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栖息》苏城哑人

79、Chapter 79.

　　为什么选中我？
　　这里无数的幼卵，为什么只孵化出了一个？而这个人，为什么又是我，奥斯维拉？

　　时光在刹那倒转，吞没进虚无的空洞之中。无数的碎片带着淋漓的血色从心脏深处破土而出。曾经鲜活的人事被暮色轻轻一抖，褪成黑白的默片，干瘪在残存的星尘里。
　　楚少铮的灵魂仿佛在瞬间，撞进了那副冰冷的躯壳，撞进了时空湮灭的曾经。

　　“这是个小怪物。”有声音说着古老的汉语，充满了惊奇与恐惧。
　　“不，”有人反驳了他，“他还不是个怪物。”

　　小小的手掌第一次展开，触碰到的只有近在咫尺的密封的玻璃罩。
　　一双纯黑的糅杂着漫天星光般璀璨的眼睛，隔着涟漪荡漾的药液，静静地望向那道颀长瘦削的身影。那道身影在淡蓝的波光里扭曲攀折，像根弱不禁风的细草。但这根草站得那么笔直，横开手臂挡在玻璃罩外，发出斩钉截铁的声音。
　　“我的研究所，不需要孩子。”

　　黑色的眼睛眨了眨，柔软的黑发在额前飘荡。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那道身影转过头来。

　　金色的发丝，乌黑的眼瞳。

　　手掌堪堪展开，伸出去，按在玻璃罩上，擦动了两下，像是想要竭力去触摸那张模糊而遥远的面容。
　　“教授，他的出生早就登记在册，如果你不留下他，我们只能选择销毁。”楚家的人从来不留无用的废物，尤其是当这件废物，还不能废物利用时。

　　教授的呼吸重了一些，他盯着玻璃罩里的孩子，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与那只小小肉肉的手掌隔着厚重的玻璃，碰了一下。那双纯黑的大眼睛突然一弯，像两道黑曜石雕出来的新月，漾出一圈又一圈的光来。
　　苍白修长的手指僵了一下，慢吞吞收回来，在缩进白大褂袖子里的那一刻，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将手自然地背到身后，面无表情：“送到A1实验室。”
　　A1实验室，也是这位教授的卧室。

　　他躺在那些冰冷的器材中间，仿佛自己也是一具木然而动的实验体。惨白的灯光照下来，将他的脸线勾出浓重的阴影和透白的光晕。他像夹杂在光暗之间，仓促求生的恶魔，一手剖开活生生的人体，一手拿起奶瓶，温柔地哄逗着稚嫩的婴儿。
　　婴儿的玻璃罩从最小号，慢慢换掉一个又一个，变成了成人的培养皿。

　　他从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长成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只用了三个月。

　　“……最后，小人鱼化成泡沫，永远地消失在了大海里。”清越的声音低而温柔，轻轻念完最后一句话，将一本连环画合上，变得有些严肃，“故事讲完了，你该睡觉了，奥斯维拉。”

　　黑发黑眸的少年微微抬起脸，看向坐在旁边的人。
　　他除了白大褂和实验服，似乎没有其他装束。这使得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台机器，只懂得无休止地工作。但那是其他人眼中的他。

　　少年眼中呢？
　　大概是一尾有着漂亮的金色鱼尾的美人鱼吧。
　　少年想。

　　美人鱼是不能离开水的，女巫的魔法也无法改变王子的心。但奋不顾身这种东西，却都是可耻可笑，可以被随意侮辱践踏的。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怪物，你做不到，所以，你就要死了。”

　　细长的针头在惨白的灯光下溢出一丝冷白的光。透明的液体坠在尖头，凝缩着下方痛苦的一张脸。
　　常年盖在那张脸上的过长的发丝被拽到脑后，生拉硬扯。精致柔和的五官暴露出来，覆着一层浅淡的霜雪。他微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干裂的嗬嗬声，眼睛瞪着，眼球缠满了血丝，被浓重的青黑圈住。

　　他瞳孔的光在涣散，身体微微佝偻着，痛苦地颤抖着。
　　就像离水濒死的鱼。

　　然后水落在了他身上。

　　培养皿里的药液陡然喷洒出来，与两具尸体一同落在地上。
　　有人在惊惧地大喊，有人掐着角落里的人的脖子往后缩去，有人举起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灯光变得不稳，一明一暗，不断闪动着，一下一下打亮少年的脸。

　　少年穿着黑色的长裤和衬衣，与他乌黑的发丝一样，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他纯黑的眼瞳扫过紧挨着脚边的尸体，继而慢慢上抬，看向了挤在门口的人们。

　　从出生以来，他从来没开过口。他们甚至怀疑他除了长相畸形精神力惊人外，是个不会说话不会思考的傻子。没人知道，在他还未出襁褓时，就已经明白了生母的厌恶与恨意，学会了无声的震慑。
　　他已经成人，但或许，永远也无法成人。

