霎。可大多雾气还是会随着晨起的太阳散去,留不下一点影子。

      蝶影见惯了这些。

      她打小就可以看见这些,看见将死之人虚无的幻影,听到他们心中未说出口的话。所以打小她就喜欢在夜里,大睁着眼睛看着虚空,跟那些过路的魂灵说话。

      她家贫,却有许多个兄弟姊妹,夜里一大家子挤在一张床上,爷娘最惧怕这小小幺女,一双清明而冷透的眸子,像看过了太多年的沧海桑田,能将人心一眼望透。

      尤其最怕夜里她大睁着眼,喃喃的像同什么人说话。

      可夫妻两个看过去,却只看到空空荡荡的一面墙。

      于是,终于有一日,不堪忍受的夫妻两个将幺女带去市集,买给她一串糖人,要她站着别动,而后匆匆离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蝶影什么话也没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几乎是仓皇的逃离,面无表情地将糖人凑近嘴边,嘎嘣脆的咬了一口。

      她在街上走了很久,从满市繁华到人烟落寞,手里始终牢牢地攥着吃光了的签子。

      最后,她被一个妇人捡回家去。

      那是个生的很好看的妇人,上了岁数,还犹存着年轻时的风韵,爱怜地唤她,囡囡,囡囡。

      这个家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蝶影一直很安静,她从来懂事而听话。她们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白天那妇人教她一些简单的刺绣活计,晚上会搂着她给她讲故事。

      蝶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看见那些虚影儿,也很长时间没有跟它们聊天。她的世界里多了些美好干净的故事,每晚都在妇人温暖的怀抱里安静地入睡。

      只是这样美好的日子到底持续不了多久,人间的事情从来悲离较欢聚更多。这是她听来的太多故事告诉给她的,变故太多,相聚太少。她日日夜夜祈祷那一天来的更晚一些,可惜却终究未能如愿。

      那天夜里她看见妇人也变成了虚影,在半空中慈祥的看着她,仍是温柔地唤她,囡囡。

      可她知道,她不是囡囡。

      她的小囡囡,早已被她亲手淹死在井里。

      官府的人来验尸,妇人系属自杀,用一片碎碗片,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蝶影握着被她掰成几段的签子,站在一旁,忽然指了指院子里的那口井。

      后来官府的人从那井中捞出一具肿胀变形的尸体,还是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有个因为口渴而喝过一口井水的官吏当场上吐下泻,而那个小女孩,只是静静地望着被捞上来的那孩子,目光冷漠。

      *

      她又成了孤儿。

      不祥的话在大街小巷流传,没有一户人家敢将她收留。

      可她也不怕,整天只是在街上走着,只要她在哪家小摊前停留,摊主人便会将摊上的吃食塞给她,千求万求地求她“走远一点”。

      蝶影很听话,总是会带着吃食走的特别远。

      妇人的房子已被官府收走,她夜里便蜷在狗窝里过夜。狗窝属于一个大户人家,是城中最有钱的人家,狗窝里当然是住着狗的,还是一只很凶恶的大狗。

      但这只见了人会狂吠的大狗,见了这小小的女孩,却会收声敛气,夹着尾巴缩在角落里,动都不动。

      蝶影觉得那是个很好的去处,她偷偷挖开了几块砖,夜里便偷偷的躲进去。

      其实她很少睡,自从住进大户的家里,就更少睡。总是有很多虚影在这座大宅子里徘徊,有好多女孩子在雾气里默默流泪,然后默默消散。

      终有一天她看见一个少女渐渐由一团虚影化成了实实在在的人形,竟从雾气里落了地。

      她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

      大狗忽然狂吠起来,瑟缩不已。

      那个姐姐冲着她笑了一笑,黑发在空中飞扬,转身而去。

      第二日,她在大街小巷要东西吃的时候,听说大户的独子昨天夜里死了。大户的夫人卧病在床,不停地说她见了鬼。

      蝶影在入夜后又见到了那个姐姐。

      她伸着长长的一节舌头,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幽幽叹了口气。

      她的手不冷,反而暖暖的,叫她想起了那个曾收留她的妇人。

      这样过了三日,城里忽然来了一个人。

      这是个怪人,整个人都裹在一件青色大氅里,你看不见他的眼睛,却总能感觉到,他在看着你。

      蝶影本能地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很危险、却也很熟悉的气息,叫她贪恋。

      这个人在大户的门口站了很久,然后走了上去。

      有家丁客客气气地请住他,可他不知说了什么,那家丁一脸慌张地进去通禀,大户很快便匆匆地迎了出来,将他请进门去。

      蝶影探头探脑地跟着看。那人忽然转过头来,她感觉到他,似乎在笑。然后看见那人指着她同大户说了什么,大户露出嫌恶的表情。

      可那人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蹲下,微微地抬了抬兜帽。

      她看见他的眼睛,有些绿色,幽深如同黑夜。可她不怕。

      “你能看见她,对吗?”

      蝶影摇头。

      那人低声笑了笑,“可她不该留在这里。你也想她去个更好的地方,对不对?”

