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角欢》蔺月笙

52、第五十二章

　　王焯殷顿了一下才道：“为什么这么问？”
　　“事情做完了，不回家吗？”小宝抬起脸看他。
　　王焯殷一时怔忡。
　　他不知道要如何向小宝解释，中举不是一个结果，而是另一种人生的开始。
　　小宝没有得到回答，失落地低下头，转开了身子，对着墙壁侧躺着不动了。
　　好一会儿，王焯殷才摸过来，柔声道：“怎么了？”
　　小宝本来是在生气，但气了一会儿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他闷闷道：“你的家不在这里呀……”
　　晏明不回苏州了，是因为他哥哥把家搬到长安来了，可是蜀蜀的家又不在这里，为什么不回去了呢？
　　王焯殷连续数日四处奔波应酬，已是十分疲惫，但还是温柔地拍拍小宝的手臂，耐心道：“因为我已经是大人了，要自己生活了。”
　　他说这句话时，眼里划过一丝心酸，只是小宝背对着他没有看见。
　　“为什么是大人了就要自己生活？”小宝气鼓鼓地问。
　　“因为……因为每个人都要长大，不能永远只做小孩子，鸟儿大了便会离巢，小狼大了便会离开母狼去找自己的伴侣。人也是一样的，长大了就要离开家，去找另一个人重新组建一个家。”
　　小宝眼里充盈着泪水，“我也要离开家吗？”
　　王焯殷摸摸他的脑袋，不忍心回答。
　　小宝猛地转过来，紧紧抱住王焯殷，脑袋埋进他怀里，拖着哭腔道：“我不要和爹娘分开，一辈子也不走……呜呜，我想娘了，我想回家了……”
　　王焯殷自责不已，伸手抱住他，柔声道：“我乱说的，我乱说的，小宝不哭啊。”
　　小宝哭得伤心，尽管蜀蜀说是乱说的，可他却隐隐感到那是事实。
　　离家的孤单，连日来独处陌生一处的无措，以及一种似乎要被蜀蜀丢下的感觉，萦绕在他心头，叫他忍不住往下掉眼泪。
　　他越哭越伤心，王焯殷慌了手脚，忙坐起来把他抱到怀里，像小时候哄他那样拍他的背，絮絮说着话安慰他。
　　小宝靠在他身上，手环着他的腰，睫毛被眼泪打湿，贴在眼脸上，鼻子也是红的，一抽一抽地吸气。
　　“不哭不哭，小宝不会和爹娘分开的，你以后还要讨媳妇回家呢。”
　　“那、那你为什么不回、回家？”
　　王焯殷苦笑了一下，“我家里有四个孩子，长大了便是要分家的，小宝家只有你一个，不用分开。”
　　小宝晃晃脑袋，不懂为什么有四个孩子就要分家，“他们赶你走吗？”
　　“不是这个意思……”王焯殷词穷了，换做平时，他尚有精力同小宝好好解释什么叫分家，但眼下酒意朦胧又连日疲惫，他脑袋里已经一片浆糊，委实思考不动。
　　“他们赶你走，你跟我回家，我不讨媳妇，我讨你好不好？”小宝委屈地抬头看他。
　　王焯殷哭笑不得，心里却是感动的。
　　小宝见他不说话，急道：“好不好，好不好？”
　　王焯殷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揉揉他的头发，笑笑作罢。
　　小宝得不到确切的答案，眼睛又红了。
　　王焯殷伸手拭去他的眼泪，问他：“小宝，你若想家，我叫马车先送你回去？”
　　“那你呢？”小宝问，意思是你什么时候回答。
　　王焯殷为难道：“我……”
　　小宝瘪瘪嘴，垂下脑袋重新靠在他胸口，“我不回家，我要跟你一起回家。”
　　王焯殷沉默了，没有想到小宝这趟来不止是为了看他，更是想接他一起回苏州。
　　可他如今已是朝廷官员，身不由己，故乡远去千里，他自己都不知何时能够归去。
　　小宝的话勾起了他的愁绪，任职的喜悦一点点被冲淡，王焯殷眼里慢慢爬上忧愁与悲伤。

