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之春》南风不尽

1、初见梨香海

　　其实皇甫丰泉是溜出来的。

　　那日夜色清朗，明月挂在老槐树的枝桠间静静瞧着他偷走了兄长的配刀，腰间悬着一壶酒，就这么晃晃悠悠地出了马行街。三市六街灯火不息，楚馆秦楼更是衣冠聚集。这座都城总是如此，豪门富户呼友，王孙公子买笑，明处瞧着无忧无愁，暗地里却是淌着血的。

　　他奔着大相国寺而去，一入山门，便一眼瞧见有个人抱着胳膊坐在天王殿的屋脊上看月亮。皇甫丰泉不会轻功，只好站在佛殿的琉璃瓦盖顶下叫他：“小秃驴，你倒是好兴致，才开春便赏起了月，若说不出个深夜将我诓来的好缘由，我便用我哥斩杀契丹贼的刀砍了你的秃头！”

　　屋顶上那人并没有理他，甚至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一副要将天上的月给看下来的架势。皇甫丰泉气极，熟门熟路地绕到了墙根底下，竖起梯、子爬了上去。

　　“臭光头，你要我来我便来了，你要刀我也给你带来了，如今你倒是说话呀？”皇甫丰泉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姿势狼狈地挪到他旁边，往下瞥了一眼，骇然道，“你们这殿建得也忒高了！”

　　看月亮的人依旧一言不发，皇甫丰泉这才不玩笑了，用手肘推了推他：“清流？”

　　他这才发现，小和尚之所以不回答自己是因为他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失控恸哭，而他的眼里也没有月光，像是眸光都被烧尽了，里头只剩下些灰烬。

　　“清流？”皇甫丰泉觉得自己不敢再叫他名字，甚至只要呵一口气，他就会碎掉。

　　“昭昭死了。”清流转过头来，表情像个泥塑的人像。

　　皇甫丰泉想自己肯定听错了。

　　“丰泉，她终于自由了。”清流笑了，却笑出泪来。

　　清流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昭昭的情形。那时相国寺正在办万姓交易，大三门至近佛殿皆是铺席拥堵，人马驻足。梵宇清幽，每个月总有几次要被这样打破。当时他刚跟师父来到汴梁，皇甫丰泉也还在相国寺静养病体。皇甫有时和他一起做早课，但是一闲下来便会拉自己到前头凑热闹。不过后来，当皇甫再来邀他时，他已觉无趣。万姓交易月月如此，这前殿的喧嚣依旧喧嚣，只是他已失去了昔日的好奇之心。

　　后来他发现藏经阁后遍植棠梨，花木深径，少有人来。于是他便开始躲在林中打坐参禅，不再与皇甫去胡闹。看着皇甫仍旧一心不变兴致冲冲的模样，清流很是不解。他哪知皇甫并不爱这热闹，他不过生来爱看女人罢了。

　　那一日也是如此。清流端坐在蒲团上，静心修佛。日头从天心落到了西角，清流已攒了一头白梨花，他听见暮鼓之声如水清波悠悠荡开，想着今日的人群该散了。于是他拂花起身，走到天王殿北的一片花园假山，忽见一角碧罗衣从假山嶙峋的怪石后缩了进去，他走近才发现原来是个少女蹲在里面，似在躲着那些寻她寻得急破了头的婢女仆从。

　　或是听见了清流的脚步，她的眼波忽地转了过来，少女一双明眸亮得像月光下的溪流，波光熠熠。清流蓦然怔住了，待他回过神，一只白皙光滑的手已经迅速将他拉进了假山石洞里，紧接着便是乱乱的人声脚步声纷至沓来。少顷，脚步渐渐远去，四下又恢复岑寂，不知为何清流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女子脆生生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清流吓了一跳，一扭头竟与少女四目相对，那鼻子那唇几乎就要碰到了自己，清流猛然往后一缩，但是女施主香草般的气息还是在他脸上抓出细细的痒来。他面红耳赤不敢再看，垂下目光，视线一点一点划过了少女如瀑的青丝、碧纱衣裙还有与自己紧握的……手？他瞪大了眼睛，终于想起刚才那只拉住他的手，清流慌忙挣脱站起，才直起腰便“砰”的一声撞到了石洞低矮的顶部，于是又捂着光脑袋在少女的大笑中蹲了下来。

　　就在他揉脑袋时，那清清脆脆的声音又传了来：“我叫昭昭，你叫什么？”

　　清流低下头，嗫嚅道：“……清流。”

　　“清流？”昭昭歪着头想了想，“你怎么与你那些师兄都不一样？”

　　“我师父以前是江南行脚僧，承方丈智清禅师厚意，才于相国寺开坛论法，教化众人。所以清流不曾与师兄们同辈取名。”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又探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我该回去了，不然我爹就该带着大学士来寻我了。”

　　“大学士？为何？”清流跟着她钻了出去，不觉问出口。

　　“我家的看门狗，你以为是什么？”她睁大眼睛，看到清流呆呆的模样，忍也不必忍了，笑弯了腰。夕照的光从假山堆石的缝隙中漏下来，正巧照在少女弯弯的眸子。清流偷偷地抬眼去瞧，她的笑容又暖又软，仿佛那束斜阳并没有照在她的眉眼间，而是穿过了自己的僧衣与骨肉，径直照进了心底。

　　等昭昭走了，清流才慢吞吞地走出花园。才走了两步，便听见两声刻意的咳嗽，眼一抬，只见皇甫丰泉站在小径的那一头，正一脸探寻地盯着自己看，清流脸一红，不知该如何辩解才好。

　　晚课时，清流木木地念着经，从阿弥陀经到礼佛忏悔文，清流仿佛都没回过神来。昭昭早已被家仆接回府邸，而自己闭着眼想佛祖，却浮现昭昭在黄昏里的笑靥；口里诵着佛经，耳边却是昭昭清亮的笑声。他自小便入禅宗修行，又怎会不知禅修最要紧的便是静虑、定慧、身心一境。而自己如今心不定神亦乱，十七年清修竟不敌红颜一笑！清流想到这很是无措，他在心里默默念起十戒，可是手心却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让他愈念愈乱。

　　那里是昭昭握过的地方。

　　若只是如此，那便也罢了。清流在青灯古佛的陪伴下会慢慢做回以前清心寡欲的小和尚，那爱笑的女子也就淡得像一抹云，风也能吹散了。只是这大相国寺的春天还未开完，也好像永远开不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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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旧马甲的文~~那个马甲已经不用了，所以把文搬过来，看过的筒子可以跳过~~~
新文还在存稿中，所以发个短篇衔接一下，希望筒子们不要忘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