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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49

      赵毓吃了两口酥糕,果然噎着了,终于如愿以偿喝到了文湛亲手倒的茶水,“小祖宗,你要是不睡,我让他们准备早膳,我陪你正经吃点东西?”

      文湛问他,“你还饿吗?”

      赵毓,“我被噎饱了。”

      文湛,“我不饿。”

      赵毓,“那咱们就接着睡吧。”

      似乎到了黎明,又开始下雨。所以,雍京还没有被晨晖照亮,就被雨幕笼罩了。文湛感觉赵毓的手臂穿过他肩膀与枕头的缝隙,拥住他,慢慢地,将他的身体揽过来,抱在自己怀中。

      心跳声,没有那么有力,却是安宁平稳的。

      还有,他的气息。

      肌肤的味道,清冽冽的,混在白昙香气中,像烈酒中的清水。

      叹息一般声音,“小祖宗,别折腾了。”

      文湛感觉到赵毓的手指,像是无意的,力道极轻,也极慢,开始揉搓自己的头发。这是赵毓很喜欢的一个动作,喜欢到,甚至是最疯狂的交|欢,他也会这样做。

      头皮酥酥麻麻的,像是弥补了方才那场未尽的云朝雨暮。

      赵毓的声音,“方才在雍京北门,燕王得知你没有宣召我进微音殿议事,很是担心。”

      “哼。” 文湛趴着很舒服,“这个时候,你进微音殿,该担心是我。”

      赵毓轻轻嗯了一声。

      文湛,“危局之中,朕这位持有太|祖玄铁虎符的王兄,自然要在外,拥周公诛伐之力,方可震慑狼子野心之徒。”

      赵毓忽然笑了,“雍京城里,有一个算一个,能沾染军政实权的人物,都被你圈在微音殿了。如今这情形,你让谁出来,谁才能冒出来透口气;你不让谁出来,谁就得憋着。陛下至圣极明,运筹帷幄,朝中人才更是像迎风生长的韭菜一般济济,有啥可担心的。这种大任,还砸不到我脑袋瓜子上。就是不知道,这些大人们,自己成为瓮中之鳖的事情,现在可想明白了?”

      帘外的雨越来越浓重,砸到雕花窗子上的声音,竟然带着些许杀伐之气。

      皇帝忽然低语,“承怡,如果放任山海关乱起来,……”

      ……

      赵毓,“陛下让龙骑禁军围了北境诸藩那些人的府邸,即使没有降罪,也会有闲话传出来。他们一定会说陛下是宋帝,那些藩镇是岳飞,并且再配上他们几代先祖曾经的忠肝义胆,战功赫赫,顿时,一部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传说马上从北境一路荡气回肠进雍京城。”

      “如果陛下昏聩,不顾朝局,只顾千秋之后留在青史上的圣名,势必不敢这么做,前方的局势瞬息万变,顾忌太多,必然坐困愁城,错失良机。以后就艰难了,一步错,步步错。”

      黄枞菖,“您在西北的时候,也顾虑过这些?”

      赵毓,“西北打了几百年的战,和这里情势大不相同。西北人苦战乱久已,只要能平息动荡,生死不惧。可是,雍京这里的人们平顺日子过久了,根本不知道山河破碎风飘絮是个什么滋味,北境战事一起,朝廷征税调兵他们只会以为是平添大麻烦,必定怨声载道,如果再有人推波助澜,到时候,场面一定很不好看。”

      黄枞菖问,“那应该如何做?”

      赵毓,“《左传》上都写了,郑伯克段于鄢。撤藩镇,最好的法子就是逼着那些藩镇彻底反了,叛军一路烧杀抢掠进山海关,刀锋所到之处一片焦土,满地狼藉,让所有人有切肤之痛,这样,朝廷征税调兵就是顺应天意,到时候,不但没有阻力,反而众志成城,哀兵必胜。等待王师荡平暴|乱,天下大定,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千秋之后,不会有人说陛下是宋帝,那些藩镇是岳飞。圣上留在青史上印记就是圣明仁德,就是垂范天下的大功业!”

      黄枞菖,“这样做,是不是太造孽了?”

      赵毓,“何为大功业?”

      黄枞菖,“愿闻其详。”

      赵毓,“大功业,就是永垂不朽的功绩,与无法超度、永堕地狱的业障。”

      ……

      ……

      崔珩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承怡,你有没有想过,只要陛下的军队最终戡乱功成,他依旧是一代雄主。这些顾忌,那些争议,那些杀戮,其实都不算什么。而且,如果战火从北境烧入山海关,尸横遍野也不怕,反而能激起同仇敌忾的哀兵之势,有大利!”

      三百年前,宪宗皇帝为了收复破旧河山,特意放一支外族骑兵从西北绕过冻土荒原,从北境进攻,翻越大鲜卑山,入山海关,直捣居庸关,兵临雍京城。

      流血漂橹。

      这本应该是不容于大郑宗庙的罪业!

