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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章零七 眼眸深处的你 ...

  •   〖若是至死不渝形容的是爱情,那形影不离一定是形容他们的爱情。〗

      辽阔的大地上一望无际。
      触目所及的是青绿色的一大片麦田,每当风刮起的时候,就像是一条条柔软的海浪线,在懒散的金色阳光下显出深深浅浅的绿色,格外美丽独特。
      一辆破旧的蓝色拖拉机停在麦田边上,引擎并没有熄灭,发出古怪的突突声。

      “你好?”一个声音叫道。
      “……”在拖拉机下躺着一个人,只露出了半截身体,正咔擦咔擦的用扳手在弄什么。
      “你好——!”声音稍微大声了些。
      修理拖拉机的男人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探出了他一张满是机油和汗液的脸,“啊——什么?”他将头上戴着的草帽抬得高了些,整个人都呆住了。
      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少女,大概是因为逆着光,所以看不清面容。但是女孩白白净净的,穿着一条水蓝色的吊带连衣裙,也带着一个防晒的宽边大草帽,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你知道哪里的镇子上卖好喝的牛奶吗?要特别好喝的那种牛奶。”风一吹,将少女身后长长的白发揉乱扬起。
      满脸胡渣的男人傻傻地揉了一把眼,手指指向了一个方向,“……那……那个——”
      “那个方向吗?”少女也随着所指的方向望去。
      金灿灿的阳光下只有一大片麦田,远方是否有城镇并不能被知晓。
      然而少女却点了点头,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好的,谢谢。”少女愉快地转过身。
      在风中,水蓝色的裙摆上每一条褶子都软进人的心里面去。
      “对了,”她又转回身来,从她身上背着的斜挎布包里摸出了一瓶水,递给了修车的男人,“手上沾了机油的话,是不能揉眼睛的。还有,这个是谢礼。”

      不远处,站在树下、高扎着马尾的少年双臂环胸靠在树干上,微微垂着眸子,无论近看远看都像是一副美得不可思议的画。
      “既然来了,又何必躲着。”麻仓好莫名其妙地开口说了一句。
      风撩过他的发丝与干净的白衬衫,他微微偏头,恍若从精致的画里走了出来。
      “……”没有人回答他。
      麻仓好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蹦蹦跳跳跑去问路的零璃身上,“我早就告诉过你,没有人能够阻止她的意愿。”他淡然地说,语气里依旧是那般的笃定自信,这件事,无论他是否拥有力量都不改他的深信,只有这件事,“妖姬,就算是一直跟着她的你也不能够。”
      须臾,树上显出了雪白短发少年清瘦的身形。
      “我从不改变我王的意愿。”妖姬似嘲似讽地还口,口吻中的庄重却并非说笑。
      “……”麻仓好沉默了几秒。
      他的视线从零璃那压在草帽下的白发移动到那条水蓝色的吊带连衣裙,“你跟着她很久了。”麻仓好说,“她活了多久了?”
      “……比我久。”妖姬蹲在树上,蛮久才回答。
      比他要久太多了,他只是一只雪狐,化作人形才不过一千年,那些形成灵识之前的时间都已经长久到根本记不清了——而在那之前,她就已经是这样的少女,有着谁也不知道怎么拥有的力量,有着谁也不知道的最初过往,有着一头仿佛不存在于世间的纯粹白发和一双看破世间万物和一切规则白眸。
      “看来你知道的也并不比我多多少。”麻仓好低声笑。
      “比你多多了!”妖姬瞬间炸毛。
      麻仓好挑起眉梢,“哦?是吗?”他的口吻里是全然的怀疑,叫人跳脚。
      尽管失去了力量,再也没有能与妖姬对敌的能力,他也丝毫没有改变自己张狂的行事作风。
      “至少比你龟缩在这一方世界区区千年所知道的多得多,至少我陪她走过的岁月要比你想象的长得多,你知道她是在怎样的战争里存活下来的吗?你知道她与多少敌手战斗过吗?你知道她曾经陷入多少困境吗?才活了三世的你,知道真正的永生吗?这个世界之外的世界远比你们能想到的更大。”妖姬忍不住嘲讽道,“说到底,你不过是个……”他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就闭了口。
      妖姬震惊地盯着麻仓好。
      麻仓好正仰着头望着树上因为被激怒而滔滔不尽的妖姬,那精致的面容上一双黑眸沉静得可怕,丝毫不因为妖姬那些话而心生不快。
      “怎么……可能。”妖姬喃喃自语,仿佛失了神。
      他刷的从树上跳了下来,紧紧盯着麻仓好的黑眸,“怎么可能呢……”
      妖姬扭过头看了一眼笑吟吟地和修拖拉机的男人道别的零璃,面容上尽是粲然的笑意,任谁也不会发现那笑容里是如何肆意的张扬与冷漠,他耳旁似乎又响起少女浅淡的声线,带着吸引致命的、吸引灵魂的魔力。

