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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义正言辞 ...

  •   皮毛艳丽的九色鹿从洞窟里头出来,亲昵的蹭了蹭她,伸出舌头来舔她脸上的雨水,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她暖暖一笑,抱着九色鹿蹭来蹭去,头挨着头,如同凡界的儿女依偎着母亲,发出声长长的鹿鸣。
      季霖好像稍稍明白了一些东西,但是明白的尚浅,不够深刻。他降生的时辰尚短,术法造诣不足,复杂的术法还不会使,但看一看凡人的前世今生估摸还是可以的。他取了指尖的一滴血涂在额间,晕染成两排绯色的图腾,熠熠生辉,打开了她的命盘。
      后来,季霖将在命盘上看到的东西告诉了她,她才晓得自己的身世竟这般坎坷。
      十二仙花盛放依然,莹莹散着白光,随雨拍打招摇晃动。雨季过后,漫长的冬季将会到来,届时不周山会被一片银白覆盖,这些仙花将尽数枯萎,只留雪莲盛放。
      季霖举了绿油油的荷叶遮在她头上,大雨浇湿他才上身的竹叶青长衫,水渍渐渐堆积起来。他轻揉她湿哒哒的脑袋,理一理她乱蓬蓬的头发,柔声道:“下雨天记得躲一躲,淋湿了是要生病的,你身上的衣裳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了,改天我给你找套合体的罢。”
      隔日雨势不见小,反而越发的气势汹汹,当真是要把不周山淹了的阵仗。他将从凡界折来的荷叶送给了她,教她躲在九色鹿温暖的洞窟里。
      他甚至当真去了仙界一趟,周折一番,才从赤云仙子处要了一套仙女才能穿的衣裳。
      他将纯白的天衣递给她,神色认真严肃道:“你要记得,你是个公主,无论何时不能掉了公主的身份,哪怕寄人篱下哪怕深陷囚牢,也不能屈服,你自要有一派骨气,视天地万物如草芥。”
      她睁着眼睛学季霖说话,磕磕巴巴、含糊不清的重复,“公……主……”
      季霖摸着她的脑袋笑的释然,“对,你是王族后裔,凡界的公主,没人可以让你低头的。”
      桃华那时年纪小,不懂得公主是什么意思,但是季霖说的那样骄傲,那样得意,她小小的心里终究留下了点感触。她晓得她要活的不卑微,活的尽兴,要配得上公主的身份。
      季霖教会她摘果子充饥后,她对寻找各种口味的果子乐此不彼。不周山灵气充沛,结的果子大多又甜又脆,偶尔也会有酸味苦味的,有时运气好还能找到几枚天地灵果,吃下去耳聪目明几天不带饿的。
      那日桃华去采黑狼洞穴旁边的青色果子,她牙口不好吃不得太脆的东西,这种果子汁水多,软软的可以吸着吃。季霖同她都喜爱。黑狼护食心切,见有人摘了他家门口的东西,略有些恼火,尖尖的獠牙裸露在外,威胁性的咬伤了桃华的手臂,深红的血流成一弯长条。
      季霖寻了棵治伤的草药嚼了敷在她的伤口上,随手扯了衣襟包扎,重重按了伤口一下问她,“疼吗?”
      桃华点头,“疼。”
      季霖松开用力的手,翻动腕子将扯下的衣襟缠绕在她的伤口上,绑一个劣质的结,慢条斯理道:“既然疼就要记得还回去,吃亏是福是说给傻人听的,咱们不必过得那样小心翼翼,不主动惹事,但若谁招惹了你,不要怕也不要躲,一报还一报,放手去讨回来,不用计较后果。”慈父般的谆谆教导句句入耳,末了不放心的又问一句,“可记住了?”
      桃华动手将他绑的结解开,自己重新绑了一圈,听话的点一点头,“记着了。”
      季霖摸一摸她的脑袋,甚是欣慰。
      十二三岁正是学习为人处世的年纪,见什么学什么,有样学样。若有一个合格的老师,桃华后来兴许会成为一代大儒,勉强有个宽容的气度。跟着季霖,学的皆是些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道理,她的怪脾气有一半是季霖教出来的,一旦养成了很难改掉。
      所以后来世人议论她时,用的最多的词无非两个,一个喜怒无常,一个翻脸比翻书还快。桃华觉得世人说的甚是有理,照盘收了这两个词,再说给季霖听,“旁人都说我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季霖你觉得我该改一改脾性么?”
