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孤梦 ...
-
幽都王颛顼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自己的第一世。
那时他是东海神王帝俊的亲生弟弟帝江，在有个小村地界之内勇斗猛虎为居泽兄妹所欣赏，邀请至其家中做客。
那一天，他遇见了那个对他最为重要的女子。
白衣少女开心地笑着，脆声叫着哥哥，看到他，面上微微一红，便重又垂下眼帘。
那是他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做孤月。
相当俗套的一见钟情，可是，他却是真真正正的，彻底无法忘记她了。
孤月，他的第一个妻子，也是，让他锥心至如今的一位。
只可惜，他是神明，她，却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子而已。
他和她曾经有过许多许多快乐的时光。
比如说，她生下他的长子那一年，他第一次尝到了做父亲的喜悦，他为他们的孩子取名东皇太一。
他很喜欢看她抱着小小的太一，教他说话，眉目间带着属于妻子的甜蜜与属于母亲的慈祥。
那一刻的她，美得惊人。
他看着太一跌跌撞撞地学着走路，摔倒了，也从来不哭，只是咯咯笑着向他伸手，口齿不清地叫着爹爹。
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不那么寂寞，他甚至亲手制作了一枚铃镯，化成女孩儿形态，他为她取名岚音。
看着两个孩子欢快玩耍的场景，他每每揽着爱妻的肩膀，听着她轻轻软软的呼吸，只觉得世间幸福，也不过于此，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只希望这一刻延长至永恒。
只可惜，好景不长，光阴苦短。他的哥哥帝君得知此事之后，勒令他带着孩子离开。
万般不舍，又能如何？他毕竟无法违抗那位贵为神王的哥哥。
倘若，帝俊真的下定了决心让他回去，那么，他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让孤月这个脆弱的人类女子死于非命。
离别的时候，她在东海之滨为他起舞。
暖春的微风夹杂着海水的清新气息，拂过她流云般飘逸的衣摆裙裾，将那离别的场景，渲染得格外凄美动人。
这是他，最后一次亲眼看她。
带着孩子们回到神界之后，他只专心教导孩子们长大。
帝俊再不让他前往人间看望她，他便也就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思念。
每天，他都会站在东海之滨，遥遥凝视着人间的方向，想象着，东海彼岸的她，是不是，也如他一样，默默地等待着他的归来。
等到他终于能够自由行走于人间的时候，他第一时间便回到了当年的小村。
可是，他却只寻到她残破的墓碑。墓碑上的名字，被风霜侵蚀，几乎辨认不清了。
他一直以为，他是爱着她的。
可是……
在这场飘渺的梦境之中，他看到她独自站在东海之滨，素手轻弹，一曲箜篌余音绕梁。
她所弹奏的是一首他从来都没有听过的歌曲，那歌中的哀伤亘古绵长，如泣如诉，只是旁听，便有足以揉碎人心魂的力量。
他看着她，素手按住箜篌之弦，眼泪簌簌落下，滴在箜篌上，双眼却依旧固执地看向东海的另一边，嘴唇翕动，那眼中的渴盼，烧灼得他整颗心，都是生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一直坐在那一处位置，徒劳的弹着箜篌。
她的泪已然干透了，滴落下来的，是点点鲜红，触目惊心。
她已经，再也看不见了，双手生满了老茧，却，依旧不间断地，每天弹着箜篌，直到那把箜篌被鲜血浸润出点点暗色，随着年复一年的使用，而逐渐被磨去了棱角。
箜篌的弦，她已经不知道弹断了多少根。
她要等的人，却依旧在那遥远的天边，再也不曾出现过，哪怕一次。
她已然记不清，自己等了多少年。直到青丝染白，岁月为她曾经清丽的面容，刻上一道道深深的皱纹。
她身边没有孩子，直到，她的二位兄长都相继离开了人世，她还固执地留存着自己的最后一口气，不愿就此而去。
直到……最后的最后，她才终于抱紧了那把浸满了鲜血的箜篌，平生第一次，毫不顾忌的，沙哑的笑着，笑到一口鲜血喷出，落到已然被鲜血染成深红的箜篌身上。
“为什么，我要遇见你？”
“我……恨你，恨你……你为什么，不回来？”
“既是早已知晓，人与神，终究殊途，你又为何，要让我爱上你？”
“如有来世，我情愿，我再不遇见你！”
……
不，不是这样的。
我也，爱着你，我也在努力地尝试着打破这既定的命运，我……我已经做到了我所有能做的事情，我……问心无愧，问心无悔！
——你是真的问心无悔么？
——是的，一直，永远。
——那么，你又为什么，要私下凡间，成为人王颛顼，纳取娇妻美妾？你难道，从来都不曾寻找过，她灵魂的去处么？
颛顼伸手扶额，痛苦的喘息着。
是的，他确实是下凡成为了人王颛顼，并且，纳取了妻妾无数。他想，在这些女子的身上，拼凑些属于她的影子，也是好的。
甚至他在灵魂坠落北溟之后，也一直不断地寻找着与她相似的女子。
他经历过无数女人，却唯独，无法忘记于她。
他有什么错！他只是，爱着她而已。
……
眼前的场景又变，变成有个小村，那一处弯弯的月牙儿上。
有个小村中总有传言，道是村中猫儿极多。那些猫儿，都是不祥之物，村民们最好远离于它们。
可是，很少有人知道，那些猫儿，都是村中死去的人们，不愿离去的魂灵所化。他们以另一种形态，永永远远的守护着这座宁静的小村。这其中，便包括……她。