      “你说,他会不会不喜欢永生呢。”

      面对失去了力量,对他来说丝毫没有威胁之力的麻仓好,妖姬竟然向后退了一步。
      下一秒,他消失在麻仓好面前。
      而他乱糟糟的头发下那双猩红色的眸子里留下的讯息意味不明。
      “……”麻仓好微微偏头,脸上闪过一瞬的若有所思,对于妖姬这样出其不意的到来又不打招呼的离去毫不在意。
      一只小鸟在树上蹦蹦跳跳,歪过脑袋对上了麻仓好沉思的双眸。
      它冲麻仓好友好地叫了叫,才扑腾着翅膀飞走。

      天清云朗,日光明媚。
      “万太?万太?”
      小山田万太茫然地睁开眼,第一眼就瞧见橘色的大耳机和刺眼的太阳光,随即是麻仓叶微蹙着眉头担忧的模样——下一秒他又马上舒展开眉头,“你终于醒了啊,万太!”麻仓叶松了口气。
      “叶!”小山田万太刚开口说话就被埋了一口的黄沙,拼命咳嗽起来。
      “你还好吧?”麻仓叶稍稍帮他拍了拍背,“你去哪里了?安娜和我说你突然就消失了。”
      “啊——”小山田万太意味不明地发出了一个音节。
      他转头,瞧见所有熟悉的人无论是道莲还是霍洛霍洛、木刀之龙、恐山安娜还有毕莉卡他们都在附近,还有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三三两两地在一起说着什么,神色轻松,让小山田万太想到出游的旅行团——这种感觉很微妙,虽然在小山田万太看来他们这群人一直都是这样不着调、轻轻松松的样子,但是那都是在世界灾难到来之前的事了。
      很奇妙的是,小山田万太有了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一杯水突然递到他面前。
      小山田万太愣了愣,半晌才沿着这只手看到了半熟柿子发色的少女冷冷淡淡地看着他。
      “安……安娜!”小山田万太惊悚地叫道。
      恐山安娜抬起眉眼扫过下巴几乎要落地的小山田万太和摸着自己的头发傻笑的麻仓叶,面容沉静,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小山田万太手忙脚乱地接过杯子,“谢谢。”
      “……”恐山安娜只是拢了拢自己的红色围巾,不让风沙埋上她的脸,“快点好起来,还有很多事要做。”她转身往另一侧走去。
      “是!”小山田万太下意识地说。
      “那个……”
      “那个……”
      麻仓叶和小山田万太对视了一眼,同时开口,又沉默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你去哪了?”麻仓叶又一次问。
      “好像是星之圣地。”小山田万太努力回忆,“我遇上了好君,在伟大精灵那里,我以为我死了。”他捧着杯子说,“后来还见到了零同学,不过之后就不知道怎么在这里了。不是叶把我从那里带出来的吗?”
      “其实我们也是突然被丢出帕奇村的,然后所有人都在这里,你也是。”麻仓叶也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不过这些事不值得较真。
      “莲已经在联系回去的飞机了,我好久没吃章鱼烧了呢,突然就好怀念啊。”麻仓叶笑嘻嘻地说。
      “你这么一说弄得我也有些饿了。”小山田万太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对了,似乎没看到好君?”他想起那时满脸盛怒的麻仓好。
      麻仓叶掏出一个面包递给小山田万太,“先充饥吧,此外,其实我之前也想问你这个,不过看来是和零一起离开了吧。”他躺倒在地上,双臂枕着后脑,“哥哥应该不用担心,不管怎么说他都已经是通灵王了,身边还跟着个零。”他悠闲地打了个哈欠,完全没有自己也是来争夺通灵王之位的自觉。
      恐山安娜闻言瞥了麻仓叶一眼,竟然没有一如往常地上来揍他一顿。
      “可是,我觉得好君似乎失去了力量。”小山田万太啃着面包干巴巴地说。
      “……”麻仓叶眨了眨眼睛,半晌才僵硬地扭过头,不可置信地开口,“你说什么?”
      “……”小山田万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四周听到小山田万太说话的也纷纷扭过头来盯着他。
      “……那个……”小山田万太啃着面包僵硬地笑,“其实我不知道啦,我只是个人类嘛,看不出来的。”四周的人这才转过头去,各自议论起自己的话题,并没有将小山田万太的话当真,唯有道莲逼近了一步。
      “其实是因为好君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小山田万太这才顶不住压力低声说。
      还有,他亲眼看见麻仓好手中燃起的火焰不受控制的消失了。
      “如果是这样,最好还是找到好吧。”霍洛霍洛不知何时也凑上前来,“带他一起回日本啊,他现在估计不能用超灵体飞过太平洋了吧。”
      “蠢货就是蠢货,就不会用脑思考一下吗,他身边还有个零璃,怎么可能回不去。”道莲冷着脸出言讽刺道。
      霍洛霍洛立马冲道莲做了鬼脸,竟然少有地看穿了道莲的心思:“别说得好像你没这个打算一样。”
      “……我不过是觉得多带一个也没差而已。”道莲刷的扭过头。
      小山田万太和麻仓叶相视一眼,轻声笑起来。
      “找架打吗?!”道莲对着麻仓叶举起了他的宝雷剑,栗子头也竖了起来。
      “啊啊,好热的,我投降。”麻仓叶完全没干劲地说。
      沙漠上的阳光是炽热而毒辣的,再加上漫天的黄沙,只会觉得环境糟糕透了。但是这一天蔚蓝的天空和阳光彩色的光圈让人心情奇怪地柔软。
      “其实你们不是很相信好君失去力量了吧。”小山田万太小声地说。
      谁会相信那么强大的家伙会失去力量呢,就算失去了也不会怎么样的。

