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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楼中清歌 ...

  •   是夜,将军府。
      风清夜清洗掉一身污秽之后,换上了干净的衣袍,在府中的次于主位的位置上坐下了。
      此前,他被李夫人用“若先生执意离开也是无妨,但是先生这一身恐叫路上村民不适。”说服了。他无所谓被笑,但是若是因为影响村容,而给人造成心理阴影,比如小孩子们再也不敢吃青团儿了的话,他就罪过了。于是坐着上府的马车入了云月城,被请入府中休憩。
      他自北而来,并非本地人,也暂时没有落脚的地方,加之李夫人各种以礼相待,风清夜再推辞反倒显得不潇洒,似对府中避之不及了。其实他避之不及很正常,谁家府里的三少爷怎么坏呢。
      换上了上府给备的丝绸华服,风清夜精神了很多,显出其名士风骨。
      熏儿见之眼神一亮,阿盟盯着妹妹瞧,像是洞悉了她的心思,熏儿赶紧低头,不敢乱看。阿盟皱皱鼻头,心道这种大叔哪里有魅力了,居然迷倒了自己如花似玉的妹妹。
      阿纯伤风,没有参加祭祖,所以对这位客人很是好奇,抬眼偷偷打量。
      阿纯问:“哥,他是谁?”
      “不是谁,是狗。”阿盟随口答。
      却不料被姗姗来迟的李夫人听个正着,“盟儿,你怎么说话的?你可知将军府的风评,被你玷污得有多差?”
      “娘。”上之盟无从辩白。
      “夫人。”风清夜起身作礼。
       “先生不必多礼,自当这里是您家即可,无须拘束。”李夫人端庄大气,含着和气的笑容,含丹凤目里却有着算计。
      风清夜玲珑七窍俱开的人,他唯开才学一窍,丝毫看不出那丝晦暗,笑道:“夫人女中豪杰,小生也不敢多礼。”他叹这慈母多败儿,却忽略了血脉相承的真理。
      李浓华瞅瞅不爽自己款待他的阿盟,笑意越发浓郁。
      几口精致的菜肴,几口馥郁的酒。风清夜这酒鬼眼睛越发明亮,举高西域琉璃杯盏,望着里面剔透的液体,啧啧称赞:“这酒着实不错,比起翡阳腐酒毫不相让。”
      李浓华心道传言诚不欺我。折菊公子的作品最终总是价值连城,但最初可不见得,他常常为了酒钱将画给贱卖了,从贪心吝啬的人那里流出的名画,让很多懂画的收藏者直替他可惜,时常道“若我见到了折菊君子,定然要赋予应该的价钱”,可是风清夜行踪不定,谁也难说什么时候能够做到。
      文人喝醉之后,常常会灵感大发,折菊也不例外。坊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若想要得到折菊君子一画,不如请他喝一缸酒,酒足画就,你不需要付钱,反正他醒来也不记得自己画了什么,你收好画儿就行,还能够得到君子他真心诚意的感谢。于是黑心的商贾、贪便宜的官员,纷纷盼着能够请这个人喝酒。
      李浓华比商贾更黑心,而且还得到了这个请酒的机会,她自然是不会错过。她不要他的画,而是希望将人留下来。
      李浓华说:“先生这样便满意了?这不过是我府中最一般的藏品,其后琼浆御酒数不胜数。——小兰,将最新送来的御酒拿来。”
      她说的是“御酒”,御赐之酒,民间难得嗅其一丝芬芳。
      上云月的确年年不在凌郡,有战就去到边疆,无战就歇在京城,这是皇帝特许的,让他不用像其他名将一样,被风沙吹白头。他手下精心培养的将领也多了,没有大军狂压的大战,他都不用出场。他基本日日夜夜都是在花花世界里呆着,时不时进宫跟好哥们皇帝玩玩,跟堂中大官老儒里互相斗斗,似乎跟这个江南的新城毫无关系。
      但是他还没有彻底忘记这里,每年都有将军的车马送来一匹匹物资,宫锦宫绸,御茶御酒,明珠宝玉,麝香金炉,西域夜光杯,突厥羊毛毯,南疆树脂雕……好叫着将军府永远不寒碜,即便家中无主,也不可轻蔑。
      他似乎将妻子儿女都当作了可笼络的人,以为给了这些物质,他们也就能够如朝中大臣、京中贵女一样,因此而欣然喜然。
      不管如何唾弃上云月,李浓华还是会物尽其用的,她此刻打算用这御酒,将这个酒中仙、画中神给困住。
      但显然不是那么容易,风清夜皱了皱眉头,没有简单地将即卖掉,“夫人莫不是有所求?哦,”他恍然,“你希望我给你画画么?这个可以有,只要夫人开口,画什么都行!”
