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争春》南风不尽

1、春回

　　早几日便过了立秋，但天仍热得邪门。大半月一丝雨点不见，抬头便是明晃晃一轮烈日，晒得地上石砖滚热，脚踏上去，像要烧穿鞋底似的烫人。

　　绣桔站在廊子下头，手里摇着一把扇子，盯着小丫头们在院里洒水，身后门帘子响了一声，司棋一人抬着一只装满了水的小缸出来了。她忙去搭把手，眼角余光瞥见屋里暗暗的，竹帘子还没有卷起来，便问：“二姑娘还没醒呢？”

　　“醒了。”司棋用力抓着缸沿，一面走一面道，“还坐在榻上盯着床帐子发呆呢，一见我，拉着我又是哭又是笑的，说什么‘我以后一定护着你’，我唬了一跳，以为姑娘又魇着了，没料到，她哭了会子，倒也好了，还叫我出来，把缸里冰化的水倒了。”

　　绣桔点点头，与司棋合力将水缸搬去茶房，轻声道：“她昨夜又做了噩梦，在梦里直喊‘别打了’，哭得我心里都害怕，醒了死攥着我的手，抖得筛糠似的，可任你怎么问，却又只摇头。我正想找你商量，看着是不是去回老爷太太。”

　　“回太太有什么用，她哪里当我们姑娘是人？”司棋叹了口气，“若二姑娘夜惊还不好，我便请我婶娘去找平儿，看看是不是跟琏二奶奶透个信儿，请个道士也好。”

　　“很是。”绣桔点头，两人到了茶房门口，便都住了嘴不再言语。茶房里值房的妇人聚坐在桌子边吃茶嗑瓜子，正聊得热火朝天。见绣桔司棋进来了也不过一抬眼皮，动也不动。她们二人是早习惯的，大热天的，也不想跟这帮老货闹得自个上火，何况她们家姑娘最是胆小怕事的，便是闹将起来，她们也没人撑腰。绣桔自个把里头的水倒进了灶台边上的粗陶大缸里，里面只剩了半缸水了，却还有两只圆鼓鼓的大西瓜浸在里头。

　　绣桔见了，心里骂了句：“一群好吃懒做的老货！迟早叫琏二奶奶晓得！打个臭死！”面上却不露，转身扫了一眼，对其中一个打扮最为体面的胖妇人笑了笑：“好妈妈，劳您一趟，开了地窖，我替我们二姑娘领两块冰去。”

　　胖妇人瞥了一眼绣桔，懒得动弹，便一吐瓜皮：“这都什么时节了还用冰用得这样凶？窖里的冰都是有计数的，统共就那么几块，偏你们领了这许多，二姑娘我是晓得的，最是老实乖巧的人，怕是你们贪凉，拾掇了来用！”

　　司棋脾气刚烈，一听就像是个炮仗被点着了，冷笑道：“妈妈说的这叫什么话？我也不同你分辨，你只告诉我，窖里的冰每院每房都是用几块？哥儿姐儿的定数又是多少？你们在此处饮冰吃茶好不享受，二姑娘要用两块冰却还要受你们的气！你们不就欺负我们院里没人么？以前二姑娘姨娘在时，你们敢吗！”

　　这胖妇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一拍桌子便站了起来，瞪眼道：“二姑娘的姨娘？她姨娘埋在土里的骨头都快给虫子啃烂了！几时的老黄历也拿来作妖，我呸！也不看看如今这府里谁是当家夫人！”

　　司棋气得冒烟儿，撸起袖子就想再骂，绣桔一把将人拉住，冷冷道：“你何必跟这群老货鼓噪，倒惹得一身脏。她既说咱们拾掇人，那咱们便只管叫二姑娘去回老太太、琏二奶奶，叫她们晓得，什么叫拾掇人！”

　　说着拉着司棋便要往外走，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几个妇人胆小些，立即慌了，其中一个瘦高个的连忙过来将她们拉住：“好姑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不就两块冰，我同你们去敲便是了，何必着急上火的，你说是不是？”

