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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外公 ...

  •   秋禾一路走一路打量着前面的背影。

      那人穿着旧T恤和牛仔裤,明明是极普通的衣着,穿着他身上,却显出一种挺拨和孤绝,即使隔着雾气,也让人感觉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跟他在大巴车上看到的、以及以前想象的小镇人完全不一样。

      超市女老板的话没错。雾比刚才淡了些,依稀显出了小镇的本来面目。一带房屋挂在山腰上,有的前面扩出来做了门面,卖些农药种子杂货之类。更多的门都关着。门前便是一条马路,路的另一侧是个斜坡,长满了杂木。

      这里的房子,家家都有宽敞的院落和空地,地里种着菜,偶尔会有几株怒放的紫薇树,在雾气中湿搭搭地开着一树紫红色的花。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在路上。沿途秋禾没看到什么人,除了一个扛锄头的老头。那老头从他们旁边经过,仿佛对这两个男孩子的组合十分惊诧,直勾勾地打量了秋禾好久,还转过头瞄了他好几次。

      那眼光过于直白,和超市女老板过份的热情一样,让秋禾很不自在,他想,沈琳女士的家乡还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在看到远处高耸着的一大片深绿树荫后,前面的少年越过马路,左拐上了紧靠树旁的一条小道,秋禾跟着他,经过那棵树时,微微止步,有点心惊。

      这肯定就是那棵所谓的朴郎果子树了吧?

      这棵树的树龄应该有好几百年了,三人合围的树干上,满是奇形怪状的树瘤。一簇簇小圆叶子间,密密实实结满了奇怪的青色果实。

      秋禾仰着头,正猜测那果实味道好不好时,突然觉得树上一道黑影窜了下来,那影子咻地一声,在他后背落下又弹起,跳到了更高的树枝间,没入密叶间不见了。

      “啊!”

      秋禾急促地喊了一声,甚至感受到动物的皮毛扫过脖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惊恐又兴奋。他几步赶上白川,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树上有个东西!它还跳到我身上了!那到底是个什么鬼?”

      让秋禾没想到的是,白川的第一反应,是飞快甩开了他的手!

      然后那家伙冷漠又警惕地退后一步,就好象他手上有屎一样。他脸上甚至有不加掩饰的鄙夷,在漠然看了看树后,叫白川的少年薄唇微启,惜字如金地解释:“松鼠。”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秋禾顿时脸都红了。

      他因为性格好、长得好、学习好,总能和周围的人都保持良好的关系。像这样莫名其妙被人讨厌,生平还是第一次。

      秋禾讪讪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一看就是双未经操劳的学生的手,柔软、白晳、干净、漂亮。只是被这双手拉了拉他的袖子而已,怎么就让那家伙反感到了这个地步?

      秋禾把手在裤腿上蹭了蹭,跟着少年继续往前走。边走边咬着牙想,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这里大概已经是小镇的边缘地带,房屋更为稀疏,经常是很大一块林地后,才又看到三三两两的房屋,屋后面是茂密的竹林,旁边有菜地甚至猪圈。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阵,秋禾终于看到传说中的那棵石榴树了。

      高而茂密的一大蓬石榴,开了满树火一样的红花,树旁是宽阔平整的晒谷坪,穿过晒谷坪,是两座相邻的小小四合院。

      白川在石榴树下停了下来。

      “这间。”他指了指左边的那间院子,便继续往前走,在隔壁的另一座院门前停了下来,拿出钥匙开门,进了屋后,又吱呀一声把门关上了。

      “喂!”

      秋禾喊了一声就讪讪地住了嘴,他擦擦汗,看着那两扇紧闭的院门,对自己说,怎么?难道你还指望那种家伙把你带到外公面前吗?

      他转而打量起了外公的住处。这里的房屋,格局都大同小异。正面是一溜三间正房,前面左右各建两间厢房,一堵院墙把房子合围起来,成了个院子,有的院子里还种了树。

      乡下住得宽敞,他外公家虽只有一口人,住的也是这种小四合院。

      雾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候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夏天傍晚的晴光,映在淡青的山峰上。秋禾见石榴树旁有个小小的石头碾子,便在上面坐下,歇了一小会儿。

      他很有点踌躇。有那么一瞬,甚至很想就此打道回府。反正沈琳还在县城,一直要等他打过报平安的电话才会动身回省城。

      秋禾正在发呆,旁边树林里突然蹬蹬地跑出一只动物来,看模样竟是只小鹿。它睁着乌黑的大眼,和秋禾四目相对,彼此看了好一会儿,小家伙才突然后知后觉地大吃一惊,往后一耸脖子,窜进树林里跑了。