　　小宝随王焯殷一道搬到了弘文馆。
　　搬家那天，方晏明代哥哥过来帮忙，王焯殷行囊虽少，但也装了半个马车。
　　院里的书生想要借机攀谈，但被王焯殷冷淡的语气打消了勇气，只能看着马车载着跃龙门的同窗缓缓远去。
　　弘文馆的偏厢住了好几个校书郎，皆是官吏贵戚之后，过来混个闲职的。也不是当真住这，只当做一个落脚的地儿，真正要在这里安营落户的只有王焯殷一个。
　　王焯殷前几日已经同这些日后的同僚应酬一番过了，此时寒暄过后，便回来整理行李。
　　小宝好奇地打量这里，比之前的地方大些，也阔气些，总算和苏州的宅院相近了。
　　“以后都住这里了吗？”他问。
　　“嗯，都住这了。”王焯殷道，指了里头的两张床，“这里空间大，可以摆下两张床，以后不用再挤在一起了。”
　　小宝看了看，一开始很高兴有自己的床铺了，慢慢又失落起来，他已经习惯和蜀蜀睡一起了，不想跟他分开。
　　方晏明与仆人也一起动手整理，几人花了一整天，总算将新住处归置妥当。
　　方晏明看看天色，笑道：“哥哥在花满楼备了薄酒，庆贺明诚哥哥新上任，不知明诚哥哥赏脸与否？”
　　王焯殷无奈笑笑，岂有不去之礼？
　　当下便动身往花满楼去。
　　方晏修在二楼包了一个雅座，王焯殷到时，他已经等候多时。
　　“温循兄久等了。”王焯殷道。
　　“我亦刚到，坐吧。”方晏修往里头让了让，笑道：“小宝，身体好些了？”
　　小宝有些腼腆地对他笑笑，对于方晏修他还是不太熟悉的，“好了。”
　　方晏修唤来小二，告诉他可以上菜了。
　　他端起酒壶倒了几杯酒，举杯道：“祝贺你得偿所愿，日后必鹏程似锦。”
　　王焯殷与他碰杯，“温循兄的恩情，明诚记在心里。”
　　这句话说的真诚，确是他的真心话。王焯殷仰头一饮而尽，神情不无动容。
　　方晏修对他对视，眼里是欲抑反盛的深情。认识愈久，愈为少年的风骨折服。他看着少年在愿望与现实之间挣扎，面对他给予的帮助，又愧疚又无力拒绝。少年不愿接受他的好，却总是一次次败给现实，不得不接受他的帮助。
　　他无意拿这些做要挟，换取少年的内疚。他只是想作为一个寻常朋友，给予他一些关怀。然而对方却看破了他的心意，没有明说，只是无声地拉开二人的距离，连那些本是出于朋友之义的关心与帮助，都让少年觉得深受负担，像要人情一般一桩桩记着，想要日后还清。
　　方晏修无声地喟叹，勉强挽起一个笑脸，道：“你我日后便是同僚了，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你以后整日与皇亲国戚来往，怕是我有求于你的时候更多呢。”
　　他说这话只为安抚王焯殷，王焯殷听懂也好，没听懂也好，只道：“温循兄之事，明诚必当竭尽全力为之。”
　　小宝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关心什么时候能吃饭，他搬了一天的东西，饿得肚子都扁了。
　　他拍拍肚皮，听到里面咕咕的声音。
　　方晏明拿了一块摆在桌子那头的梅花糕给他，对他笑了笑。
　　小宝抬头，接过糕点咬了一口，也对他露出一个笑脸。
　　方晏明略怔，想起小时候大人说话，他们便在底下偷吃东西的场景，忍不住勾了嘴角。
　　他伸手替小宝擦去嘴角的残屑，在心里轻声道，你没有变，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