　　“妈妈倒还个是明白人。”绣桔哼了一声。

　　那瘦高个过去同胖妇人耳语了两句，胖妇人约莫也是有几分怕绣桔去二奶奶那里告状，但又不甘愿，便沉着脸，仍是拖拖拉拉，不肯伸手解腰间钥匙。

　　这时，外头忽然又来脚步声，软门帘子一打，一个系着绿罗裙的苗条身影进来了，她一进来，见屋里的情形，微微有些诧异，缓缓在门口住了脚，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呦，这是怎么了，这么热闹呢？”

　　几个仆妇一打看见她，早把司棋、绣桔扔一边去了，满脸堆笑迎过去：“平姑娘！快进来坐一坐！这大中午的，怎么不在屋里好生歇歇？有什么事派人过来说一声便是了，什么要紧事还亲自来？”

　　“我是个劳碌命，哪里有空闲，”平儿被她们拉着拽着进了屋，笑道，“外头热得火焰山似的，二奶奶晌午觉睡不了片刻便醒了，这一会儿口里燥得很，吃什么茶都不解渴，我便想着过来要一壶酸梅汤，妈妈们这里可有？”

　　“有！怎么没有！早给二奶奶备着呢！”那胖妇人早就一扫怒容，笑得弥勒佛一般，一溜小跑就开了小橱柜，柜子里一格一格放了数十个冰鉴，银制的器皿里堆满了冰块，胖妇人拿着钳子一个个夹开，又从里面提出一个小巧精致的双耳圆肚青瓷罐，罐子口用小扁盖密封，两边穿绳，手提着正好。

　　胖妇人是个会来事儿的，她早瞧见平儿额角的汗珠了，便直接提溜了两罐子出来。一拿出来，罐子外头便沁了一层密密的水珠，瞧着便觉得凉快，平儿自然知道，心里挺满意的，眼睛扫过一桌子瓜壳、瓜皮，也就当没瞧见了。

　　胖妇人拎着过来了，却不给平儿，笑道：“哪里值得平姑娘动手，劳累得很，我让人替你拿去。”一扭身踹了脚灶台边打瞌睡的小丫头，叫她拎着：“臭丫头！还不起来！成日里吃饱了没事干，就知道睡大觉！”

　　司棋与绣桔在一边站着，什么话也说不上。瞧着那些老妈妈对平儿的奉承殷勤劲儿，她们心里早叹了百八十回的气了，想骂那群老货势利眼儿，心底里却也有一丝羡慕平儿。二奶奶虽不好伺候，可跟了她，至少不用受底下人的气。

　　平儿倒也早就瞧见她们了，看了她们的脸色，又瞧见她们脚边那个放冰的小缸，心里早就猜得七七八八了。也有些同情，临走前便假作突然想起一般，一拍手：“瞧我这记性！刚瞧见这冰缸才想起，我们琏二爷屋里的冰也快化光了，妈妈替我敲两块下来吧！”

　　胖妇人一愣，哪里不知道平儿是送谁人情？连忙点头：“正好呢！我刚也要给二姑娘开窖，一并敲了倒也便宜！”

　　不消一刻，司棋与绣桔便抬着满满一缸冰出来了，平儿跟在后头，几个粗使的仆妇丫头替她抬缸、提汤罐子。司棋的婶娘在王夫人处当差，与她还算能说上几句话，司棋回头看向平儿，心里莫名有些别别扭扭，挺不好意思地与她道了谢：“承你的情了，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唤我。”

　　“什么了不得的，这也值得谢？”平儿笑着，却看着她们在大热的中午像个粗使丫头似的抬着冰缸，热得满头大汗，不由顿了顿，有些叹息地摇摇头，“你们姑娘若不是这个性子……唉……像三姑娘倒还好些……”