      一副又迷糊又可爱的样子,让秋禾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院子里忽然有人说话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大声喊:“白川,镇上的班车来了没有?”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少年醇厚干净的声音传出来,仿佛多说一个字就吃了大亏似的,“来了。”
      小院关着的两扇旧木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老头来。

      秋禾的外公沈宝成,长得结实粗壮,头发极短,发茬花白,跟至今仍有两份水灵的沈琳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他一眼就看到了秋禾,却也只是神情严厉地看着他,跟看一个陌生人似的。

      可不就是陌生人吗?在秋禾记忆中,这还是爷孙俩第一次见面。

      不过,他还是很有礼貌地站了起来,带点讨好的笑意,说:“您是外公吧?我是秋禾。”

      沈宝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进了屋。

      这种待客之道前所未见。秋禾顿时十分尴尬,不知道是就这么跟着进屋,还是继续站在路边。
      好在不一会儿老头儿又转出来了,怒气冲冲地说:“怎么还不进来?还要我请?”说完,又掉头进了屋。

      秋禾只好跟在他后面,穿过空场地进了院子。

      小院倒很干净,院里有自来水龙头,左厢大概是厨房,檐下整整齐齐垛着柴禾,一根竹竿上挂满了串串红辣椒,有点象农家乐里的情形。

      唯一和这农家小院不协调的是,院里还摆了高高矮矮好几个大纸箱子。

      沈宝成站在纸箱子前面,带着兴师问罪的语气说:“你妈呢?她弄这一堆箱子回来干啥?让她弄走!”

      箱子里装的是沈琳让人从县城里送过来的各色电器。秋禾和沈琳在县城停留了两天,就为购置这些家用电器。沈琳一方面送儿子回老家的决心很坚定,另一方面却又担心儿子在乡下要受苦,逛商场的时候恨不得把所有商品买了打包送过来。

      秋禾蹲下来,看看那些大大小小的纸箱,心里也挺纳闷,“这是新买的洗衣机,那个是微波炉。昨天送货来的时候应该就会帮忙调试装好啊,怎么现在还堆在这儿?”

      沈宝成从昨天积蓄到现在的一腔怒火,本来是攒着要朝自己闺女发泄,不料她竟然躲了,于是,他朝无辜的外孙吼了起来:“哪个要这些东西?你现在就给她打电话,让她找人把东西拉走!”

      秋禾一听,心里也挺不舒服。难怪沈琳不回来,貌似这父女俩的积怨还很深。

      他是个绵软性子,可也不愿意受这个夹板气,立马拿出电话,开了机,拨了沈琳电话,递给他外公,“喏,您亲自跟她说!”

      沈宝成显然是没用过这种智能手机,他黑着脸,象抓条滑不溜手的泥鳅似的,使好大力气接过电话,中气十足地吼:“回来把东西拖走!谁要你的东西?有两个臭钱你就了不起了?拖走拖走!把东西拖走了,你一辈子不上我的门我都愿意!”

      他吼完,就把手机递还秋禾,到这会儿,电话里才传来沈琳喂喂的喊声。

      秋禾:“刚才电话还没接通……”

      要不,您再吼一遍?

      沈宝成对着电话怔了好一会儿,脸色黑得都不能看了。

      他象头喷火的老公牛,一鼓作气地吼了个痛快,结果这口气白出了,人家根本没听见。沈宝成狠狠瞪着拿电话的秋禾,断定刚才肯定是小混蛋故意这么干的。

      秋禾怀疑下一秒外公就要破口大骂,结果,沈宝成却一转身进了厨房。

      秋禾在院里屏息站了一会儿,里面竟然哧啦哧拉地炒起了菜。

      炒菜的人显然还带着气,厨房里动静大得不得了。

      秋禾心想,这就算了?就这样把自己晾在院子里了?