　　他在所有人警惕颤抖的目光里，捡起旁边的一件外套，轻描淡写地抬起手，在视线来不及捕捉的时间里，掰断了一个人的喉咙，然后栽倒过来的虚弱的人，用外套将人裹住，抱到床边。

　　“砰！”
　　彼时还沉重繁杂如同小型火箭炮一般大小的激光枪猛地开火，一道射线迸发着火花和灼烫的高温，射穿了少年的大腿。
　　速度太快，这时候的他，还躲不过去。

　　“你疯了！”
　　“住手！这是我们花了大价钱……”
　　“我们都会死在这儿！这是个怪物！”
　　“不可能！我们随时能爆掉他的心脏！你冷静点，菲洛专员！”

　　激光枪声没有再次响起。
　　血水顷刻流满整条腿，少年的动作却只顿了一下，仍有条不紊地继续。他拧开一瓶水，往已经半昏迷的人的嘴里倒。水淌了下来，倒不进去。
　　少年想了想，自己喝了一口，然后俯下身，吻了上去。

　　身后的争吵刹那寂静。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少年已经完成自己的照顾，扶着床栏，单腿支撑，转过身来。漆黑的眼沉静冰冷，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的声音也很冷，第一次开口，如冰破水：“我配合实验。他动手。”

　　催眠室的门关了很久，再度打开，少年便迎来了他一次又一次的重生。

　　“听说怪物都是没有心的。我们制造不出一个怪物，但是我们可以把一个人，变得没有心。”
　　“这种药剂只有一次机会。失败了，他会一次又一次快速成长，快速死亡，退化回一个婴儿。一切消失，一切又重新复苏。每一次都是新生，他的基因会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完美。一个完美的没有心的人，才是真正的怪物。”

　　这不像轮回，更像地狱的折磨。
　　他在几个月后过完了三十岁的生日，然后一夜之间，回到了最小号的培养皿里，只能张开小小的稚嫩的手掌，疲软地晃动。
　　然后再次成长，再次如同妖怪般被打回原形，成为稚嫩的婴儿。

　　重复，循环。
　　周期却变得越来越长。寿命也变得越来越短。

　　“这是最后一次新生，如果不能蜕变，这具实验体只能销毁了。”金色的发丝飘荡在空中，曾经温柔的声音冷得如同冰针，绵绵密密扎进心底。

　　蜕变。
　　究竟是谁，需要蜕变？

　　当他的生长速度不再被催熟，变得如同常人，或许也就意味着，蚕的时期终于结束，璀璨的双翼挣开束缚，破茧而出，迎来了蝶灿烂而短暂的一生。

　　当你自由了，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外面看看。看看像我这么大的孩子都在做什么。我想好好上学，交一些朋友，多出去走走，看一看风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如果我做不到，那么我希望，我能把它送给你。

　　“小铮铮！醒醒……小铮铮！冷静点……我们要完蛋了……”
　　大毛的声音在脑内疯狂地叫喊，但却仿佛有一层时空的壁障，将它牢牢糊在外面，越拽越远。模糊而遥远的音节传导过来，刺痛了神经网络的每一根弦，像猛然砸乱的乐章，在回忆里掀起狂热的海浪。

　　楚少铮的脸色沉冷，眼眶裂出沁热的鲜红，慌乱的记忆将他几乎劈成无数个错位的人生。
　　狗尾巴草的细茎缠得更加紧密。
　　无形的波动从楚少铮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像不稳定的电波，时而在眼角发梢迸发出冰蓝色的火花。

　　“冷静！小铮铮冷静点！”狗尾巴草的细茎疯长，几乎把楚少铮从头到脚裹成一个严实密封的茧，但强横的精神力仍如汪洋一般，撞开细茎的缝隙，源源不断溢了出来。

　　“楚少铮！你疯了！”大毛的声音吼出来几乎带了变调的电音，他第一次喊楚少铮的全名，所有草茎都在剧烈颤抖着，细弱不堪，几乎随时都会在精神力的冲击下分崩离析，“快停下！你会死的小铮铮！快停下……弥卡尔还在等你！楚少铮！”

　　“滴——滴——”
　　一丝精神力细线不受控制地冲了出去，触动了星舰内的监测装置。

　　报警声刹那响彻星舰。
　　“监测到精神阈值SS级……SS级……SSS级……超星级……滋……滋……无法继续……滋……监测……滋滋……”

　　“什么东西？”
　　“全舰警戒！”

　　狗尾巴草都快哭了：“卧槽卧槽卧槽！大毛哥哥一世英名，就要英年早逝了卧槽！这回是真完蛋了……”
　　“我引开人，你去把实验室主控光脑的资料偷出来。野外会合。”一直僵在原地的楚少铮突然闭了下眼，低沉而快速地说。

