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往事已成空 ...

  •   夜已深,沉沉如黑铁的夜空缓缓落下纷扬的雪,皇甫在檐下看了一会儿雪,才拢了拢衣袍,慢慢走入雪中。

      雪下如尘,一点一点覆白了街道。

      他自然是没有伞的,可他依旧迈着惬意的步子,思忖着是去醉月楼听一曲秦淮河,还是绕道去长乐坊看波斯姑娘跳铃铛舞。他想了半天,见已走上州桥,便乐得往相国寺而去。

      他走进禅院,只见清流跪在老僧房前,大雪落满他肩头。他不知缘由,却隐隐觉得有股子离愁的味道。于是皇甫找监寺要了一把伞,便站在他身后为他撑着伞。皇甫知道自己只是个酒色一生的浪子,他身边的朋友也都是如此,他时常想,这是否太可悲了些?

      可是幸好,当他深陷无边风月,他还有一个朋友,愿为他绕殿祈福,诵经超脱。

      因此他也难得的没有言语,只是静静陪着他的老朋友。

      那日,清流跪了一夜,皇甫在破晓雪停时撑不出卧在廊下睡熟了。清流何时走的,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醒来时,雪寂天晴,已近黄昏,四下茫茫的大雪均被染上暖软的金色,而相国寺的钟声在此时敲响,振聋发聩。

      老僧坐在他身边,问:“皇甫公子,你可信缘?”

      “何为缘?”皇甫反问。

      “手握细雪,片刻消融,留不得,难长久,这便是缘。”

      皇甫答道:“若是如此,丰泉愿信缘。”

      “哦?为何?”

      皇甫笑了:“缘生即灭,方知珍贵。”

      老僧微笑起身,弹了弹袍子,对皇甫道:“那便烦皇甫公子代老僧到惠民河畔走一趟,他们若是走了,老僧亦可死心了。”

      只是这人世总是无情,就算你已做好放弃一切的准备,它也不会为你改变分毫。皇甫见到清流时,他就这样站在那里,无声无息,不管不顾。直到临河的红绢灯全亮起,直到码头上没了船,直到更夫敲响五更天的梆子,直到长夜消弭无可再等,皇甫劝得口干舌燥终于将发烧烧得一塌糊涂的清流背了回去。

      很久的后来,大病初愈的清流才从皇甫口中得知,那一天,卢多逊勾结秦王廷美获罪入狱,削夺官爵,谢氏一族判为同党,抄家流亡。

      而昭昭的丈夫章淳玉早已未雨绸缪,当他得知卢多逊将要垮台,自己全盘谋略必将付诸东流,还会祸及自身,他便立即花了大量银钱人手,暗通赵普,以求自保。

      那日朝堂之上七十四位大臣上书弹劾当朝宰相卢多逊怨望诅咒,大逆不道,章淳玉便是领头之人。

      后来章淳玉虽降为通州平遥知县,却因此逃过一劫,与其他卢多逊党类处死流放想比,已是不可想象之幸运。

      皇甫苦笑:“那日,平遥知县章大人携家眷往通州赴任,黄昏时,便已离京二里地了。”

      清流当时只是木然地听着,好似在听一件无关紧要之事。

      从此又过了一年,皇甫觉得清流越来越像个和尚了,他鲜少说话,严肃庄严,时常一个人与一炷香独对,仿佛就要这样枯坐一世。皇甫不止一次地希望他真如他表现出来如此,已然勘破世事,大彻大悟。

      可是,直到后来,再也挽回不了的时候,皇甫才从自欺欺人中惊觉,清流其实根本就没有从那个大雪铺天盖地的寒冬里走出来过。

      皇甫还记得,那时,自己终于彻底将兄长的耐心磨光了,黑着脸把他关在了宗庙祖祠跪了大半月,出来后,直接花了七百两,给他捐了个羽林郎,一脚将他踢去了军营里历练。

      祸不单行的是,他痴心恋慕的花魁姑娘就要被城中首富落籍赎身回家做姨太太了。

      那姑娘成亲之前那一夜,皇甫喝了一夜的酒,路过那首富的家邸,正巧见到她未来的夫婿亲自为她订做的花轿,静静地停在院子里。他眯着醉眼,摸了摸轿子的车辕,拔出羽林卫配发的新刀,将那顶红艳艳的花轿削了个粉碎。然后,他在城楼上坐了一夜,听着禁街箫鼓,桥外千门笑语,直到天色将明,才晃晃悠悠地摸到了大相国寺。

