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嘉年》左篱

29、第 29 章

　　世上之人，但凡不是已经麻木到行尸走肉的地步，就算再窝囊，再贪生怕死，也保有一条最后的底线，触之即变。

　　田氏的底线，毫无疑问是他的家人。倘若他知道被吕布扣押的家人不明不白的丧命时，还能心存一丝侥幸，相信陈宫的辩白，那么当他亲眼看到他女儿惨死于西凉兵刀下时，除了歇斯底里的仇恨，他再容不下一分清明。

　　要利用此时的田氏，可比陈宫利用彼时的田氏，要简单多了。

　　当然，郭嘉并没有对荀攸全盘托出。在他的印象里，荀家的人往往一面会因杀掠无辜心生愧疚，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样做的价值。与其让他陷入良心与利益的矛盾中，还是一无所知，更加安心。

　　虽然郭嘉觉得，以荀攸的才智，在他信誓旦旦的说出”田氏将来可用“之时，就已猜出一二。

　　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气，郭嘉借着夜风醒醒神，又用力揉了揉眼睛，硬压下一夜未睡的疲倦。他拉了拉随意披在身上的丧衣，掀开帐帘走了进去，见曹操还对着铜镜满脸愁容，“呵呵”两个字压在嗓子眼里，忍了再忍，还是没胆子当面说出来。

　　“明公，真没烧掉多少，再说了过段时间就长出来了。无妨的，真无妨的。”

　　话说回不久之前，曹操还正陷在濮阳城内。四面大火，吕布亲自率军包围，当真是存亡之时，死生之局。曹操本就带的人不多，又比得上吕布的士兵骁勇善战，不过一会儿就节节败退。却不料吕布越战越猛，竟孤身一人冲曹操追来，情急之下，曹操只得大喊“骑黄马者为曹操”，这才引得吕布离开。而他也借着这个机会，从洞开的城门飞奔而出。虽然狼狈不堪，连胡髯都被烧了半截，但一出城就有跟在后方的将士接应，好歹算是有惊无险。

　　想要成就霸业，能力是关键，运气也不可少。而经过这次测验，郭嘉不得不承认，曹操的运气当真令人艳羡。为以防万一，他事先还在吕布军中留了人，以便暗中助曹操逃出城。却没想到还没等他们开始放水，曹操已毫发无损地跑了回来。

　　嗯，毫发无损。除了……那半截胡子。

　　“……孤现在反正也是个死人，在这帐中呆着也无事，总得寻些事做。”

　　曹操活着回来的消息，曹军知道，吕布可不知道。濮阳之下，想要确认究竟死了多少人，又是何人，可是件耗时甚巨的事。因此曹操这次冒险的确带来了转机。赶在吕布军察觉之前，他们提前称曹□□在了濮阳大火之中，为之置棺发丧，披麻戴孝。而曹操，既不肯到棺材里躺着，那就只能留在帐子里掩人耳目。

　　曹操的话合情合理。郭嘉一时哑然，只能摊手坐到一旁，以沉默表示主公您请随意。

　　不过显然，曹操并不是真的视他的胡子为珍宝，被烧了几根就和女子断发般痛不欲生。郭嘉既然来了，他自然扔下那不知从哪位妾氏那随手带出来的铜镜，坐到人的身边。

　　“说起来，孤若是真的死了，总得让圣上给个谥号什么的。奉孝觉得，该用哪个字？”

　　大半夜郭嘉不去睡觉却来找曹操，本就是担心曹操一个人呆着无聊，来寻他解解闷。却没想到曹操开口第一句，却是谈起了这种话题。不过，这也正是曹操的过人之处。这个年代，任谁不是贪生怕死，甚至连个“死”字都讳默至深。曹操倒好，装死诱敌不算，这还连谥号都开始考虑了。

　　“‘武’吧，”郭嘉撑着头，想了想答道，，“刚彊直理曰武，刑民克服曰武，还有……嗯。”没认真记过谥法的郭嘉只记得这几个解释，“其实‘贞’字，嘉觉得也不错。”

　　“取履正中馈之意？”

　　“不，取清白守节。”配合上曹操的一推夫人妾氏，这个谥号定颇有春秋笔法的韵味。

　　然而可惜是，若是这话郭嘉是与荀彧说，那么一定会如愿看到荀彧半无奈半尴尬的表请。而曹操的脸皮，却是与郭嘉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在郭嘉戏谑的目光的注视下，他仅是耸肩笑笑，回道：“孤倒是觉得，‘贞’这个字适合奉孝你，清白守节，名副其实。”

　　风花雪月美人美酒，向来都是两人闲谈间不可或缺的话题。曹操如此说，无非是在暗示，郭嘉与他，彼此彼此。

　　郭嘉苦恼了会儿，才想到了反击的办法：

　　“明公，嘉做学问只懂皮毛，但这几个词真的是这么用的？”

　　“词因人生，自然是随意而变。如此解释，又有何不可。”

　　“此话，明公可曾和文若说过？没有的话，嘉极愿意代为转述。”

　　“……”

　　对曹操也好，郭嘉也好，用荀彧来管教他们俩，百试百灵。

　　之后，郭嘉困意又浓，迷迷糊糊枕上了曹操的肩膀，曹操便也没再忍心吵他。红蜡静静滴落，所能散出的光晕逐渐弱去。当暗夜将去，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的色泽时，这场戏的最后一幕，终于在万般期盼之下，如期而至。