      不知为何,也可能是他的错觉。
      小山田万太总觉得,经历了灾难之后,每个人好像都变得温柔起来了。

      “我们也动身吧。”麻仓叶终于起身。
      “飞机不是还没来吗?”小山田万太有些弄不清状况。
      “打听到星恋的消息了,我们先去找她。”麻仓叶指了指飘回来的他的持有灵阿弥陀丸说。
      “发生了什么?”小山田万太问。
      “刚才道延趁机把星恋带走了,那个混蛋,还拿星恋的生命安全威胁我们。”霍洛霍洛已经整理好自己的行李,抱着滑雪板握起了拳,一脸要跟那家伙干一架的神色,“等逮到他绝对好好料理一顿。”只要想到那家伙曾经对星恋做的那些就——“可恶——”
      “我早跟你说这种人一刀了结最好。”道莲有一次说。
      “可是……”麻仓叶也是有些懊恼,他没想到自己不愿取人性命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那是我道家的人,当然按我道家的方式处置。”道莲冷冷地说,神色虽然冷硬,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跟上了麻仓叶一行人去寻找星恋。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离他们有些距离的一个灾后城市里,突然出现雪发少年一拳击打在早就坍塌的高楼石壁之上,只听“轰”的一声,钢筋皆断,灰尘四起。
      四周的人惊悚地看着突然出现在中间的少年。
      他真的是眨眼间变出来的——简直就像魔术大变活人。
      “……”妖姬的眸子环顾四周,瞧见了一个黑发金眸、面容木讷的小女孩,以及围着她的人类——不,这不是人类,人类哪有这样眼白为黑、瞳孔为红的——他突然双手抱拳捏了捏关节低声笑了起来,“一群人欺负一个小女孩……正好我心情不太好。”
      话音刚落,妖姬一把拽住边上的大叔,单手摁碎了他的手臂,另一手掐住一个矮小男人的脖子,往前一步竟将其撞在墙上,速度快的惊人。
      那个小女孩的金眸抬了起来。
      “你……”妖姬停下来再次说话的时候,除了那个小女孩,其他人都倒在血泊里,半晌没有动静,只有那微弱的呼吸证明他们还是活着的。妖姬扭了扭脖子,像是在放松身体,随后将目光落在安安静静的小女孩身上,“看起来有点眼熟。”他打量着她,扫过她破烂的棉布裙,然后是她柔软的黑发,以及只有一只的空洞金眸。
      “……你是那个人类要献祭于我的人类女孩。”妖姬没有理会她的沉默,自己想了起来,“那个人类呢?”
      “……死了。”女孩沙哑地说,神色平静,显然知道妖姬是谁,也清楚他问的是谁,“他们吃了。”