他看到，那只美丽的白猫趴在村长居门外，看着自己前世的哥哥为记忆所苦，只能在每日黄昏之时，幽幽吹奏一曲清笛寄托思念。
她每天都在悄悄地听着自己的哥哥吹笛，在村民们口耳相传的闲言碎语之中努力寻找着有关于他的消息。
听到他再娶娇妻的消息时，她也曾悲痛欲绝，险些便就此魂飞魄散。是这座美丽的小村，以及，她的哥哥，才给了她继续存活下去的勇气。
他娶妻纳妾，佳人在怀。
她形单影只，对月垂泪。
他君临天下，指点江山。
她化作白猫，为人所厌。
他……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
颛顼由喉中发出一阵低沉的哽咽。
是的，他，从来都对不起她。
先前以为的痴情不悔，上穷碧落下黄泉，原不过，是他为了逃避而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忽然，颛顼感觉到一阵极为熟悉的造梦之力，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便再度消失无痕。
他蓦地明白过来。
惊醒之后，幽都王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害自己做了噩梦的罪魁祸首。
夜歌已然用尽了自己最后的一丝力量，在卓君武的搀扶下勉强站立着，默然与萦尘对峙，即使是最虚弱的时候，他的嘴角依旧带着一丝名为讥嘲的微笑。
“咳，咳咳……”他勉强开口，一开口，便是一阵爆发似的咳嗽：“看到了么，你所以为的痴情不悔……不过是，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而已……”
“你闭嘴！”萦尘尖锐的声音在下一刻便响了起来，她正待向夜歌的方向扑过去，便被卓君武横剑架住了脖颈，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用迷乱癫狂的目光紧紧盯着卓君武。
颛顼抚上眉头，下一刻，唇角便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
原来，他一手制作出的小小灯灵，竟然，也敢反抗它的主人了么？
果然有趣得紧！
“你以为这只是个梦么……咳咳，错了，你们都错了！这是来自于对方的记忆！”夜歌继续道，笑容之中，倏忽带了一抹坚决与苦涩：“这一次，我只是……咳咳，只是给你们看了，对方的一部分回忆罢了。”
“这些，全是真的！”
颛顼的手指，紧紧攥住王座的扶手。
夜歌这句话，莫名的，竟是狠狠刺中了他心间最痛的那个部位。
幽都王颛顼从来都不曾有过软肋。
他唯一的软肋，就是孤月。
这个秘密当年为夜歌所知，而他，为了惩罚夜歌，便将他封为怀光侯，给了他无尽的疆土，也给了他无尽的孤寂。
他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脆弱的灯灵罢了。一件随手可弃的物件儿，又怎能懂得他隐藏最深的那一份情感？
可是，这只让他从来都没有拿正眼看过的小灯灵，却用一个梦境告诉他，不懂感情的人，本来就是他！他甚至，还用这种最最决绝的方式，将他心头已然结痂的伤口再度撕裂开来，尖锐的刺疼刻骨铭心，令得他，再也无法忘记这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可笑梦境。
幽都王心中，一抹杀机涌现。
不听话的棋子，于他而言，唯一的结局，便是……
幽都王指尖蓄力，向夜歌的方向轻轻一点。
这是夜歌每个月都要经历一回的惩罚，本就是生不如死，此刻，这惩罚变本加厉，几倍的降临在夜歌身上。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看到夜歌像上次违抗了他的时候那样，跪在他面前，卑微的求饶。
却不料，夜歌只是默不作声地忍受着那深入骨髓的疼痛，甚至，连哼都没哼出一声。
“小歌！”卓君武察觉到夜歌的剧烈颤抖，忙的惊唤道。
夜歌依旧没有作声。
这一次，他就是疼死过去，也不想再在幽都王面前示弱了。
他再也不想当那个被幽都王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小灯灵了。
“哼，胆子倒是大了不少！”幽都王手指微顿，冷笑一声：“朕的怀光侯，这是要反抗朕的意思么？”
夜歌咬紧嘴唇，依旧不作声。
“朕佩服你的胆量！”幽都王冷笑一声，指尖连点，接二连三的惩罚降诸于夜歌身上，令得他一时犹如火烤，一时犹如置身于冰窖。
本以为，每月的那个时刻，是他几乎足以持续至永生的痛。
如今时候夜歌才明白过来，幽都王在那个时候，居然是给他留了些情面的。
对于那些不按照他意思行动的棋子，幽都王有太多太多的方法让他们生不如死，一如力量尽失的无寐侯，一如——他。
极致剧烈的疼痛中，夜歌微微苦笑。
这个时候，死于他而言，反而才是种解脱。
他心念微动，收回了自己所维持着的最后一个织梦法术。
不知这般疼痛持续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一道冰凉贯穿了自己的胸口。
眼角余光处，他看到卓君武难得慌乱的表情，以及，一摆一闪而过的白衣。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孤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