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角欢》蔺月笙

67、第六十七章

　　睡了一觉起来，已经快到申时了。
　　小宝只玩了一会儿便要回宫了，他还要赶回去向太子请安。
　　沈安不放心地拉着小宝，“少爷啊，你可万事要小心啊，宫里不比家里，动辄就是大罪啊……”
　　小宝想到下次出宫不知道又是何时，不由悲从中来，抱住沈安哽咽道：“安哥哥，你回去一定告诉我爹和我娘，我好想他们……”
　　沈安也跟着酸了鼻子，“我的少爷诶……”
　　上了马车，小宝忽然想起此回来始终没有见到阮玉京，于是掀开帘子道：“阮哥哥呢？”
　　晏明道：“他只住了两日便走了，说是要回老家，但没有说去哪里。你一直在东宫，我不好同你传话。”
　　小宝不由伤感，他还没有同阮玉京好好道过别，对方就这样离开了。
　　晏明知他不愿意回宫里，摸摸他的头，宽慰道：“我和你哥哥都会想办法的，不要伤心。”
　　小宝点点头，同他们告别。
　　马车驶过坊间，小宝望着外头发呆。
　　鳞次栉比的宅院勾勒出长安开阔绵延的天际线，遥遥不知其止境，然而他却被困在一处，始终没有机会多见识这里的繁华，甚至连留在蜀蜀身边的愿望也那样难视线。
　　经过蜀蜀从前住的小宅子时，小宝忽然叫道：“停车！”
　　车夫闻声勒缰绳，“少爷，有何吩咐？”
　　小宝从车里钻出来，“你在这里等一下，我想进去看看。”
　　车夫是方府的下人，恭声道：“少爷请便，小的在这里候着。”
　　因为里面住着好几个学子，因此白日是不关大门的，小宝径直走了进去，天井里烹茶闲聊的落第学子一瞬间全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你……明诚的那个弟弟？”其中一个犹疑不定道。
　　其余几个如梦初醒，立刻都站了起来，竟显得十分局促。
　　“王小公子，你怎么来了？”一个学子讪讪道。
　　小宝住在这里的几日，没有同他们打过交道，这几个人不知他姓名，只知他是王焯殷的弟弟，于是以为他也姓王。
　　小宝摇摇头，“我来看一看。”顿了顿，又纠正道：“我姓沈。”
　　“哦哦，沈公子，沈公子，失敬失敬……”几个人犹豫着走过来，“我们正在喝茶，沈公子一起喝一杯？”
　　“不喝，我不渴。”小宝说，“我就看看。”
　　那几个人捉摸不定这位仁兄的意思，面面相觑，“哦……随意看，随意看……”
　　小宝走到那个他和蜀蜀只住了十几日的小屋子前，门上已经挂了一把锁，窗棂上也落了一层薄灰。
　　他伸手摸了摸那黯哑无光的铜锁，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感到有点难过。
　　他站在门前发呆，那几个学子便站在庭中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一个小声道：“这是做什么？”
　　另一个摇摇头，“不知道，莫非是有了嫌隙，回来怀念的？”
　　旁边一个道：“我看也像。”
　　几人窃窃私语，小宝却已经转身往回走，“我看完了，告辞了。”
　　“哦……”几人仍是愣愣的，片刻后忽然惊起，奔至门口对着正要登马车的小宝喊道：“沈公子若不嫌弃，往后也多来看看啊。”
　　小宝顿了顿，回头道：“谢谢。”
　　马车只能送到朱雀门，小宝持令牌，不情不愿地又踏进了这座深宫。
　　回到宫里的第一件事便是到明德宫请安。
　　“太子，我回来了。”
　　李弘站在桌前练字，“唔，听声音好像不怎么高兴？宫外头不好玩？”
　　“好玩。”小宝老实道。
　　“那怎么没精打采的？”
　　“因为不能一直玩，要回来给太子泡茶。”
　　李弘笔下一顿，一滴墨晕了笔势，他失笑道：“放你出宫一天，旁人回来都是谢恩，你回来倒是来找我诉苦的了。”
　　小宝撅着嘴，不说话了。
　　“就那样喜欢你哥哥？”李弘问。
　　小宝点点头。