      季霖往往摸着她的脑袋,格外的义正言辞道:“你也说了,旁人觉得你喜怒无常,既然是旁人的话,你又何必往心里放。我就觉得你的脾性很好,是个好孩子。”
      季霖同她说话的声调永远软软的,像个宠溺妹妹的哥哥,桃华有时想堵他一两句话,往往到了嘴边,还是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那样软的语气,她不忍心去反驳。
      若桃华一直长在不周山,兴许是件好事,同季霖九色鹿他们平平静静活着,直到寿元枯竭死去那日,三界后来便不会有那场因她而起的劫难,她亦不用活的那样累心。
      然而造化从不轻易放过谁,它像一杆刻度精准的秤,一个个的将苍生从秤上赶过去,不留给任何人侥幸逃脱的机会。
      那年三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魔族四魔君里头排行第三的魔君重温兴兵造反,往凡界仙界派了数头魔物作孽,欲逼主宰天地的帝君初微退位;二是撑天的柱子不周山受到魔物的毁损,九重天摇摇欲坠,天地很有可能归为混沌。
      仙界的神仙们没想到不周山会出现问题,波及三界的晃动发生时,个个惊得脸色都变了,匆忙结队往初云□□见帝君,拜请他暂时停下对魔界的讨伐,往不周山看一看撑天的柱子究竟怎样了。
      初微抵达的那刻,不周山正好下了初雪,鹅毛大小的雪花从泛白的天空往下飘,一层一层堆积,似能涤净天地间的鲜血与罪恶。
      这场初雪来的比往年晚一些,腊月已经过了大半,新年即将到来。季霖去了仙界同赤云仙子再要一件过冬的衣裳,不周山上只有桃华与一群不会说话的动物,以及,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比初微来的还要早,不周山的晃动便是由它造成的。不速之客的头顶长着两只硕大的犄角,顶端尖尖的,看着像冻住的冰凌,一次又一次撞击不周山的山脊,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桃华兴致勃勃的站在菩提树下,啃着枚果子看九色鹿卧在山地里梳理皮毛,得空再看一眼撞击山脊的面相丑陋的不速之客。
      不周山上的生灵没有这般丑陋的,想必它是外界进来的,桃华搞不懂它为何要撞击山脊,但是旁人的事她一向不管,它爱撞便由它撞去罢,只消不危及她同九色鹿的洞窟便成。
      新雪初落的时刻,头顶长犄角的魔物嗅到了初微的气息,它得了重温的命令,将撑天的柱子撞毁三分,眼下柱子毁了有两分,任务不算完成,然而初微却来了。
      它晓得初微的厉害,这位祖宗并他手上的凉月剑是魔族的煞星,任哪位魔君见了也要抖三抖,它还没完全修成人形,一半的躯体仍是魔化的,没必要为了魔君重温丢了条小命,还是抓紧开溜为正事。
      眼睛没看脚底下,只一心想溜得快些别被初微看到,踩着甚撞着甚无所谓。卧在山脊不远处的九色鹿没来得及躲避,只往旁边挪了一小步,便被面相丑陋的魔物一脚踩碎,骨头碎裂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桃华手里没啃完的果子轱辘顺着斜坡滚到了魔物的脚边。离九色鹿烂泥一样的遗骸只有一指宽。
      九色鹿譬如她的母亲,打小一口一口奶将她喂养到大,虽然不会说话,也没教她做人的道理,桃华对她的感情仍比对季霖还要深。
      仇恨冲淡了莫大的哀伤,她记得季霖同她说,遇着事不要怕,要想法设法还回来,要有一派骨气,视天地万物为草芥。
      手里头没有兵器,只有许久不曾修剪的指甲锋利如刃。魔物恍若无事的继续朝山下逃,桃华快跑几步扑到魔物身上,指甲深深嵌入它的肉里,似要撕扯一块下来,嘴巴咬住它的喉管,牙齿紧扣着,死死的不松口。
      它杀了譬如她母亲的九色鹿,她自然要它以命来抵!