      “被自己制造的实验种吃了?”妖姬蹲在一个大汉边上,他已经想起了这些看起来是人类却有着奇怪再生能力的生物是什么了。
      大约四五十年前还是五六十年前的事,闯入他的世界的那个人类经过活体实验,将灵介质植入普通人类的器官,加以巫力融合制造的食人生物。这种食人生物估计是这世上最喜欢异世的那些灵介质怪物的生物了,毕竟他们能感受到同样的力量,并从那些怪物身上得到比食用人类的肉更多的饱腹感。
      他似乎记得上一次麻仓好带进来的那群人中就有一个少年是这种生物。
      妖姬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把乱糟糟的白发揉的更乱。
      什么灵介质,只不过是他千年来外放的妖力与封印碰撞产生的异变物。千年前,他化形之后发现零璃死去而暴怒差点毁了世界,结果被零璃以灵魂之体封印在另一个世界里千年之久——千年来他一直试图破开封印,才会引得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次元壁相撞,产生世界壁障的漏洞。
      他没逃出去,一个自称道延的男人却闯了进来。
      妖姬记得那个男人还把他当神一样供着,甚至说要给他献祭从而求他的帮助。
      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妖姬又想到了零璃,纠结得几乎快要伸手拔狐狸毛了。
      他在看见麻仓好的眼睛的时候就想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失去力量的普通人类怎么可能拥有那样的眼。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对他至高无上的殿下无可奈何。
      麻仓好说得对,他不可能阻挠零璃的任何意愿。
      妖姬歪过头望着那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在那只璀璨却空洞的眼眸下,突然想说什么,“你有重要的人吗?”他如此问道。
      “……”女孩没说话,只是眸光微闪。
      “我是说……”妖姬低下声音去,“你要去哪?我送你。”他最终还是转开了话题。
      风中传来铃铛响起来的声音。
      “殿下的包里也有一个你这样的铃铛。”妖姬怔了怔神,盯着女孩头发上系着的铃铛忍不住说,“不过好像是那个人类的实验品都有的东西。”用来实验监控以及心神掌控——这句话妖姬并没有说出来,尽管现在这铃铛没有用了。
      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想伸手拍拍这个小女孩的脑袋。
      从他出生以来第一次,他不由自主地动用了狐妖的魅惑,看到了女孩的内心深处。
      妖姬伸出他苍白得可以看到血管的手,真的去揉了一下小女孩柔软的黑发——他看到在香格里拉的雪山之上,她一步一步地跟着另一个女孩;他看到是她窃取了道家大量的僵尸,也是她一开始收到指令攻击了总是笑容面满的另一个女孩;他看到在某个夜晚她跟踪离去的女孩,结果被少年的眼神吓得不能动弹;他看到她两年来都被迫告知那个男人所有的位置;他看到那个男人以她为威胁逃离了麻仓叶那群人却最终被喰种所食……她背弃了她真正的信仰,如今,也无所归去。
      “其实她知道的,你是谁,也知道你做了什么。”妖姬莫名地、温柔地说。
      闻言,女孩仿佛受到了某种触动,金眸底第一次映出了妖姬。
      “一直都知道,所以你不会无所归去的。”妖姬认真地说,从未这么认真,“如果她不要你,一开始就不会把你带在身边。”妖姬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是不被承认的狐妖,那么久远的时光以前,零璃捡到了很多很多人,不同的种族、不同的地方,这些被遗弃的存在聚集在一起,战斗、争夺、生存,最终零璃带着他们这些被抛弃的怪物们走上了金字塔的顶峰又自己抛下王座跑路了。
      在永生的路途上,他们必然已经记不清太多事。
      只是那战争之后才有了现在的零璃,现在的他,现在的很多很多人。
      而他们……都曾经是无可归去的存在。
      “你一定不会无可归去的。”妖姬说。

      他想起那一天问零璃,怎么才算不一样?
      零璃指着自己的心口说,这里知道。
      比千年更久的时间里都没有遇见,但是遇见的那一刻就会知道的。

      “还有,你叫什么?”他小声问。
      “……星恋。”女孩沙哑的声音好像比世间任何一种音符都要动听。
      “妖姬。”他说,薄薄的唇瓣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微笑,苍白病态的肌肤竟显得他妖异如若一支蓝玫瑰,又如若温柔迷人的妖精。