　　司棋与绣桔互看了看，都苦笑。

　　回去路上，两人更是一路沉默。

　　像三姑娘，哪里能像三姑娘？三姑娘有赵姨娘、有环三爷，她再怎么不想认，以后也会是她的依靠，更何况，她还有宝二爷作嫡兄，那可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二老爷在政事上也比大老爷出息，府里管家的又是二奶奶。她虽嫁的是琏二爷，却是王夫人的内侄女……这么算下来，府里的形势谁还看不懂？若非碍着长幼有序，哪里还有她们长房的位置？

　　几个姊妹里，大姑娘不必说了，人是人中龙凤，连比也不敢。四姑娘虽是个冷性子，却是从小养在老太太身边，那边儿东府里正正经经的嫡出女儿。二姑娘能跟谁比呢？亲娘是个姨娘，死得早不说，爹又是个一门心思钻女人裙底的，压根不管她死活，她没有亲兄妹，一人在继母底下讨生活，不安安分分的，不忍着，不让着，又能怎么样呢？就算哭瞎了眼，也没有人会为她撑腰的。
　　明面上府里三个姑娘都是一样儿的，个中滋味，却也只有自个知道。

　　两人一路黯然地回到了迎春的小院中，说是小院，其实不过一个六七间屋子，三间正房，两个厢房，再一个倒座房围成一个小小的“口”字形，前后两个门，一个通向其他姊妹与老太太的院子。另一个是她们下人常走的，通往外头的小厨房。

　　两人抬了一路，进了前门才能招呼管洒扫的小丫头过来帮忙，她们院里跟别处不同，其他哥儿姐儿院里，这样的粗活随便派哪个小丫头去跑个腿不行？可她们院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加起来都还不如宝二爷房里的人多。一个人掰成两个使尚且不够，还通通不顶用。就连她们自己去了都还使唤不动那些倚老卖老的老妈妈，别说脸生的小丫头。

　　绣桔出了一身热汗，黏在后背上别提多难受了，司棋更是热得满脸通红，但她只随便提水洗了洗脸便匆忙进了二姑娘的屋子，绣桔瞧着司棋高壮的背影，心想：二姑娘平日里也不多事，素日来也依仗司棋多些，屋里有她也就够了，再叫两个丫头门口候着，待姑娘叫我我再去就是。于是她便甩了手，径自回了自己住的屋子擦洗。

　　司棋掀了帘子，还在一屏之隔的外梢间，便听屋里迎春稚嫩清脆的声音正问：“够到了吗？”走进一瞧，迎春已穿戴整齐坐在南窗下，正瞧着乳母孙嬷嬷撅着腚趴在地上，使劲伸手去够床榻底下的大红漆木箱子。

　　“够着了…够着了……”孙嬷嬷吃力地回答，司棋连忙过去，一并把那只沉甸甸的旧箱子拖了出来。那箱子死沉，饶是她也嚯了一口气，站起来，拍了拍手里的灰，好奇地问：“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呢？”

　　“妈妈说我姨娘给我留了不少东西，有庄子有田，还有她当年攒的体己，只是我年纪小，外头的田地庄子一直交给姨娘的娘家兄弟管着，另一些也一直锁着，如今我就是想瞧瞧罢了。”迎春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很淡，几乎一瞬即逝，她静静地看着那只箱子好一会儿，又低声说了句怪话。
　　“或许能救我的命……也说不定……”

　　司棋瞧着迎春那张分明还是一团孩子气的脸，她今年不过十来岁，却已是满目寂寥，眼底眉梢间，似乎凝聚着浓浓的愁绪，那里面尽是看透了世态炎凉的苦涩与沧桑。司棋的年纪其实不比迎春大多少，她也想不明白这笑容的背后有些什么，她只是觉得好生奇怪，隐隐约约的，好像有什么变了。

　　她家怯懦的二姑娘似乎一夜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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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老爷们，第一次写红楼文，希望多多支持撒花花呀~
#友谊的小船稳固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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