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有疾》来杯蛋酒

3、都是月亮惹的祸

　　景泰帝极其厌恶术者，这一点早已成为不是秘密的秘密。

　　之所以说它是个秘密，因普天之下对于术者的印象，总的说来，停留在“阴谋诡谲，神秘莫测”的阶段，人人讳莫如深，不敢妄加议论。但景泰帝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缘故，回回遇见术者便是腥风血雨，不杀不剐不休，便是个长眼睛的活人的该看出来他骨子里的恨，于是这秘密也就不再那么隐晦。

　　至于他为何没杀我也没剐我，一日三餐养着，俸禄也不吝啬，我猜测除了之前说过的原因外，大概还有一点：当了皇帝他也懂得谨慎，知道收敛自己的情绪，摆一个花瓶在身旁震慑别有居心的反贼。

　　当然我虽然是个花瓶，却也是个比较厉害的花瓶，他很懂得我的好处。

　　眼下事情大发，自然是发挥我那好处的时候。

　　我看景泰帝其实很想用他那把寒铁宝剑在我心窝子里戳个窟窿，却仍没所动作，反而恕我无罪、令我起身。和我独处一室想来他并不舒快，我体谅他忍得辛苦，想了想，好心提议：“皇上，今日天色尚早，与其干等一日，罪臣以为，不妨动身出关？也好早点缉住凶手，告慰陈将军英灵。”

　　景泰帝意味深长地注视我：“朕竟一直不知蓝卿和陈曙还有交情。”

　　我在心中干笑。我和陈曙，若硬要掰扯出什么联系，大约只有我曾施术屠戮了他手下千余将士这一桩。那一战事关重大，不得不打，陈曙不能避退，我本志在必得，然他那军师也算老奸巨猾，前一夜药晕了他，自己披挂上阵，做了个英勇的替死鬼。

　　景泰帝说的明显是反话，我只能充愣，跟着接道：“罪臣不敢同陈将军攀交情。然则早日了结此厢，皇上圣心得安，方可早日回朝------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蓝卿处处为朕考量，实乃忠臣。”景泰帝笑声平平，说着起身，径自去到床边，两臂倦懒地抬起，目视我道，“可惜眼力差些，朕想要睡觉，换做王全，此刻便该自觉来为朕宽衣。”

　　王全？……不就是他身边那做牛做马的老宦臣？

　　我的脸也许有点黑。堂堂七尺男儿，就算那方面不行，却也不甘愿被比作一个阉人。宽衣就宽衣，我又不是不会宽，何必辱我。

　　我揣着丝微小情绪上前，解开他的腰带，再便是明扣暗扣，随即绕到他的背后。外袍除下一半，他忽然侧步闪开，眉目平如温水，语调却冷了下来：“蓝卿服侍人的手法甚妥帖，朕徒有宫人三千，倒都比不得你，”他自己脱下衣裳扔在一边，方接着道，“足可想熟能生巧。”

　　我一愣。说起这桩话，又是想从我这儿套出什么？

　　脑子里转了几圈没猜出所以然来，感到甚累。日日与景泰帝周旋，句句话需要揣测深思，似乎连咳嗽也得挑准时候------长此以往，恐怕大事未成，我已乐游西天。

　　不回话却是不行，我胡乱道：“哪里哪里，罪臣也许比较有服侍人的天分。”

　　“那便好生到门外候着，朕不醒，不许挪动一步。”景泰帝往我的床铺上躺下，眼睛合上，这才显出些微疲态。他低声道：“朕连日赶路，不曾好睡，倘若被人吵扰，第一个拿你下刀。------出去吧。”

　　我于是遵命退出门去。

　　刚站了一会儿，就有路过的扫洒丫头对我报以怀疑加好奇的目光。我默默望天，再这么毫没遮拦地杵这儿，迟早有人来探问，那般，吵到里面那位祖宗，我怕自个儿这根细脖颈真得磨磨他那宝剑。