      他有点难过,又有点好笑,试探着往厨房门口看了看,没有提防里面一股积年的油烟扑面而出,立刻把他呛住了,咳了起来。

      他向来是咳起来止不住,本来是小咳,一声赶着一声,很快就咳得声嘶力竭、红头涨脸,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秋禾一边咳,一边抖着手去包里摸药瓶,终于摸到了,把喷剂往嘴里喷了十好几下,才渐渐止住了咳。

      等他抬起头,就看见本来在厨下摔锅打灶的沈宝成站在檐下,脸上表情复杂。老头儿看了一会儿,一语不发地穿过小院,进了西边厢房。

      秋禾拿手抹抹脸上的眼泪鼻涕,心想,自己跟这个镇子肯定八字不合,既然这么不受待见,等会儿还是去镇上问问有没有车,今晚还能不能走。

      正想着,只见沈宝成拿着个盆,从西厢又进了厨房,里头一阵哗哗的舀水声,不一会儿,他一手端盆温水,一手拖着把小竹椅子,放到院中间,硬梆梆地对着院子一角说:“把脸擦擦!”

      秋禾的心里一下子好受多了。

      毛巾显然是新的。刚洗完脸,旁边已经多了张小方桌,桌上一杯兑好的温水。黑脸外公在方桌另一头坐了下来,一腔幽愤地哼了一声,说:“她那么能干,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带得病成了这样?”

      秋禾坐在小椅子上喝着温水,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指的是沈琳,而这可能是外公跟他搭讪的一种方式。刚才他咳得太激烈,声音都哑了,开口之前,先清了清嗓子,说:“医生说这是先天肺弱,出生的时候肺部没发育好。以前咳得还好,这几年空气污染严重了,才成了这个样子。”

      沈宝成耷拉着脸,并不搭理他,半天才又埋怨说:“成天说外头这好那好,怎么连两个好医生都没有?一点病不趁早治断根,还在等什么?”

      秋禾想,能治好还用等现在吗?

      一想到为了治这个咳嗽不止的老毛病,沈琳带着他跑了多少地方,费过多少精力,花过多少钱,秋禾就头疼。

      这些说了外公恐怕也不懂,于是秋禾换了个话题,“外公,您住的地方可真好,环境好,空气也清新!我一过来,就觉得喉咙舒服多了。”

      “空气好有什么用?你们不都嫌山里苦么?不都不愿意留在这里?”老头儿抱怨着,起身进了厨房,又在里头大声吩咐:“把包放左边屋里去,准备吃晚饭!”

      秋禾慢慢喝完一杯温开水,喉咙和胸口不那么疼了,心情也舒服很多。

      他想,老头跟沈琳其实还是挺像,看着都挺凶,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还一看就是个犟老头。
      对待犟老头,不能强攻,得智取。

      秋禾提着背包,依言进了正房左边那间屋子,这显然是给他住的。长方形的卧房很宽敞,家具简单,有老式木板床、衣柜和一张看起来很古老的书桌。床上已经垫好了,还罩着一挂雪白簇新的蚊帐。

      他把背包里的几大袋药和手提电脑拿出来,放在书桌上,想到行李多半还在院里的箱子中,又去研究那几个箱子。估摸着有一个里面装着自己的衣物书籍,便扬声朝厨房喊:“外公,有没有剪刀?”

      沈宝成出来时,仍然板着一张脸,寻出来一把油黑发亮的剪子,一脸不情愿似的递给秋禾。

      秋禾接过来,决定主动化干戈为玉帛,于是对着他的黑脸外公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说:“谢谢外公!”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外公顿时没绷住,黑脸里透出点红光来,心里欢喜得很,口气却还软不下来:“不许拆!明天就退回去!”

      秋禾边拆纸箱边回答:“这里头放的是我的衣服。”

      老头儿只好作罢,结果秋禾拆出一台冰箱来,还若无其事地问:“外公,冰箱放哪儿?”

      沈宝成板着脸,瞪着这个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的小混蛋。但小混蛋一点也不怕他,还眨巴着大眼,特别无辜地看着他,说:“外公,赶紧插上电!我带来的药要放进去。”

      这倒是顶要紧的。父女俩再赌气,也不能耽误了孩子的身体!沈宝成走上前去,对着正使劲儿摇撼那台冰箱的秋禾挥挥手,说:“走开!”

      然后他一弯腰,两手一箍,毫不费力地把冰箱从箱子里提溜出来,又箍进了堂屋里,放到一个插座旁边。

      秋禾跟在后头,帮不上什么忙,只好不停唠叨,提醒他外公小心台阶、小心擦着手、小心老腰。

      沈宝成也不理他,转身回了厨房,留下秋禾独自捣鼓冰箱。秋禾给冰箱通上电源,又出院子拆了自己的行李,等收拾得差不多了,沈宝成也做好了饭,院中小方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
      爷孙俩都忙得一头汗,打水洗过手脸后,坐在小院里吃起了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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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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