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这个人有毒》魇客

4、幻痛

　　“什么？”密密那边的声音消失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你接到新人了？”
　　“是的。”

　　“十三，”密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要获得人类的信任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有时候人类确实难以交流，但你还是要和他们好好沟通，尽量不要发生冲突。哦，也不要随意骂人，爆粗口可不符合……”
　　“不，我是说真的，还有我看过《新人指导手册》，”十三赶紧打断密密的授课，“这个人好像有自杀倾向，你有没有他的具体资料？我目前权限不够。”

　　“十三，所有送到乐园的人类都经过仔细的检查，心理上必然是健康的。”
　　“你帮我看一下，拜托。”

　　耳边沉默了片刻，然后密密传来回复：“十三，这个人类……可能确实有一点问题。”
　　“真的？那我们赶快联络治疗中心吧。”
　　“不，不是自杀倾向，而且神经修复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密密马上否认了十三的建议，“根据地上界一起送来的资料，他可能有一些言语障碍残留，嗯，这只是一个小问题。”

　　“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就是这个人类，他在地上界的时候无法正常用语言和他人进行沟通交流。”
　　“聋哑？”十三立刻想到了一个在乐园中十分罕见的词汇。
　　“不能算是。他的发声器官和听力器官状态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他大脑中的语言区，那里曾经受过损伤——也就是，他曾经失去了‘语言’，并且无法重新习得任何语言。不过在送来之前，资料显示他的脑部损伤早已经过修复。理论上来说应该能够产生语言信号，只要经过解码就可以按统一格式自动输出。”

　　“也就是说，他‘能’说话？”
　　“是的。”

　　“那么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
　　“这就是我要说的——他可能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幻痛’。”

　　十三一时无语。
　　“幻痛”并非什么罕见症状。有不少人类在地上界因为战争、冲突、事故失去了他们的肢体，但依然能够感到来自不存在的肢体的疼痛。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一个曾经失去了手指的人，不时会感到来自“指尖”的痛感。乐园的人类如果之前曾受过某种程度上的伤害，那么虽然他们在乐园里拥有“完整的肢体”，但有时候残留在“神经”中的痛觉依然会发作——因为神经还记得。
　　用到眼前的这位少年身上，就可以理解为：虽然他早已拥有了正常说话的能力，可因为过去的习惯，他依旧‘认为’自己不能说话，顽固地拒绝接收或者输出任何有效的语言信号——所有外界的声音对他来说，只是意义不明的噪音。

　　“那现在怎么办？”十三觉得她大概也有“幻痛”——来自宿醉残留的头疼。

　　“怎么办？”密密在那一端似乎笑了，“十三，EP886应该告诉过你，这是‘你的’任务。”
　　“可是……”
　　“十三，我真的很忙。”
　　十三沉默了。她本想再说些什么，但在听到“很忙”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没有什么想说的。

　　而另一端，密密或许意识到自己的口气过于强硬，声音稍微放缓了些：“十三，我们人手确实不够，请尽量自己解决吧。以你当前的权限所能检索到的资料，应该足以应付新手任务，‘幻痛’不过是人类刚来乐园时会碰到常见的问题之一。你想啊，连一个人类都引导不了，以后还怎么拯救世界呢？如果还有问题，可以找EP886，不要偷懒……”

　　“嗯，好，你忙吧。”十三摸上耳钉掐断通讯。原本神经修复之后获得的好心情早已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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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该怎么办呢？
　　《新人指导手册》中的通用部分显然已经没有什么参考借鉴价值，而处理特殊情况的对策中，只有寥寥几句类似于“要获得人类的信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请与人类好好沟通交流”“尽量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最终要帮助人类在乐园中获得永恒的幸福”——这种只有密密才会挂在嘴边的蠢话，哦，可能还有EP886。

　　——有些事情，还是得自己验证才行啊。

　　想到这里，十三走回少年的面前蹲下，伸手捏住少年的下巴，将他的脸扳向自己，
　　少年的眼睛略略睁大了些。神情里似乎有些惊讶，但依然没有太大的波动，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十三微笑：“不说话吗？”
　　“……”
　　“那么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说罢手中用力。

　　“啊——”
　　一声惨叫在河畔划过，惊不起半点涟漪。

　　少年像受惊的野兔般弹起，力道大得惊人。十三一个趔趄差点没坐到地上。抬眼，这个之前死气沉沉的人类已经蹿出老远。

　　十三想也不想撑地一跃，如疾风般飘到少年身后，飞脚将他踹翻在地，紧跟着又一脚踏上他胸口，低头睨他。
　　“跑什么？话说看起来发声确实没什么问题？”刚才的叫声高亢清亮，完全不滞涩。

　　少年不答，只是挣扎，可动了没几下，发现自己根本跑不了，于是索性不动。
　　没有纠结，没有屈辱，没有恐慌，虽然看起来很难受，但是正常人类在这种情况该有的表情，他一个也没有。