      魔物吃痛的厉害,狂躁的摇摆身体,一心想快些逃下山去,恐初微发现它的踪迹,发狂的声音也是压着的,低低的像恼怒的恶犬。灰熊一般大的爪子重重的往扒在身后蚊子一般的凡人身上招呼,想一巴掌将她拍扁。
      桃华眼尖的松手往上爬了一些,双手正好握住魔物冰凌一般的犄角,嘴巴改咬住它的耳朵,狠狠地穿透过去。魔物这一掌拍了个空,倒令自己疼了一番,狂躁不安的甩着头,想将桃华甩下去。
      这一方强弱悬殊的战争没能持续多久,桃华合紧牙关咬的两侧腮帮子生疼,魔物上跳下窜着也没能将她甩下去,纵使坚持到最后不过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初微循声踏着雪上到山脊上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个场景。
      白衣黑发的少女疯魔了一般挂在魔物身上,随着魔物的晃动左摇右摆,双眼通红发亮,紧紧抓着魔物的皮毛不松手,气势决绝如虹。一瞬间竟让他想到了魔界叱咤风云的战神青燃。
      眼看魔物占了上风,少女即将被甩下来,他略一思忖,腾空飞跃而起,白袍翻飞间抬手抽出佩剑,朝着魔物的死穴弹一道原色剑光。
      流转的剑光如萤火一般没入魔物体内,旋转着碎裂开,蔓延到它的四肢百骸。
      头生犄角的魔物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伸出去打算拍飞桃华的爪子重重垂下,一口嫣红的血喷射而出,恰成一个完美的弧度,再也动弹不起来。
      桃华缓缓从魔物身上滑下来,颓在冰冷的地上。堆积的浅雪被血渍染红,留下一道血溅出去的痕迹,鲜红刺目。半寸长的指甲里皆是魔物的皮肉,双手因用力了太久无法活动,只能僵着,像是两只僵硬的凤爪。
      毁了两分的不周山山脊之上,白裳的青年恍若司雪的神诋,纤长的手里握一把寒光闪闪的佩剑,神情冷冷的,容不得人近身的模样,容貌好看到让人忘了呼吸。
      嘴角的血蜿蜒流下,似魔族嗜血的狼人,终日不见阳光的缘故,面上有丝病态的苍白。桃华颓在浅而稀薄的雪地上,屏住呼吸看他缓缓踏雪靠近,直至出现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白裳的青年立在风雪中,长发委地,玉冠高耸,腰间系的两枚温色玉佩左右晃动碰撞,声音清脆悦耳。站稳后顿了顿,朝她伸出一只手,嗓音低沉有力,“你可愿意跟着我走?”如玉佩碰撞一般好听的声音。
      伸到她面前的那只手白皙修长,根根骨节分明,透着温暖与温润,一枚暗黑色的骨戒套在拇指上,表面已失去了色泽,想必佩戴了许久。
      桃华吐出口中的毛发和血,抬起袖子拭去嘴角的血迹,只盯着初微的一双眼睛看,似要看到最里面的一层,看到他的心里去。
      一时忘了开口说话。

      佛冉仙境的佛陀灵符子开坛讲法时曾同他的信徒讲过世间的情字,句句在理,引人深思。
      灵符子未成佛陀之前是凡界的一名凡人,做过屠户,当过士大夫,亦修习过岐黄之术,悬壶济世。直到他钟爱多年的女子等他到三十岁,仍未等到他许诺的君临天下的婚礼,于一个雨夜投了河,他方看破红尘,隐于山林之间,潜心修行数年终成一方佛陀。
      逢他开坛讲法,必定座无虚席,信徒能将道场围的水泄不通。
      他认为男女之间只有两种感情,一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父女之情兄妹之情皆包涵在内;余下的一种感情,不关乎血缘,唤作 爱情。
      其他的知己之情,莫逆之情,不过是爱情的扭曲说法,同挂羊头卖狗肉无甚区别。
      桃华后来读了灵符子的信徒抄写下的册子,读到此段时甚为疑惑。她同初微之间没有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没有产生爱情,但他俩确确实实是男女的关系,那么,是否有第三种感情存在?
      然,她漏看了最后一句,册子存在的年岁久远,保管也不够妥善,纸张已有破损的地方,最后一句话有些模糊不清,她便跳了过去,墨笔书写的小楷力透纸背:世间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一见钟情而不自知。
      不周山的雪下的那样大,能将天地遮掩起来,桃华的一颗心随着鹅毛大的雪花一点点封存,过程隐秘到她自己都未察觉出来。那里头宿了个一身白衣的青年,他额间的金色图腾熠熠生辉,绚烂过星河璀璨。
      缘分从此刻开始,一路高歌猛进,不曾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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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义正言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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