      临别那天,他硬是将清流从被窝里拖出来,强逼他陪自己大醉三天三夜。清流无法,只得陪着他坐在酒肆后面供客人歇息的内庭里,他饮茶,皇甫便在旁边一杯杯地灌酒。
      他喝得很凶,清流从未见过他那般不要命的喝法,但他也不知如何劝阻,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那酒后劲大得很,喝到后面,皇甫已是神志不清,大着舌头拉住清流的手大声唱着勾栏里的小曲:“燕子燕子飞呀飞,羽毛长短不整齐,我爱的那个姑娘就要出嫁了,从此诀别不相见;燕子燕子飞呀飞,上上下下来回转,我爱的那个姑娘就要出嫁了,从此……”

      皇甫忽而不唱了,枕着自己的胳膊伏在桌案上,肩头微微耸动。

      良久,久得清流以为他睡着了,他却轻声问道:“清流,你会不会想念她?”

      清流转眼望向窗外,花浓云聚,春日蔼蔼。那年春天,他断了一条腿,有一次,昭昭深夜翻了墙进来找他,他拉开门时吓的不得了,听都没听她细说,便一个劲地将她往外推,她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她说:“你不要赶我走。”

      他那时没顾得上回答,直到昭昭终于离开了才大松了一口气。回过身,正想关门,却蓦然发现门边躺着一个大口袋,他打开来瞧了瞧,里头都是上好的伤药。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昭昭慢慢红了眼眶的样子。

      临走时,她眼里都是泪,她问他:“你很讨厌我么?”

      走出酒肆时,已是暮烟四起的黄昏,片刻前,皇甫的家人驾着马车来接了他,清流解脱了,便一个人,慢慢往州桥走去。

      “想念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他问自己。

      是不是总会做有关她的长长的梦,是不是看到与她相似的背影会停下脚步,听见她曾唱过的歌会停下脚步,偶尔碰见有人穿着一件与她相似的衣裳,也会忍不住停下脚步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大概是,很想很想她的吧。

      途径柳荫夹道之时,清流忽然被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死死拽住,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是你,我认得你!你快去救她!快快去救她吧!”

      周围的人都说她是个疯妇,耳聋眼花,那年章大人到通州去,嫌她又老又累赘,就将她赶了出来,她的记忆便一直停留在了那一日。

      清流茫然失措地看着那个老妇人,她忽然哭喊起来:“老爷根本不想带她走!老爷丢下了她!丢下她了呀!”

      这时,清流忽然想起来,她就是那年坐在门边纳鞋的婆子。

      清流听完,脸色煞白,周围的人不明所以,清流却已拔足狂奔。他翻上原来尚书府的墙头,又找到那个院子。破败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昔日的繁华,早已换成了凄凉一片。他找遍了整个院子,直到发现竹林深处有一间无窗的茅舍,紧闭的门内逼出一丝腐味。

      清流破门而入,门边卧着一具穿着碧色衣裳的骸骨。他惊惧地看着那具尸骨,似乎始终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他发现昭昭至死手脚都戴着镣铐来以防她逃走,他才从惊痛中明白——这世间的滔滔恶意,即便是无上佛法也难以化解的。

      后来,皇甫在一个清朗的月夜将他兄长的长刀交给了他。就在清流转身即走之时,皇甫试着挽留他:“你真的非去不可么?”

      清流没有回答他,大步流星而去。

      那便是皇甫最后一次见他。

      再后来,有人相传,通州平遥知县章大人有一日即要升堂办公时,忽然一个疯和尚打入衙门来,章大人躲闪不及,一刀便被砍掉一只手臂。不过,随后那和尚便被众捕头拿下,活活打死了。

      大相国寺的梨花依旧年年开,只是皇甫不再往那跑了。他总觉得,这相国寺的春天啊,看得多了,催得他想落泪。

  • 作者有话要说:  没了~~这就是个短篇,嗯,嗯嗯,知道发言情可能会被讨厌,但还是不怕死地发了,因为这是我第一篇文,对它还是有点小感情的。给大家造成困扰的话先道歉~~
    总之,我发新文去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