      只是。

      当宪宗皇帝重新统一华夏,驱逐胡马,他放外敌入境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战略;他的杀戮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战火烧到雍京城下,不是君主无能,而是那些乱臣贼子,鞑虏外患罪无可赦。

      宪宗的一切都被奉上神坛,他本人就是大郑宗庙中文治武功彪炳青史的帝王!

      不会有人在意那些死去的籍籍无名之辈,那些曾经鲜活的性命,被黄土掩埋,累累白骨不过是泛黄史册上几笔寥寥的记载,对比帝王将相的伟烈丰功,犹如尘垢粃糠,卑卑不足道也。

      ……

      “先睡觉。” 说着,赵毓的手指越发轻柔了。

      满手都是文湛的头发,暗夜一般,深幽色,外面看上去如同极上等紫貂的皮毛,昆仑墨黑色的玉,柔和又顺滑,而其实,不揉到发根,根本看不出来,皇帝的头发,根骨是硬的,一根一根,像是小小的利刃,有着割手的错觉。

      “天大的事,睡饱了再说。”

      ……

      ……

      ……
      因为下雨,所以辰时就比平时晦暗一些。

      赵格非举着伞,走到寿春宫的大门口,等了一下太贵妃为她搭配的一位陈尚宫还有一位小太监,三个人正准备出宫门去谢家书院,却,看到了越筝,撑着一把油纸伞,沿着浩渺的莲池逶迤而来。他身后则是几个小太监,捧着几个颜色各异的锦盒,蒙着遮挡雨水的油纸。

      ——这么早进宫?

      赵格非心中嘀咕了一下,随后发现,越筝的脸色不太好,像是一两夜没有睡好,有一种脆薄画作之感。

      ——也许是进宫面圣,太晚不好出宫就被留下了,反正如今大正宫别的没有,就空房子多,别说住他一个人,就是住下整个内阁,六部,外加那些王族显贵都富富有余。

      赵格非半蹲了一下,“七叔。”

      而她身后的陈尚宫与小太监则全部跪下,“王爷。”

      越筝走近,停下,先让跪着人起来,随后则说,“我南边的庄子送了一些吃食,我挑拣了一些上品,送过来给太贵妃尝尝鲜。”

      陈尚宫上前一步,“太贵妃尚未起身,奴婢这就去通禀。”

      “不必了。” 越筝却说,“想来太贵妃也不太想看到我。陈尚宫,你领着我这几个人,将东西拿进去就好。”

      “是。”

      这些人领命,连忙去做事情。

      越筝看了看躬身垂手站在赵格非身后的小太监,“你也去。”

      那人抬了抬头,瞄了越筝一眼睛,连忙低头,随即退下。

      雍王积威甚重,虽然年轻,才十九岁的年纪,却是说一不二。

      大郑王公向来不以年龄长幼论权位。同样是在京的王公,吉王也是亲王,辈分还高一辈,五十多岁的年纪,就显得和善多了,因为他只被皇帝派了一个烧猪烧香的差事。这活计就算是做成了天花乱坠,也只不过是把整个猪烧得色香味俱全一些,翻不出天去,说到底,就是没实权。

      雍王不同。

      越筝是有听、议大政权力的亲王,等闲人自然不敢违逆。

      此时,这里就只有赵格非和越筝两个人。

      赵格非感觉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有些尴尬,“七叔,南方的庄子都送来什么好吃食?”

      越筝,“秃黄油。就是去年中秋采得一些蟹膏,甚是肥美,用猪油熬了,放在瓷坛子中密封,拌米饭或者煮豆腐羹都好。”

      “我祖母不爱用。不过,……” 赵格非微微转了一下手中伞柄,“我爹倒是极爱吃这个。”

      雨水似乎又浓重了一些,莲池上已经起雾,荷叶上有了一些轻微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有人随意拨弄檀板。

      越筝,“还有一些南方的点心,随便尝尝,总有太贵妃喜欢入口的。”

      ——那您这吃食,到底是送给祖母“太贵妃”的,还是送给我亲爹的?

      赵格非,“如此,就谢谢七叔了。”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似乎,比之前还尴尬一些。

      赵格非又转了一下伞柄,发现越筝一直看着她,“七叔,我脸上可是蔷薇香膏、又或者是三蒸茉莉香粉没有推匀?不然,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他们说,……” 越筝,“你长得极像兄长少年时候,……”

      “俗话说,女肖父儿肖母。” 赵格非点了点头,“祖母也说我与我爹小时候极像,就是我比他文静。”

      “兄长少时,……,就是你这个样子?” 越筝当真疑惑,“这么文弱?”

      赵格非,“……??”

      莲池中的鱼似乎都被激了出来,浮游在水面上,吐出一波一波涟漪。

      “七叔。” 饶是她努力没话找话,此时也委实找不到什么话了,“我感觉咱们叔侄两个,有些话不投机。如果您实在想要找人聊天,烦劳您纡尊降贵去找一下黄瓜叔,他有内秀,定然能跟您相谈甚欢。”

      “他不在宫里。”越筝说,“他去了祈王府。”

      赵格非很是意外,“黄瓜叔去掏河泥了吗?上次他还嘀咕,王府的水坑也空了许久,他想着得空掏一下淤泥,种一些珍品莲花。就是可惜,那里空置,没有人住,就算一水坑都是极品莲花,也没人欣赏。”

      “格非,……”

      “七叔,您说。”

      “你们在云中,是怎么过日子的?”