　　十三收回脚，蹲下凑近少年：“你是不是不会说话？”
　　少年依旧不动，眼神死寂如阿刻戎河的水，惊不起丝毫波澜。

　　十三“啧”了声，蹲下|身摸向少年的下巴，假装要故技重施。少年却扭过了头去。
　　“咦？你能明白我动作的意思？”她忍不住问了句。

　　沉默依旧是她得到的唯一回应，但这次她没再动手——可以确认少年能够理解肢体语言的含义并作出反应，也就是他的语言区确实没有问题。虽然很想强行拖着这个人类赶紧离开这张阴沉的地图，到治疗中心好好查查。但想到那不菲的检查费，还有《新人指导手册》中再三强调过的“使用暴力手段会导致人类存活率降低”，十三决定还是试试其他的办法。

　　看看少年一副抗拒的模样，十三叹了口气。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安抚好对方——虽然刚才手段似乎暴力了些？但她也是一番好意啊。

　　——真是愚蠢的人类，完全无法沟通。
　　虽然这样想着，十三还是老老实实在少年身边盘腿坐下，托腮又想了会儿。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端坐好，一手放于膝上，一手稍稍悬于少年的侧脸上。

　　——魔法少女在拯救世界的时候都是用这个手势，应该没问题吧？
　　带着一点忐忑，十三开始了她的“拯救”之旅。

　　“你想离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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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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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问九十九遍。”

　　“你想离开吗？你想离开吗？”

　　“你想离开吗？”

　　她就这样用自己最柔和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问题，一遍，两遍，三遍……直到舌尖僵硬，嘴唇麻木——她想，这应该只是设定好的程式给神经带来的错觉。
　　而当数到第九十九次时，她觉得时间都仿佛已经凝固。所有的问题就像投入阿刻戎河的石子，没有半点回应。

　　——如果多问一次，会有不同的结果吗？

　　“你……想离开吗？”她最后又问了遍。
　　“……”

　　“你想离开吗？”出于惯性，她不小心又多说了一次。不过十三决定，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毕竟“无所事事”才该是她的常态，不是吗？

　　然而在她收手的瞬间，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少年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原来不知何时，他已转过了脸来。
　　十三微愣，却没有再继续起身，反是伸手轻轻覆盖上了他不知何时已紧闭的双眼，如羽翼温柔。掌心传来微微的颤抖，似雏鸟纤弱、湿濡而又温暖。

　　——多么脆弱的存在。
　　不知为何，十三心里忽然就掠过这样的想法。她不知道，是否所有的人类刚来乐园时，看起来都是这样脆弱而又茫然。但她觉得自己似乎多少能理解密密平时为何总是念叨着“要帮助人类”。

　　——大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要离开吧？

　　她就这样有些出神地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恍然发觉，掌下颤抖好像已经停止，手心被什么东西挠得有些轻微的痒。她挪开了手，却见少年的双眼因为濡湿而有了闪亮的神采。

　　“准备走吧。”她起身微笑。
　　少年仰脸望着她，眼中浮现出困惑，表情比先前鲜活不少。

　　——啊，差点忘了。
　　十三想起这个少年根本听不懂。于是她将手伸到他面前，换回了刚才那个重复了无数遍的问题：“你想离开吗？”

　　“立西……”少年张了张嘴，吐出的几个似是而非的微弱音节。若不是十三一直注意着他的反应，恐怕会以为那是一声毫无意义的呜咽。

　　这是说话了？
　　十三不由欣喜万分。
　　不管刚才他说了什么，看着少年从斗篷下伸出的手，她觉得那应该是愿意离开的意思吧？
　　十三握住他的手稍一使劲，便带着他站了起来，不等站稳便兴冲冲地拽着他要离开。可没走几步，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停住，转身松开了身后人的手。

　　接着在少年有些迷惑的目光中，十三取下了自己手上的黑色指环，牵起他的手，直接戴在了对方的食指上——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这是你的身份指环，嗯，戴这个指头最好看了，《流行前线》里的模特都这么戴……等等别摘啊，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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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神在上，人类是一种多么麻烦的存在。

　　虽然争执到神经痛几乎重新发作的结果是“少年因武力值不足只得屈服”。但十三觉得自己一天的耐心已然在这个麻烦的人类身上耗尽。

　　最后失去耐性的十三一把抓过少年的双手，将之紧紧合握在自己的掌中，闭上双眼开始低声吟唱：
　　“银白死神狄安娜，黄金羽翼阿波罗，黑暗假面普路托，玫瑰誓约维纳斯。疾风和弦墨丘利，深蓝哀嚎尼普顿，丰饶吐息塞尔斯……”

　　在柔和纯净的吟唱声中，少女淡棕色的长发逐渐化为无数细长的光线，像是有生命般不断延伸变化，将少年缠绕并包裹起来，如同一只巨大的光茧，慢慢照亮了原本阴暗的荒原。
　　当吟唱结束时，十三感受到了掌中的僵硬与冰凉，不禁噗嗤一笑：“别怕，欢迎来到爱丽舍乐园，愚蠢的人类。”
　　声音无比快活。

　　论阳光（？）美少女（？？）拯救人类的正确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