      风清夜是个性子单纯的,喝了酒就了有了点儿豪迈。在阿盟看来这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熏儿知道,这个男人也有宽广而暖和的胸膛。
      “非也,我却是是有事相求,但不是什么大事。”李夫人说,“不如待先生尽兴之后,再说不迟。”
      “夫人,酒在此。”如今作为年轻的婢女,小兰代替红豆随侍,红豆则做了总管,多于幕后。
      李夫人扬手,“用新的被子,给先生斟满。”
      “是,夫人。”小兰执起那青花瓷酒壶,倾酒注入同样青花绽放的小酒杯里。
      以茶具看淡雅清幽,而这酒香也应着这这风格,酒雾袅袅,香气悠悠,未饮人先醉。
      风清夜轻抽鼻翼,懵懂如鹿,问道:““这是什么酒,怎么这般诱惑?”
      李夫人笑打哑谜:“先生不放尝了之后,猜一猜。”
      风清夜点首,举起这小杯,一口灌下去——他的神色起了奇异的变化。
      折菊公子显然是一个天涯伤心人,“篱东菊径深,折得自孤吟。雨中衣半湿,拥鼻自知心。”自古折菊祭寒烟,显然有些人有些事情,他始终难以忘怀。所以他的一双眼睛里,承载着花零叶落水也尽的无尽苦涩。人望他静静的侧脸的时候,时常担忧他的眼瞳下一秒便会落下晶珠。
      这口小酒滑入喉咙之后,他舒爽地叹喟,随后露出了迷幻的笑容,好像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儿了,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转眼间却哭了,用袖子抹那眼泪,呜呜凄凄,最后在桌子上一扑,不少玉盘珍馐被打翻,一头墨发在桌上绵延,他已完全失态。
      阿盟下巴拉长,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是不是太夸张了点儿?这宫廷御酒莫不是加入了阿芙蓉?
      传闻,前朝后主喜欢极了西域进宫的酒,日日欢饮,没有那种酒就受不了,后来渐渐的就答应了回纥人一大堆无礼的请求,简直恨不得跪下舔舐那来使的脚丫,恳求他拿来更多的酒水,差点没将中原江山直接给送给胡人了!
      这架势不得了啊,于是大雲朝的开国皇帝,赵天喜,在众人簇拥之下,黄袍加身了。从此阿芙蓉被禁止进入中原贩卖线,违者斩立决,更禁止皇室子孙沾染,违者削去皇籍。不过当今世上荒唐胡闹,说不定真能因为好奇将那玩意儿弄到宫里来呢。
      却是阿盟相岔了,这酒倒是无害的酒中好品,李浓华还至于毒到害人的地步,只不过风清夜是个文人,感性,之前也书了他的玲珑心窍只开了那么一个,刚好这个可以叫他对着月亮悲鸣、对着花儿溅泪,对着这杯独特的酒嘛,是又哭又笑。
      风清夜站了起来,甩动袖子,青丝披斜,背对着人,面对着窗,启唇,清澈的嗓音流动成歌。
      这是廿多年前翡阳古城的老调子,蕴含着沧桑味道,几许追思不断,几许痴迷不悟,尽数流入歌声中:
      “楼下清歌,水流歌断春风暮。梦云烟树。依约江南路。碧水黄沙,梦到寻梅处。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点绛唇·楼下清歌》,李祁)
      这首词,唱的是千愁百绪,有对情人的追寻,也有对迷梦的索求。唱的是但愿长醉不愿醒、只愿长醉不复醒。唱的自是风清夜心头最繁冗难解的心情。
      曲闭,风清夜泪眼朦胧地回身问道:“这是‘清歌酒’,对么夫人?”