      夜里,她和他等在夫人的屋子里。

      从那天起,她知道了,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特殊的人存在,她的与众不同,并不是妖孽。

      他带走了那位姊姊,也带走了她。

      她学着那些人,叫他老爷。她觉得这应该是个很了不起的词,他就是她心里的青天大老爷。他纠正了她几次,她都仍是一脸执拗地看着他。到后来,他也便渐渐默认。

      *

      她随着他赶路,她也愿意做这样一件事。

      但,他忽然说有事,留她在破庙里等一等。

      她不怕鬼,她只怕他不回来。

      那天她一直没睡,从怀里的手帕里取出断了的签子,攥在手里。

      夜间她听见踩碎枯枝的声音,蓦然翻身坐起。在跃动的火光里,她看见那个少年。

      俊俏的少年迎着月华踏进庙来,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摘来的狗尾巴草,吊儿郎当地靠在门墙上,眼睛越过她,望着大殿里东倒西歪的神像,嘴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受人香火,与人消灾,本来都是世人自己编造出来的故事,可一旦见神佛不灵,便不惮于亲手毁掉。小妹妹,真好笑可是?”

      那根草在他说话时一上一下的动,少年眼神亮的吓人。

      蝶影不知他来意,但却知道,坏人未必不会长一张好看的脸。

      她在心里默默回想着老爷教给她的几招防身招数,思量着如何拖延时间。

      “这么可爱的小妹妹,为什么要去学抓鬼这样苦的差事?”少年笑一笑,好像看出她在想什么,才故意发问来安她的心。

      可蝶影却并没有因此便放松警惕,她仍然小心而谨慎地看着他,并不作声。

      少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向她走来。

      蝶影立刻警惕地退后一步,可他出手太快,她的招式才在脑子里一转,他的手已在她身上点了一点。

      她登时不能再动,心中惶恐,却又知道不能表现出自己的惶恐,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无波无澜,她道:“你是谁?”

      少年惊奇地看着她,“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蝶影静静地看着他。

      “不是就更好了,小美人是小哑巴,总叫人觉得暴殄天物。”见她不说,他笑,双眼微微地弯起来,明媚动人。

      蝶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也没听过这样的话,不知怎么答,索性把嘴巴闭的紧紧的。

      他也不恼,将狗尾草丢在地上,看了看跃动的火光,“咱们该上路了。”

      而后一把将她扛麻袋一样扛在背上,一路走得飞快,仿佛脚下生风。

      蝶影心道,这便是轻功吧?没想到这看着吊儿郎当的少年,竟有这样出色的轻功。

      *

      她不知他要带她去哪里。

      但是他们昼伏夜出地行了三日,他只在吃饭时将她手的穴道解开。

      她始终找不着机会留下记号,终于还是渐渐慌了。

      他在河边给她烤鱼,少年的手艺不错,味嫩鲜美,她一声不吭地接过来,吃了个精光。而后再伸出手去。

      他看着她,微微咂舌,叹了口气,又下河再摸一条上来。

      在第四天早晨时,老爷终于找到他们。一看她的模样,微微摇了摇头,向那少年道,“不像话。”

      “不绑着,可就跑了。”少年无所谓地笑了笑,“这小丫头戒心太强。”他对着长辈都还嬉皮笑脸,“世伯,您怎么过来了?不放心啊?”

      她松一口气,他们果然是认识的。

      老爷怕是也对他无可奈何,解开她的穴道,向她道,“蝶影,别怕,我临时有事,托阿六送你去千山,先跟我一位故人学些招式。我那顽劣丫头也在山上,闲空里跟她先学些驭鬼之术。”

      蝶影听话地点头。

      少年在一旁笑道,“世伯,您头一次说这么多话。”

      老爷没说什么,当天夜里便走了。

      *

      她不知千山到底在何处,但觉得是在北方,因为天气愈来愈冷。

      北上这一路并不太平,因着那少年好像有很多仇家。他们总是避一避,绕一绕,拖拖拉拉,要走了将近两个月,她才看见千山的影子。

      路上她领略了少年的死皮赖脸,他总是笑嘻嘻地哄她叫他姑爷。又总是时不时地捉弄她,蝶影倒不生气,她这一生下来,从未有人可纵容她生气。

      可她却也能感觉到,少年心中对她的善意。

      在山脚下,他停下脚步,笑嘻嘻地道,“你们师父规矩严,我就不上去了。”

      蝶影哦了一声,转身往上走。

      她听见他在身后笑了,“你这小丫头,我千里迢迢地送你,连句谢谢也不说的?”

      蝶影愣了愣。

      谢谢?

      她回过头,看见少年粲然地笑着。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那两个音来。少年噗嗤一笑,眸光如流星闪耀,朝她挥挥手道,“行了,上去吧。”

      她于是当真重新转身走,走出去许久,忽然鬼使神差般地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见少年仍然站在原地,仰头向她的方向看来,却像那天在庙里一样,越过她看着山顶,敛去了笑容,神情淡而渺远。

      她回过头,继续爬山,大雪封山,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去。

      蝶影看见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站在山崖绝顶,身边立着一个穿着绿衣的小少女,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生的玉雪可爱。

      白衣女子淡淡地回身看她一眼,只点了点头。那小少女却冲着她眨了眨眼,随即眼光不住地往她身后瞟,好像在找什么人。

      蝶影心中忽然雪亮。她想见的是谁,也明了了她的身份。

      “小姐。”她轻声叫道。

      那少女怔了一怔,“你叫我什么?”

      蝶影提高些声音,“小姐,姑爷没有上来。”

      小少女先是不解迷茫地看着她,随即慢慢明白过来,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师妹,你胡说什么呢?你要叫我师姐的!而且……他……他才不是呢……”说罢一顿足,就要掉头跑掉。

      “肖祤。”白衣女子淡淡开了口。

      那小少女立刻就站住了脚步,一副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看着她。

      蝶影忽然间笑了。

      她悄悄地松开了手,一直攥在手中的断签,一节节地落在雪地上。

      从此,便有归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番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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