　　“哦，天呐，你终于复活了我的铮！”
　　狗尾巴草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立刻圈出一个“QAQ”，痛哭流涕地糊到楚少铮的大腿上，迅速检测了一下他的精神力，还有些狂暴的动静，但已经被牢牢控制住了。
　　楚少铮扫了一眼全息地图，将光影拍散，在狭长的通道内飞快地移动着，狗尾巴草在半路缩小，悄无声息地贴上了一个清扫机器人的后背，与楚少铮兵分两路。

　　大毛离开几秒后，楚少铮身后的通道轰然塌落，激光射线密集恐怖地扫射过来，高温销金断铁，如同一只熔岩巨兽追击在后。
　　楚少铮单手撑起，突然旋身一脚，直接踹开了通道的一侧，跃了出去。
　　手掌离开通道的刹那，整个通道轰然爆炸，一节一节如同鞭炮，被引爆炸裂。

　　十几架巡逻机器人堵在通道尽头，这可比一支赛亚正规军星舰舰队的平均三架的配置还要高端。巡逻机器人在楚少铮的身影出现的刹那，八只机械手臂从身体里猛地弹出，各式武器瞬间挤满了过道的空间。
　　机器人缺少人类的灵活，却多出了许多果断。

　　当太多的光线聚集到一块时，一切都将汇聚为耀眼的白光。如同创世的第一眼日光，也如同末日的最后一次日焚。
　　白光聚拢，膨胀，在瞬息轰然砸出。

　　过道的墙壁随着这道白光融化塌陷，楚少铮的脚尖还未落地，白光伴随着几乎将骨血融化蒸发的高温已经到了眼前。

　　楚少铮的动作不停，他的脚尖顺理成章地落下，看似极轻的落地，却在触碰到地板的瞬间，让整个地板轰然炸开。厚重的金属碎片横飞，成为一层薄弱的阻隔，只是这阻隔脆弱不堪，甚至连0.01秒都坚持不到。
　　但足够了。

　　无数武器的子弹和激光落空，擦着楚少铮微微扬起的发丝，烧焦了他的发梢。但他的身形，已经落到了下一层。

　　“这种速度……这还是人类吗？”
　　实验室的主控台，巨大的光幕展开，楚少铮的身影出现在上面，看不清面容，只有一道几乎让人怀疑是幻觉的残影。

　　戴着长方形单片镜片的男人几乎扑在光幕前，他轻声问着，死死盯着那道飞快移动的残影，面无表情的脸渐渐被狂热挤得近乎扭曲。他突然一砸实验台，指着楚少铮的残影，对着身后的研究员们大声咆哮：“就是他！抓回来！给我抓回来！”
　　研究员们被吓了一跳。

　　“你们傻了吗？！把他抓回来！快去把他抓回来！”男人疯了一般，扑到他们身上将他们往门边踹，没人敢还手，都潮水一般退出门去，加入抓人的队伍。

　　这混乱之中，没人注意到一根头发丝那么细小的狗尾巴草在他们开门的瞬间钻了进去，飞速绕过男人的裤脚，摸进了主控台的光脑。

　　作为这个时代能与星网并称的最强智脑，大毛即便是残缺的，但入侵一个区区主控光脑却并不会花费太多时间。不过如果要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入侵，就比较麻烦。狗尾巴草分析很久之后，经过几次尝试才接驳成功，小心翼翼地往外偷取资料。

　　但资料输过来第一段，大毛的细茎就僵在了台后。

　　“哦，天呐……这些东西怎么会留下来……他们说好了要销毁，都是骗人的吗？他们骗他做了这么多……都是假的……这不是他的人生，他们对得起谁？我的使命……也是假的吗……”

　　大毛的程序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随时都要崩裂。
　　它所有的细茎都在颤抖，似乎陡然变得羸弱不堪，即将折断枯萎。

　　全部资料接收完毕后，狗尾巴草没有动。
　　直到楚少铮的声音响起，催促它迅速离开，它才终于回神一般，轻轻晃了晃毛绒绒的尖端，将几段之前令他怀疑惊惧的资料不着痕迹地抹去，然后寻找缝隙，钻了出去。
　　“我只是个智脑，我只会遵从程序。”它轻声说。

　　楚少铮离开大毛感应范围的刹那，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但武器的白光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甩开手上两具尸体，跳出星舰的舱门。

　　扬沙漫天。
　　乌黑的发丝拢着蓬沙起落，残影格格定成一道俊挺的身影，在无尽的旷野上疯狂奔跑。机器人与陆军飞行器如黑色潮水般在身后飞快地吞没着干涸的土地，星舰微微晃动，庞大的身影终于按捺不住，缓缓升了起来。

　　太空作战的十二门重型武器旋转而出，亮开了炮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