      “好像是突然就知道自己等了那么久要等的人是谁了。”
      那时,这么说这的零璃面容上是怎样的神情呢?
      妖姬细想了很久,却最终将目光停留在这个安静又虚弱的独眼小女孩身上。
      好像是温柔的,浸泡着糯米圆子的酒酿那般甜甜的,让人心尖发热发软,还有些醉人。妖姬这么想着,对零璃所有的选择都释然了。

      “之前那样漫长的等待着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自己在等待,可是遇见以后这一千年便觉得过去真的在等待着他出现,等待了那么久……”
      “那么久啊,那么久。”

      “影?”零璃的手在麻仓好面前晃了晃,“在看什么?”
      “问到路了?”麻仓好并没有回答零璃的问题,反倒是问起她来。
      “当然。”零璃欢快地用手指在面颊边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满脸求夸奖的神情,“不过有一点远,步行的话可能要走到晚上了。”马上她又颓然地说,“啊,美国好大啊,不想走了。”她蹲下了身,将自己的草帽抱在怀里满脸不高兴。
      麻仓好伸手将她的头发压在耳后,“所以你还是坚持要喝牛奶?”
      “明明是你建议的。”零璃鼓着脸说,像个不懂事的娇气小女孩儿。
      他们从星之圣地走出来就在一片广袤的沙漠上,费了好长时间才走到一座因为灾难而坍塌的城市里,高楼坠毁,四处都是灾难现场,还被水掩过。除了换了一身衣服,他们别无所获,更别说零璃想要喝的牛奶了。
      无可奈何之下,他们继续前行。
      有趣的是,虽然灾难让城市尽数坍塌,那些乡村小镇子却依旧格外安宁地存留着,就和那些屹立不倒的大树、漫山遍野的娇花一起在这片镜子般明净的天空下等待着灾难结束后人们的归来。
      麻仓好直接在她边上坐下了,单手托着腮,任由着零璃撒小性子。
      “……”零璃偷瞄麻仓好,扁着嘴一脸你都不哄哄我的无辜委屈。
      “嗯?”麻仓好意味不明地挑起眉梢。
      零璃立即摇了摇头,笑靥如花。

      金灿灿的日光从树叶间落下光斑来,随着摇晃的树叶懒懒散散地挪动着位置。
      风里倏尔传来几声鸟鸣,算不上特别悦耳,但是让人心情放松。
      “你不打算告诉我你是谁?”麻仓好看着零璃已经开始玩起了他的手指,才出声问道。他背靠着树,在这样的午后听零璃愉快地低声浅哼不知名的曲调,能扫去世上所有的困扰烦忧,也能挥走心底所有的阴霾愤怒。
      零璃用指尖抚过麻仓好掌心的纹路,似乎有些出神地望着地上的光斑。
      麻仓好稍稍松开手指,任由她将纤长的手指纷纷挤进指缝里,十指相扣。他偏着脑袋,伸出另一只手敲了一下她的脑门,目光深沉。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零璃小声地说。
      她的面颊映着光斑,有一种朦朦胧胧的魅力,仿佛在发着光。
      她就像是个普通的人类。
      可是,麻仓好却清楚,这根本已经不是一个人类了。
      “那你活了多久了?”麻仓好不紧不慢地问着,他这一生、一世又一生将全部的耐心都交付给了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插科打诨、细小玩闹、浑水摸鱼的女孩,并不在意她总是未说尽的那些许多许多秘密,只是有时候想到了便问一问。
      她不会对他说谎的。
      麻仓好失去了一切力量,包括灵视,自然无法再听到她心底的想法,但他依旧对这件事绝不怀疑。
      不过恐怕那些事就连零璃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所以她在等,等着麻仓好来探知。
      “……”零璃板起自己的手指,歪着头细想了一会,“算不出来。”她皱着鼻子苦恼地说,仿佛这是世间最难的算术题。
      太久了。
      比千年更久、比万年更久……
      久到她早就忘了原来活着还可以用时间来计算。
      “……璃是人类吗?”麻仓好轻轻地揉着她头顶,手指的触感格外温暖。
      “以前是。”零璃坦诚地说,这是和以往的沉默不同的答案。
      “现在?”
      “不知道是什么。”

      他们沉默了很久。
      “神?”麻仓好动了动唇,却终究没有这么问。
      很早之前,麻仓好就对零璃的存在有了猜测和狐疑——他知道她不是人类,没有一个人类会像这个说自己是小怪物的女孩子一样空有面部表情,心中没有感情、没有欲望——人类是无法隔绝七情六欲的,哪怕是他。
      这个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女孩,除了他的事,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她能欺骗一切,甚至她自己。
      然而她却热爱着这世上所有的一切,喜爱着生命,温柔地对待着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
      她不是人类,那么,是神吗?