      “我爹常年不在家。”赵格非想了想,“他在敦煌、天山、拉莫孔雀河的日子居多,有那么一两年,甚至远征到了撒马尔罕,还当真给我带回了撒马尔罕的金桃。”

      “一闻归阙下,几番熟金桃。”越筝到也听说过这个,“听说这种金桃来自仙境。”

      赵格非,“其实,那就是又大又圆、色泽金黄的桃子,长在戈壁之西,特别甜。”

      说到这个,她似乎又找到了一些“没话找话”的说辞,——“我小的时候,我爹难得回云中,就喜欢带着我去逛集市。那个时候,他给我穿个小斗篷,正红色绸缎,金线绣得花团锦簇,因为我小名是花骨朵。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拎着苇草编制的篮子。我们爷俩一路逛,一路都有人塞给我们吃食,有些是干果蜜饯,有些是西疆漠北运过来的肉干和酸奶干。”

      逛集市吗?

      对于越筝来说,这个赵格非口中的“赵毓”极其陌生,完全没有自己记忆中“承怡”的模样。

      此时,陈尚宫,太贵妃宫里的那个小太监,还有自己身边几个太监已经送完了东西,都从寿康宫里面出来,却见他与赵格非在这里说话,就不远不近等候着。

      越筝说,“走吧,我送你出宫门。”

      赵格非,“呃,……,这,……” 她还没应,越筝已经先走了几步,感觉她没有跟上,就停了一下,赵格非眼见着自己也无法摆脱他,又没辙,于是只能在向前上了两步,跟在越筝身后。

      越筝边走,像是又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兄长也回京了,就在祈王府。”

      赵格非,“呃,可是北境又有什么事吗?”

      越筝忽然停下脚步,“你怎么知道?”

      赵格非,“上次我爹带我去王府,就是为了宴请北境远道而来的殷先生。所以,我觉得,我爹启用那里,应该事关军国大事。”

      “你见过殷忘川。” 这不是一句问话,越筝继续边走边说,“觉得他人怎么样?”

      赵格非,“说不上来,……”

      “嗯,一面之缘而已。” 越筝明白,“你还小,自然也看不明白。”

      “……” 赵格非心想,越筝不知道,而她爹则是忘记了,也许,连殷忘川也忘记了,——去祈王府那次,并不是她第一次见殷忘川。

      很多年前,她很小的时候,有一年被她爹带去敦煌。

      那个时候的殷忘川,并不是“曾经祈王身边过了明面的侍妾”,而是“西北部族的殷小哥”。

      她早慧。有些小时候的记忆,虽然不是很清晰,却有破碎的印象。这些记忆就像是被撕碎的图,有的时候风吹散了它们,于是它们就被遗忘;可有的时候,没有风了,这些碎片又模模糊糊被拼凑出来。

      那个时候在敦煌城外,靠近城池,有河水,有绿洲,更多的,却还是沙漠。很多人聚集在那里,篝火烧得极旺,驱散了沙漠入夜的寒冷。一些人围绕着火堆载歌载舞,还有人弹奏着龟兹的箜篌、吹着篦篥、敲打着羯鼓。

      烈酒,与酸马奶酒。

      烤肉、烤鱼、烤土豆,飘荡着西域香料浓稠的香气。

      赵格非记得那个人,她甚至记得别人对他的描述,——清冷如同月光一般的额头,蓝色的眼睛,犹如昆仑万年不曾消融的冰川。

      还有他身上的香气。不同于眼前这位七叔的冰冷瑰麝,也不同于六叔身上旁人敢于使用就是僭越就是死罪的浓重禁忌,那是一种来自远方的味道,沙漠中升腾的幻境,覆盖了战场与无边的枯骨。

      他极能喝酒,也能舞蹈。

      他的舞,极度有力量,甚至有杀意,却是极度的华丽,像极了绵延敦煌数百里,缠绵了上千年那些壁画上的神明。

      那个时候,父亲部下们与他相处很融洽,他们在一起斗酒,彼此都异常实在,你一口我一口,一大堆喝空的牛皮囊,大醉三天三夜。

      他们说,“在西北军赵毓部,能在同一个牛皮囊喝酒的人,就是袍泽。”

      他们说,“在高昌,一同醉酒的人就有过命的交情,就是兄弟。”

      忽然,越筝停下,“到了。”

      赵格非一看,果然,不知不觉中,他们就走到了宫门,外面有等候的马车,接她去谢家书院。

      “七叔,我去学堂了。”

      “嗯。” 越筝点头,却绝对不靠近宫门十步之内,像是身上背负着枷锁禁令,“好好读书。”

      赵格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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