　　当下，候那个丫头走远，我从袖中摸一张隐身符，口中念咒，往肩上贴好。隐身术就算是成了。

　　一张隐身符至多能管一个时辰，效尽则自燃成灰。当我换到第三张符纸时，屋内传出一声清咳，景泰帝才总算醒了。

　　我忙撤了术法，轻脚进屋。景泰帝已经坐起，正在穿他那双做工考究的藏青色银丝绣蝠纹锦靴。我本也不想上前侍奉，便不出大气地站在半丈开外，等他后续吩咐。

　　景泰帝踩上鞋子，站起，又自己穿好外袍，整理完毕形容，这才掀眼看我。

　　“你耳朵倒很灵。”他道。

　　我躬身：“回皇上，其实罪臣的听力甚堪忧，不过罪臣方才就在门外，听得清。”

　　景泰帝哼笑：“蓝卿的心眼，叫朕想到京北伏鹰山。”

　　京城北面有座伏鹰山，山上多产花岗石。我不由又要脸黑------骂人不带脏字的老王八蛋，你心眼才像花岗石。

　　我皮笑肉不笑道：“哪里哪里。皇上有命，罪臣不敢不从，不到三个时辰而已，罪臣站得很习惯。”

　　莫说只是站三个时辰。当年眼看大势将去，我孤注一掷回到师门所在华芳谷，暗自布阵为术，冰天雪地中赤身席地而坐整整三日。三日后我的浑身关节已僵死如木，多亏师父生前养的那只猴王，将我拖到谷中温泉里，泡了许久才算能动了。

　　那三日枯坐虽使寒气入体扎根，却也换来九死中宝贵的一线生机，是值当的买卖。但眼下我老老实实站三个时辰，反而被损作秤砣心眼，委实令我不悦。

　　然而跟景泰帝相处时久，我也在努力学习他那套“喜怒不形于色”，再不悦表情上仍要作出很悦的模样，方不会给自己找来祸端。

　　景泰帝看我态度恭顺，并不继续嘲笑我。他将随身宝剑于腰间挂好，对我招手。我上前一步，他便理所当然地环住我的腰。我浑身一僵，下巴正要往地上掉一掉来显示我的震悚，他已自行解释道：“朕的马系在东墙边一棵杨树下。”

　　我深恶痛绝景泰帝这种话说一半的行径。好在我懂他的意思，无非是想跟我说，马系得有点远，为避人耳目，只好轻功来去。然而我于武道并无建树，只能仰仗他附带着“搬”出去了。

　　唉。我望苍天。

　　说起来也并非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印象里我和景泰帝初次见面，就劳烦他带我飞檐走壁了一回。

　　那时我刚随师父出谷，四处游历以增长见闻。到了嵇业城，我独自闲逛，恰碰见酒肆外一个锦服少年正在和四五个地痞斗殴。少年一看就知道喝高了，没几下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我年少时忍不得霸强凌弱，便也加入战团，帮那个少年，然而毕竟从小文质，很快也败下阵来，鼻血长流。那少年原本缩在地上没了动静，大约见我实在可怜，一个鹞子翻身，拉起我跑得飞快。我一面惊讶于他如此抗揍，一面委实跑不动了，喘着气请他慢些。他侧脸瞟我一眼，手一伸搂过我的腰，脚在墙壁蹭蹭连蹬，便飞上了墙头。

　　少年把我带至是非之外，没容我请教大名，丢一句“不会打架学什么路见不平”，揉着脸潇洒而去。

　　我长到当时那个年岁，还未见过这样矛盾的人，故很将他记了一段时光。后来，在戾帝的宫中，我再次见到随父赴宴的少年，才知道原来他是东毅郡王的小儿子，夏征。

　　当时乃春节晚宴，值隆冬天气。东毅郡王携王妃并四个儿子，从淮阴王府迢迢而来，一时不能适应北方酷寒，几乎都染了风寒。宴席设在广寒大殿，听名字便知乃赏雪的好所在，然于郡王合家却不啻冰上加霜，俱个隐忍低咳，面如菜色。我立于帝侧，虚虚一扫，便对这家子没再多关注。

