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角欢》蔺月笙

91、第九十一章

　　冰封千里的江边，声声爆竹响起，团团篝火将黑夜烧出一个又一个橘黄的洞，那融融火光周围簇拥着无数思乡的远征人。
　　不知是谁先开始哼起家乡的小调，参差不齐，曲调各异，最终汇成一片，载着愁思与牵挂，顺着那寒风残月一路向南，直到千万里之外的桑梓地
　　小宝坐在江边，看着天上那一弯似有若无的银勾，神情落寞，不知是因思念爹娘，还是因为蜀蜀的冷淡。
　　东贞跟他并肩坐着，安慰他道：“你们的将军说马上就可以回家了不是吗，不要难过了，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你的亲人了。”
　　顿了顿，她又小心翼翼地问：“你会带我一起走的对吧？”
　　小宝虽然心情低落，但还是记得答应过她的话，“嗯，带你一起回苏州。”
　　东贞松了口气，又忍不住真诚地说道：“谢谢你沈公子，我从记事起就被卖来大唐，连我阿爹阿娘的样子都不记得了……我很想有个家……谢谢你愿意收留我。”
　　小宝觉得她也是个可怜人，就像阮哥哥和小猫儿一样。他每每遇到这样可怜的人，都忍不住想带回沈府，就跟从前在街上看到毛茸茸又弱小可怜的小鸡一样，想要买回来好生养在身边。
　　这样善良的本性也许是从娘那继承来的，毕竟临清总是格外喜欢兔子，那样幼小的活物总是叫人心肠都软了，一养就是一窝。
　　小宝不觉得自己买下东贞带回沈府有什么不妥，更不知他的蜀蜀已经误会了他的本意，他只是觉得蜀蜀今天对自己格外冷淡，像是迫不及待要把自己推出去一样。
　　是自己做错什么事了吗？小宝苦恼地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贪玩一心想看歌姬表演，这样任性的行为让蜀蜀不高兴了？
　　东贞看他眉头越皱越紧，同时又十分好奇这位未来东家的家境，于是问道：“你在烦心什么呀？是在担心你的叔叔吗？”
　　小宝抱着自己的膝盖，有些伤心地说：“嗯，他好像生我的气了。”
　　“生气？”东贞露出吃惊的样子，她完全没有看出那位老爷哪里不高兴，“为什么呀？”
　　小宝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因为我贪玩，也可能因为他不喜欢我了吧。”
　　东贞立马安慰他道：“沈公子为人真诚善良，虽然我认识公子不到一天，但看得出来公子对你叔叔十分关心，你叔叔定然不会不喜欢你的。”
　　小宝只是寂寞地垂着眼眸，眼底映着清浅的水光。
　　“哟，小宝怎么在这坐着，之前不是嚷着要放爆竹吗？”
　　廖世清的声音忽然响起，小宝回头，看到他抱着一袋食物走过来。
　　廖世清走近了，俯下身单膝蹲下，看到小宝冻红的鼻头以及更红的眼睛，讶然道：“哎呀，这是怎么了，哭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小宝的委屈就更压不住，眼泪哗啦一下滚落下来，哽咽道：“哥哥——”
　　廖世清赶紧腾出一只手给他擦眼泪，连声问他怎么了，然而小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廖世清只好转问一旁的东贞。
　　东贞也被这沈公子说哭就哭的做派吓了一跳，慌慌张张道：“我，我也不知道啊，他只说叔叔生气了，然后突然就哭了。”
　　廖世清听了个“叔叔”，便明白过来，定是明诚又惹了小宝伤心。
　　他好心给小宝顺了顺气，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才从他嘴里听了个大概，原来是王焯殷不让他陪，赶了他出来跟东贞作伴。
　　廖世清哭笑不得，一时之间不知该笑明诚幼稚还是该笑小宝实诚。
　　小宝伤心地问：“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蜀蜀突然就不喜欢我了，哥哥你能告诉为什么么？”
　　廖世清摸摸他的头，有些心疼这个并不聪慧的少年，“你哥哥不是不喜欢你了，他是怕你跟他太要好，分不清什么是兄弟什么是良人，他担心你总围着他转，便错过了自己的姻缘。”
　　小宝瘪着嘴，更加委屈了，“为什么要分清，他是我哥哥，也是我喜欢的人，我不要别人，我就要他一个。”
　　东贞听得张大了嘴巴，叔叔？哥哥？喜欢？她不清楚里头的故事，只觉得这样的心意过于惊世骇俗，难怪那位老爷要推开这位沈公子。
　　廖世清耐心解释道：“小宝，你喜欢他不假，但那只是因为你从小到大接触的人不多，而其中数明诚对你最亲，所以你才对他生了这样深的依赖。可你以后还会遇见更多的人，见识更多的事。”
　　他看了东贞一眼，续道：“你看，今日你与东贞姑娘便是一见面就十分投机，日后你还会遇到更多投机的人，会有更多喜欢的人。当你看过了更大的世界后，你兴许会明白你对明诚的感情并不是无可取代的。你会遇到那个真正与你心意相通的人，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喜欢。你如今非他不可，只是因为你只认识一个他。”
　　小宝听得懵懂，却仍坚定地摇头：“不会的，没有别人，只喜欢蜀蜀。”
　　廖世清叹息道：“罢了，这原本是明诚不忍说的话，却叫我僭越替他说了。你听不明白也不要紧，今日除夕，本不该说这些伤心的话。”
　　他从怀里掏出两壶温好的酒，“敢喝酒吗？”
　　小宝的思绪却还停在他前一句话里，愣了半晌，才怔怔道：“蜀蜀，也是这样想的吗？”
　　廖世清一愣，苦笑了笑，不答，只把酒壶递给他。
　　小宝却忽然懂了。
　　廖世清那样多的话里，他只听懂了一句，那就是他的蜀蜀不信他的喜欢。
　　他不信自己是只要他一个，他一颗真心经年累月地摆在蜀蜀面前，蜀蜀却不愿意接，还要把他推给别人。
　　他知道自己比寻常人不足，从小到大也因为不慧受过许多委屈，他以为旁人再瞧不起自己，还有一个蜀蜀待自己好，却没想到连这唯一的蜀蜀也不信他会喜欢人。
　　他是傻，但他知道喜欢什么。
　　他一遍遍地告诉蜀蜀，倾诉自己的心意，但他最信任的蜀蜀却不相信他这个傻子。
　　小宝感到自己的心疼得厉害，哪怕是小时候念书偷懒被娘用竹藤抽小腿，哪怕是在南馆里不服管被白如是毒打，哪怕是不久前在雪地里奔跑求援摔得手臂破皮流血——
　　也没有此刻这样疼。
　　小宝只感觉自己的眼泪仿佛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悲伤压得他连呜咽声都发不出来，只无声地滚着泪水。
　　廖世清看得心慌，心道自己莫不是话太重，刺激坏了这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儿，“小宝？”
　　小宝不答，只流着眼泪，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被又苦又辣的烈酒呛得猛咳起来。
　　廖世清与东贞赶忙给他拍背顺气，嘴里说着什么，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泪眼朦胧中，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总听爹说，借酒消愁借酒消愁。
　　可为什么，他喝完了这苦得掉牙的酒，却依然这样心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