　　李弘放下笔，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你哥哥白日要完成我交给他的事情，你在屋里空等他也是无聊，还不如安心在我这里待着，不是更容易打发辰光？”
　　小宝沉默了一下，“可是太子也只是自己看书写字。”
　　李弘蹲到他面前，拿手指戳戳他都快鼓成肉包子的脸，好笑道：“你知道吗，我的弟弟今年才五岁，每日也同我一样念书习文，也没有见他整日吵着要玩。”
　　小宝倒是听懂他在笑话自己，更加不高兴了。
　　李弘嘴上虽这样说，但若小宝真改成了自己或弟弟这样懂得忍耐刻苦的性子，便就不是那个惹他羡慕喜爱的小宝了。
　　他笑笑，“好了好了，别撅嘴了，留心我给你揪下来。”拍拍衣摆站起来，李弘道：“以后我念书的时候，你可以去院子里玩耍，不用随侍一旁了，这样总高兴了吧。”
　　小宝高兴了一点，但也没有那样高兴，只是点了点头。
　　“起来吧。”李弘坐到榻上，冲他招招手，“过来，和我说说今天都玩了些什么。”
　　小宝于是站起来，走到李弘身边，靠着他的脚坐到地上，一五一十讲述他这一天和小猫儿、晏明玩了什么聊了什么。
　　“太子，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小宝仰起头问。
　　李弘目光微沉，低声道：“意思是当一个人手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利时，做这个人的臣子、朋友都像与虎为伴，稍有不慎便会被一口吃掉。”
　　“为什么有了权利就像老虎？”
　　“因为这样的权利会被感情左右。当你没有这样的权利时，你的朋友让你伤心了，你只会在心里怨恨他；可一旦你有了这样的权利，你就有了伤害他的能力，他让你伤心了，你一气之下可能就此要去他的性命。”李弘垂下眼眸，“所以拥有权利的人，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因为大家都害怕他。”
　　小宝想了想，道：“我也怕你。”
　　李弘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说话。
　　“可是我愿意和你做朋友。”小宝说。
　　李弘手一顿。
　　“你不怪我把你抓到这里来了？”李弘问。
　　“怪。”小宝点头，“可是你是个好太子，一次也没有打过我。”
　　李弘失笑，“没有打你就是好太子了？”
　　“你也没有打蜀蜀……”小宝抱住他的腿，把脸贴在上面，“上次我把茶水打翻，你没有骂我，还让小顺子哥哥带我去换衣服。巧云姐姐开宮门时没有见到家人，你还让人帮她打听消息……”
　　“虽然你把我抓到东宫来，可你还是个好太子。”小宝总结道，“我愿意和你做朋友。”
　　李弘心里一阵柔软。
　　这样的话在许多人那听过许多遍，但没有哪一次让他就这样轻易地相信了，并且为此感动了。
　　这是个傻子，李弘心里很清楚，然而正是因为他是傻子，说出来的话才是没有心机，不需费心猜测的。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太子李弘在今日忽然完全明白了母后告诫的这句话的涵义，他之所以一直拿软肋作为收纳幕僚的砝码，无非是因为没有哪一个人让他可以全心信任。
　　然而此刻，他眼前的这个傻少年，却成了第一个让他无保留信任的人。
　　傻子傻，他不懂阿谀奉承阳奉阴违；傻子又不傻，他将人心看得透彻，知道谁对他好。
　　李弘的指尖微微颤抖，眼眶略略发涩。
　　“那我不抓你了，你还愿意来明德殿替我泡茶吗？”
　　小宝眼睛亮了亮，“不抓我了？”
　　“嗯。”李弘点头，“不用你做我的侍茶童子了，你还愿意来吗？”
　　小宝大喜过望，重重抱住李弘的腿，“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