　　宴席开始后，我便下到大殿一角阑珊处，暗中观察在场众贵族皇亲，一面拢手袖中行掐带算。正算得眉飞色舞，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撞。

　　我以为是哪个莽撞宫女，头也不回道：“冒冒失失，滚去自领二十板子。”

　　“国师，我同你有仇？”我刚说完，身侧有低沉男声接话道。

　　我惊了一跳，手抖索一下，一只乾坤卦掐到第五十九道时总算出个错，功亏一篑。饶是好脾气如我不由也邪火中烧，头一扭，恶狠狠地看清楚侧后方的男子，居然是他夏征。

　　彼时夏征模样桀骜，却着实不太能摆上台面，一双眼半睁不睁，背也半直不直，哪有半分郡王公子的架势。我刚同他四目相对，他就打了个颇大的呵欠。我看着他的牙花子，立刻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昨晚上没有睡饱。

　　我不好发作，便切齿笑道：“四公子哪里话，下官岂敢。”

　　夏征眯缝着眼，向我方才目光所及处瞧去，不巧，对上的乃是忠王身旁那倾国倾城的妙龄王妃。他的眼睛登时大了不止一点：“不料国师雅兴高致，藏于此地，偷窥美人。”

　　我心道忠王二十出头，面若冠玉，偷窥他可不正是偷窥美人，当下并不反驳，只是“呵呵呵呵”。

　　夏征在原地将忠王妃“赤裸裸”地欣赏一番，啧一声就算感慨万千，忽然手一动，一个长着白毛的球状物朝我抛来。我又是一惊，竟下意识抽手接住了。

　　入手烘暖。定睛一瞧，却原来是个精巧的手炉，外裹一层白貂子，既热乎且不烫。

　　“国师看上去弱不禁风，还是多穿些好。”懒散语调，半嘲半挚，“不然风邪入侵，万岁该心痛了。”

　　他说完又像初见那般，揉着脖子垮垮地回席。我叫他那句“万岁痛心”戳了一下耳朵，下意识向上首处瞟去，见到万岁正侧耳听皇后低语什么，面上两分浅笑。我觉得胸前有些豁风，赶忙把手炉子揣进了怀里。

　　这一揣却揣得我踉跄一步------心口处有如被一小根利刺插入，疼得我几乎厥过去。这种感觉非比寻常，难道……
　　我不动声色地用指甲在掌心划出符纹，将手炉重新拿在手中，紧贴，片刻，有微弱的赤金色流光顺着我的腕脉向上，瞬间钻进袖中，我的心口便再次疼了一回。

　　龙气。虽不甚充沛，却纯粹至极。

　　我再看向夏征，心情就很是复杂了。

　　兹事体大，我不能随意对待。因此宴席结束，我回到府中，将自己锁入密室，用纸傀儡为分身至夏征所宿公馆一探究竟。纸傀儡悄无声息地飘至夏征窗前，再从缝隙一钻而入。室内昏暗，辨物不能，唯独有吱吱呀呀悉悉索索的怪声从床铺处传来。我在密室里疑惑，只得再催一把力，纸傀儡便忽悠悠往床前一荡。

　　刚至床边，床帐忽然被人一把扯落。女子香汗淋漓的胴体猝不及防放大，骇得我本体气血逆了一逆，顿时有些眼冒金星。

　　匆忙中再看一眼，见到女子手中死攥着床帐，躬身趴着，嘴里却塞着一团布，只能发出呜呜的欲音。而她身后则正是夏征，握着女子腰肢，攻城略池，雄壮威武。

　　我的眼珠子掉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