      麻仓好瞧着她的侧脸,风掠动的碎发下偶尔是世人无法看清的面目。
      千年前,麻仓叶王以为他再也不会见到在樱花树下泡茶、微笑、弹琴、跳舞、自始至终都等待着他的那个白发少女了。他未能如约的魔障束缚了他的灵魂整整千年,即便他五百年一次转世,即便麻仓好已经不再是麻仓叶王,也未能逃脱这样的魔障。
      他要将世界拖入地狱,他踏上了这条路,有了五百年一次的转生。
      五百年前,他名为帕契。
      为了得到伟大精灵,他刻意借机走近了那个传闻中总是在祭台上不言不语、难有人得以靠近的圣女。直到她用鲜血打开了枷锁,被执念所惑的麻仓叶王才意识到这个与他安宁度过短短数十日的圣女正是千年前的麻仓落。他甚至没有好好看一看她那一世的面容。
      她全然的信任并非他的谋算,只是因为她是她而已。
      那一日,他却只能看着她为了实现他的愿望,力竭而亡。
      只因,他没能认出她来。

      麻仓好曾对零璃说,记得还是不记得都无碍。
      他曾想,她忘记了也是好的。
      而后在地狱的五百年,成了他真正的煎熬,她的面容在血泊中渐渐模糊又清晰,彼岸的黑水映照着他的脸,在黑暗中盛开成悔意的鲜花。连他都无法相信她还在等着他,还会如约而至,他错过一次又一次。
      千年……
      千年来,他都能听到她一遍遍地对他说:切莫迟到了,叶王。

      “……”麻仓好蓦然将她的脑袋按进了怀里,任由她笑眯眯地蹭了蹭,“世界之外是什么?”他像是在与她饭后闲聊,只是所聊的话题并不是一般人会谈起的东西。
      她是神吗?
      所以才能这样如约而至,所以才能忘记了一切还那般信任着他。
      麻仓好一直都怀疑着她的身份,从五百年前祭台上的圣女死去的那刻开始,猜想却始终没有答案。直到他再一次遇见璃,麻仓好否定了这个答案。
      “还是世界啊。”零璃在他的手掌心里比划,轻轻的,痒痒的,“广阔的世界。”
      “世界很小的。”麻仓好笑着说。
      “可是有很多很多世界啊,遵循着各自的轨道发展,谁也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总觉得自己活着的世界是唯一的。”零璃做了个鬼脸,“好吧,还是有知道的。”
      “怎么区分?”麻仓好继续问。
      “……”零璃的眉头隆了起来,就像是个被问到物理题的文科生。
      忍不住发笑的麻仓好用指尖将她的眉头抚平。
      “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个麻仓好。”零璃这么说。
      “……”麻仓好偏了偏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世界上有无数个你,因为有无数个和这个世界相似的世界,因为在每个时间节点的所遇不同、选择不同、思想不同而有了不同的轨迹,甚至衍生出新的你,相互并不干扰,如果要说的话,就是同位平行世界。”零璃绕口令一般地说着。
      “所有的世界都和这个世界相似?”麻仓好看了一眼已经把自己绕晕的零璃,却精准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创/世者已死,化三千世界。”零璃果断地说。
      “所以同时存在不一样的三千世界,比如和这个世界相互碰撞的那个世界。这些世界分别有它们的平行世界,是这样吗?”麻仓好已经能够理清所有脉络了。
      倒是零璃自己因为不知道如何阐述而困扰地皱着脸。
      “三千不是实数。”零璃强调说。
      “我知道。”麻仓好笑了,半晌,风里传来他的低语,如若情人间的私语,“那么,存在另一个你吗?”
      零璃轻轻摇了摇头,“存在的是过去人类的我,可是,都已经死了。”