      “先生果然聪明。”李夫人缓缓拍掌,停顿了一下,“它原名的确是这个,不过我还给它取了另一个名字,不知道当不当说。”
      “您说吧。”
      “——叫‘花语酒’。”
      “怎么会是‘花语酒’呢?不是‘花不语’吗?”风清夜眼泪汪汪。
      “小兰,再斟一杯。”
      小兰听命。
      “没差别啊。”
      “小兰,再斟一杯。”
      小兰听命。
      “没什么差别,我还是想哭,我想画画~。”
      “小兰,再斟一杯,顺便给他文房四宝。”
      …………
      “小兰,”
      “夫人,这公子都这样了,还要继续吗?”
      “不需要了,你下去吧。”
      此时,不知道被灌下多少杯的风清夜,扬着孩子一般无辜纯真、迷醉幸福的笑容,手边是一沓的水墨画,其人洋洋洒洒,挥毫画下,其画狂而俊,凌而丽,模糊而悲戚,迷蒙而梦幻,各自有故事韵味。
      “先生,本夫人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您说,我什么都答应你。”风清夜笑着说。
      “我希望先生留下来,做我孩子的师父。”
      风清夜明亮的醉眼扫过三个孩子,问道:“哪个的?”
      孩子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李浓华从容道:“我希望您能够教熏儿丹青。”
      “好说好说。”风清夜被手支撑着的头晃悠着,对熏儿好看地笑了笑,刚好被熏儿看到了。
      上之熏心头一跳,面上有了压抑不住的羞怯笑意,酒窝深深,她随即垂头不看人,怕被人看穿了。
      李浓华不动神色继续道:“我希望您能教盟儿学会‘风度’。”
      不待风清夜推掉这个祸害,阿盟自己就不肯了,“娘,你不是要我将来做大将军么,学什么风度啊,军营里沙场上哪儿有风度讲?”
      李浓华冷训:“娘是叫你成为先生一样的名士了么?我不过是想你有作为大家公子该有的风度!就你现在这副性子品格,脱了一身华衣,就像地痞流氓,到了云巍或翡阳,谁会敬重你?出去别说是我李浓华的儿子,丢人!”
      这世道,不完全是拳头大就是老大的,儒家文化当道,得人赞同的往往不是剑客刀客,而是只会耍嘴皮子风花雪月的雅士,虽然有侠骨柔肠的自是慢慢得到人的喜爱,但在第一印象上,谁都会更喜欢翩翩公子,多过白丁糙汉。
      阿盟谁都不敬不怕,唯独母亲除外,这是从还在吃奶的时候,就造成的畏惧和依赖。因为阿盟比谁都更爱母亲,格外惧怕母亲否定、不喜欢自己。虽然还控制不住要闯祸的心,但一旦被教训,就说不出话。
      这样就看风清夜的回答了,阿盟拼命的用冷冽邪恶的眼神进击,试图让他明白,你要是答应你就完蛋了死定了。
      可不知道那“花语酒”究竟什么名堂,风清夜居然还是傻不拉唧地笑着,频频点头,“甚好甚好,汝子可教,汝子名士之影隐现,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滚,这句话说得我本人都不信!阿盟翻白眼。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不对,这时还必须是折菊君子清醒时,本人认可才行。想到这,阿盟宽了心,醉鬼怎么会有记忆呢?一定会忘光光吧?

      次日,风清夜惊讶地发现自己对昨天的一切都有记忆,包括酒的味道、幻觉里的情景、现实里的应答。这是怎么回事呢?
      李浓华笑道:“昨日先生说的可好?”
      风清夜道:“甚好,梦里心想事成,且醒来不忘,似身历其境,与现实相差无几。”
      李浓华道:“此乃‘花语酒’之奥妙也。此酒,浓度低,味道淡,香气浓,人闻香升起悲喜的共鸣,尝味直觉迷醉却不知只是心理作用。不醉,心已醉,自欺欺人之下,不但能引起百般感慨,甚至能产生近乎真实的幻觉。加之这乃宫廷保健酒,有助眠、提高记忆力之用,醒来之后记忆犹新,是理所当然——所以,先生应该没有忘记昨日所答应之事吧?”
      风清夜冷汗直下,“是、是没有。”
      “那甚好,从今往后您就是将军府的夫子了。”李浓华凤眼眯而含笑,“放心,本夫人不会亏待你的。”
      风清夜忽觉这端庄的妇人,背后似乎有九条狐狸尾巴在晃动。她儿子算什么,不过调皮捣蛋罢了,这位才是真正的高级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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