　　当荀攸走入大帐，将军报呈上是，熟睡的郭嘉与昏昏欲睡的曹操猛得惊醒，相视一笑。

　　果然，还是上钩了。

　　吕布率军在前，身下是赤兔马，手中是方天画戟，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然而纵使如此，他眼中的忧色却显而易见。

　　就在刚才，他第一次违背了陈宫的话。

　　濮阳一战，他大败曹军，接着传来曹操已丧命的消息。只要他乘胜追击，定能一举歼灭曹军，彻底坐稳兖州。大好机会稍纵即逝，他自是不愿意放弃。

　　但陈宫却严词拒绝了他出兵的打算。在他看来，在未看到尸首之前觉不可相信所谓的死讯。更何况无论曹操生死，他们作为防守的一方，坐拥偌大个兖州，粮食兵马源源不断，而曹军却是前有猛虎，后无退路。此情此境，闭城相持，定然是他们占优，不必费一兵一卒，也可完全坐稳兖州。

　　可吕布却没有陈宫的耐心，只要曹军在外一日，他就如鲠在喉。更何况为了大败曹军，濮阳城生生烧掉了大半的民居，城内城外的流民越来越多，许多杂音开始沸腾，这让从守城的士兵连同吕布本人，都感到焦躁不安。虽然乱世之中，百姓的命不算命，但一旦激起民愤，那这濮阳城，不必曹军来攻，他也守不住了。

　　而陈宫认为“有可能是曹操诈死”的主张，他实际上也不以为然。世人皆忌讳生死，平日里提都不愿提起，唯恐一语成谶，更何况是令全将士给未死之人披麻戴孝，封棺发丧。天底下哪里有人肯用这个方法来诱敌？

　　但他毕竟还是信任陈宫的，所以一开始，他耐住了性子，吩咐加固城防，以和曹军打持久战。但当曹军接连几次毫无道理章法的攻城，又被他们轻松击退后，他的心终究开始动摇。

　　只有因仇恨冲昏头脑之人才会这样进攻。若是曹操当真未死，这些士兵又怎会如此愚笨。

　　最后，连陈宫都渐渐心生犹疑，但他还是依据心头的本能，反对吕布出兵。可心已经被彻底吊起来的吕布，在此局面之下，终于还是忍不住，不顾陈宫的劝告，下令让少数人守城，自己率领大部分将士出城剿灭曹军。

　　他当然想不到，那看似毫无章法的进攻，实际上来自于荀攸精密无缺的安排。从进攻人数，到进攻方式，进攻时间，再到败退路线，一点一点，都在精心设计之下，只为让对方坚信，曹操，的确已经死在濮阳城的大火。

　　此刻，曹军的大营近在咫尺。似乎是因为失去了主将，曹军群龙无首，吕布已经率军近在咫尺，才见曹营的士兵匆匆忙忙的开始聚拢兵阵。

　　莫说是混乱之时，就是全副武装以逸待劳，在吕布的铁骑之下，也是不堪一击。至此，吕布总算放下了心头最后一丝顾虑。

　　长戟所向，陷阵之营，无坚不摧。

　　而一味冲锋的铁骑却不知，在他们的两旁和身后，真正的阵势，正在慢慢成形，包围，收拢——

　　歼灭。

　　“虽是未能擒住吕布这头猛兽，但几乎折损了对方一半人马。这场仗，明公你总该满意了吧。”

　　早就在大营门口静候佳音的荀攸和郭嘉看到曹操意气风发的率领众将回营，便知晓这次对仗的结果。待清点完双方战损后，郭嘉不忘对着眉眼间喜色不显自露的曹操提起此话。

　　这濮阳城，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现在并非拿回来的好时机。之所以在这里耗费这么多精力，总归还是为了借助这几场战役，催化城内本就不稳的民心，以图后计。顺带着，也让经受了陈宫背叛的曹操，好好最终赢一场，了却这件心事。

　　正如郭嘉一开始说的，一点利息不讨就放弃濮阳，莫说曹操了，他自己都不甘心。

　　“对了，明公，长安那边，火候也差不多了。”

　　说着，郭嘉从袖中拿出一份刚送来的情报递给曹操。荀攸一望那纸上的图纹，立刻起身告退。

　　其实曹操从未说过蟏蛸之事要避着荀攸，或者他的其他心腹。荀攸如此谨慎，不过是因为，他并不想沾这趟浑水，既然他有这个心，曹操自然也愿遂他心意。

　　而当他看了纸上的情报之后，更无暇去在意荀攸的想法了。

　　比起重新拿回兖州，纸上的内容才是他们真正关心的事。若是当真能成功，曹操的目光，哪会屈于一个小小的兖州。

　　目前，一切进展的很顺利。浮躁的人心，彼此的猜忌，都在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操纵下，慢慢发酵成熟。

　　两人又是商量了些接下来的计划。总归还是先与吕布再在这濮阳耗一段时间，让蒙受大败不安的西凉军继续在城内掠夺，激化民愤。之后，再根据长安那边行事的速度，待到明年开春之时，先攻定陶，后下巨野，慢慢把兖州拿回来。

　　确定了这些，郭嘉又犯起了困，打了个哈气便欲告退离开。这时，一夜征伐却精神抖擞的曹操忽然道：

　　“奉孝，孤突然觉得‘贞’此字，当真很适合你。”

　　“嗯……哦？”

　　“大虑克就，忧国忘死。”

　　“明公，慎言之啊。”逆着光回眸望来，郭嘉嘴角笑容依旧飘渺如烟雨，可望不可及，“这朝廷如何，天下如何，都不可能让嘉忘记生死的。”

　　“嘉可是，很怕很怕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