      不可能出现第二个她这样的灵魂。
      也不可能出现第二个她这样的存在。

      除了人类,其他的任何一种种族都不存在选择不同而衍生出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情况。在她脱离人类的范畴的那一刻起,世上所有的另一个她都死了——或许,正是她杀死了她们。
      “那么……”麻仓好的声音如若化在温水中的糖,叫人心思柔软,“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为什么在千年前出现在雪地上?为什么与他相遇?为什么在轮回中一次次地来到他面前?他望着她,没有笑,神色却格外温柔。
      “三千世界顶端上的家伙把我一脚踹下来的。”零璃笑嘻嘻地说。
      “这句话可信度有多少?”麻仓好无奈地看着她。
      “你猜?”零璃吐舌头扮鬼脸。
      麻仓好握住她扣在他指缝间的手,“走吧,你不是想喝牛奶吗?”他牵起她,往之前打听到的镇子的方向走去。
      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的树林里走出的绿发少年。
      “不动手吗?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他失去了一切力量。”银发红眸的少女温声说。
      绿发少年望着麻仓好和零璃的背影,沉默半晌竟然摇了摇头,“……”他扶着树盯着麻仓好刚才所做过的地方,竟然苦笑起来,“我应该为父母报仇的对不对,贞德大人?”他也以为自己会这么做,被海水淹没、被附近的农民救起,世界恢复正常——瑞瑟格也以为自己一定会在看到麻仓好的这个瞬间就想要杀死他。
      他还是憎恨着他的仇人。
      然而当看过世界毁灭的场景之后,他竟然发现自己无法对那样手牵手一边说胡话一边慢行的两人动手。
      “瑞瑟格,你是个温柔的人。”少女望向那一片麦田。
      瑞瑟格摇了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稍远一些的地方隐隐传来少年少女的谈话声。
      “我可以加五勺糖吗?”
      “你会蛀牙的。”
      “胡说,我牙口那么好。”
      “只能加三勺。”
      “等等,你之前明明说可以加四勺的!”

      “你们要去前面的镇子吗?”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
      零璃和麻仓好停了下来,扭过头,瞧见了发出噪声的蓝色破旧拖拉机,而车上胡子拉碴的男人从车窗口探出脑袋来,冲他们友好地笑,露出了一口白牙:“上车吧,我送你们,有些距离的,你们走一天才能到呢。”
      “……”零璃和麻仓好发愣地同时眨眨眼。
      “谢谢!大叔你真是好人!”零璃高兴地拖着麻仓好就往拖拉机后面爬。
      麻仓好无奈地扶了一把毫无淑女形象压力的零璃,把她的裙摆扯扯平。
      “你们怎么两人单独在这里?家里人呢?”开车的男人一边开车一边冲后面喊。
      “分开了。”麻仓好淡淡地回应,拂过零璃做鬼脸结果缠到一起的头发。
      “也是,前几天的事——”男人停了停,大约是想到什么不太好的记忆,没继续说下去,“你们路上可要小心啊,两个孩子在门外多危险,尽快找到你们的家人吧。”他这么嘱咐道。
      “我们好像把万太忘记了。”大约是因为男人提起这些,零璃后知后觉地说。
      “叶会找到他的。”麻仓好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那欧巴裘他们呢?”
      “他们不是三岁小孩,难道需要我去照料他们?”
      “作为BOSS,影好不负责任!欧巴裘才五岁呢!”
      “……你好像也忘了什么吧?你的持有灵呢?你捡来的那个小女孩儿呢?还有养了那么久的狐狸呢?”麻仓好按住了零璃的鼻子,“难道不是给你丢到哪里,让他们自生自灭去了?”
      “……”零璃拼命地眨眼睛,以示无辜。
      “……”麻仓好拍她的额头。
      “影!”零璃甜甜地叫,简直让人牙疼。

      拖拉机开了小半天,才终于在日落之前把他们送到了人来人往的小镇子。
      几个老汉正谈笑着往小酒馆走去,圆滚滚的中年妇女正在给家禽喂饲料,小孩子们举着风车在街上来回的跑动……镇子上平静又安宁,丝毫不像受过灾难的侵扰。
      柔软的夕阳将靠在墙边的麻仓好剪出了好看的侧影。
      “买瓶萤火虫吗,先生?”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叫住了麻仓好。
      “……”麻仓好偏过头,想确定这不是去买牛奶的零璃又在和他开玩笑。她的古灵精怪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领教了。
      一般不都是问买朵花吗?
      个头矮小的小女孩捧着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好几只萤火虫。
      “买一瓶吧,在田野间放飞很美的。”小女孩扬着脸,露出了面颊上的几颗雀斑,不过这丝毫不掩她笑容的灿烂。
      麻仓好怔了怔,在小女孩浅色的眼睛里看见了他自己。
      澄澈、清晰、明亮。
      他忍不住伸出手,结果小女孩直接笑容明媚地将装着萤火虫的瓶子塞进了麻仓好手里,错开的手指让他久久的出神。“先生你的眼睛好酷啊,今天最后一瓶萤火虫送你了!”小女孩惊叹地说着。
      麻仓好奇怪地感受到一种温度,像是人世间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从他的指尖传递进来,就像在灾后城市里给他们换了一身衣服的那个老婆婆的慈眉善目,就像路上送他们来镇子上的开拖拉机的男人的爽朗笑意,就像穿着白大褂被这个医药箱边走便给人做急救处理的年轻女人眉间的开阔,就像……那个跑远的小女孩那双澄澈眸子里的真挚与美好。
      这一瞬间,他意识到了什么。

      “我以为你才是三千世界顶端上的。”来小镇的路上,麻仓好这么对零璃说着,目光示意她的那只左手。
      他会怀疑她是神,是因为这只手;他会否定她是神,也是因为她的左手。
      那无名的力量是破世间一切规则,以完白否定规则、破除规则、摧毁规则,将其回归到“无”——这就是她的力量,是超越常理的可能性。
      “怎么会。”零璃龇牙,“王座可是最麻烦的牢笼,我可不要遵守这种规则。”
      “你是从来都不遵守规则。”麻仓好说。
      零璃努力睁大了眼睛纯良无辜地看着麻仓好。

      王座是一座牢笼,规则是一座牢笼,她拒绝了王座,也拒绝了规则。
      千年前,樱花树下的少女一遍遍地提醒:“切莫迟到了,叶王。”
      五百年前,祭台上的圣女在血泊中轻声吟唱:“火焰啊,诞生了新王,覆灭了世界……吾王将醒,世界新生。”
      他一直没注意到,无人可以对视的白眸,他却可以看到灵魂深处;无人可以看清的力量,他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能看见。

      圣灵魂设其骗局,燃烧了他的力量换来了世界的平安,而他在那一刻却以灵魂和苦厄为引如她的预言那般,在火焰中新生。
      他早已为王,力量也从未消失。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

      镇子入口向外看,整个世界都是广阔无垠的。
      这里没有层峦翠障、群山起伏,只有一望无际的麦田和四面而来的风。
      大老远握着一瓶牛奶跑回来的零璃一下子跳到他背上,“影,我回来啦。”那般自然。
      “嗯。”麻仓好应了一声,侧过头望着她那双专注望着他的白眸,不由得眉眼轻弯。
      他想起那天麻仓叶试图说服他回到这个世界时心里所想着的东西。
      每个人都有过能掌握权与力的的期望,甚至在掌控权与力的瞬间意识到那有多美妙,无可匹敌,仿佛无所畏惧。
      然而让世界变得更好的却并非这样的权与力。
      正如能够让一个人选择担负起责任、背负起世界的原因——不是能力的强大也并不是身份地位的枷锁。
      他曾经哼之以鼻,嘲笑其天真幼稚。
      在渐沉的夕阳金光下麻仓好的黑眸仿佛灼烧着澄澈又惊艳的火光,灼烫了世间所有生灵,蕴藏着让所有生灵心神大骇的力量,却柔软得不可思议。
      “在想什么?”零璃迷惑地歪着头,用牛奶瓶子碰了碰他的脸。
      从他们相遇那天开始,向来拒绝牢笼的她就已为他画地为牢、奉他为王。
      “在想你是不是变重了些。”麻仓好嘲笑她,结果被她扒着咬了一口。他将装着萤火虫的瓶子也塞给了零璃,双臂轻松地托起了她往外走。
      牛奶瓶子贴在他的面颊上有些凉,但背后却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温暖,如若世间最极致的温柔,渐渐发烫,一直漫进灵魂深处。他轻松地背着她,仿佛背着整个世界那般,往天空一跃,无端出现的金红色火焰将他们卷席而去。

      能改变世界的,是愿意放下权与力的手所想要紧握的温柔。
      能背负世界的,是渴望对背上所背之人那灿然笑容的守候。
      世界广阔也好、永生之途也罢,又或者被排斥为异类怪物,还是某天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力量,都会有走下去的勇气,只是因为——眼眸深处的你。

      只愿生生世世、三千世界、海角天涯,形影不离。

      “璃。”
      “我在。”

      THE END.
      NOTHING IS ENDING.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章零七 眼眸深处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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