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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蛊心 ...

  •   一国变

      我记得很清楚,一切的变故起于壬申年正月初三。

      那天,苟延残喘多年的宗氏王族终于熬不住绵延两月的大雪封城,老国君率领一族子孙打开国都大门,将高举谢字旌旗的十万大军迎入城中。

      你见过百年世族,轰然倒塌的那一瞬吗?

      大军进城第二日,我被红袖拖扯着逆着人流离开刑场时,依然怔怔忪忪,混似梦里,耳朵满是嗡嗡的轰鸣声。那高座之上,蟒袍皂靴,冷眸肃容的男子。在数月前还是都城人人钦羡的萧氏快婿,而如今,却成了亲手埋葬萧家的侩子手。

      王都上方一声闷雷,我摸了摸脸,原来,天哭了。

      之后的那段日子,几乎穷尽了我和红袖平生所有的办法来逃命,睡过猪圈,吃过馊食,没有一日曾真正合过眼。可我知道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无用功,正月十五那天,许久未放晴的天终于泄下几缕明媚天光。我窝在驴车的草垛里打盹,过了下个镇,我们就要到燕城了。出了这座边城,就是邻国连国,那就意味着这段无休止的逃亡可以结束了。

      天永远不会那么轻易的遂人愿,驴车忽而猛地一顿,差点没将我和红袖冲了下去。

      “萧云衍,你出息了,为了躲我,这么落魄的境地也忍的下去。”他逆着光,策马而立,白马金鞍,浑身上下都散着比路上残雪还寒冷的气息。

      二,蛊生

      今日是上元节,乙亥年的上元节,至此已过了两年之久。身边伺候的绿腰一大早就钻进了小厨房和面,揉面,带着厨娘乐乐呵呵地做起了汤圆。不论什么时候这丫头都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也正是如此谢杳才特意将她送来,淡淡道:“这丫头热闹的很,你这人太静也不爱笑,看看她或者也欢喜点。”

      我当时已在床上躺了快半年的样子,莫说笑,就连扯下眉毛也莫可奈何,故而我觉得他说这话假的有点过头了,便闭上眼不愿睬他。他也不和我计较,很轻很轻、几乎感觉不到的在我脸上抚了一回,就走了。他走后没多久我才后知后觉地怕了一身虚汗,因着他摸的这一遭又让我想起了当日被他亲手割开皮肉骨头,放入那一条条蠕动着的虫子的情景了。怕了一会,又觉得没什么意思,那情景也只是恶心了些,却不是最难熬的,而最难熬的在之后我都已熬了七七八八了。所谓生死浮云,我现在倒也琢磨出了几分。

      绿腰的汤圆做好时,外面远处的鞭炮已开始零零散散地放了起来。宗国,哦,应该改口称恭国了,它与周边邻国的春节习俗不大相同,一过午时就可放鞭炮吃年夜饭了。虽然改朝换代,但这个习俗却不曾改过。

      “时候还早,爷今天也不知道来不来。”绿腰端着扇形漆盘,掀帘而入,眼风还不住地大门那瞄嘟哝着:“上回来时,爷明明说了要陪姑娘来过上元节的。”

      那人如今是九五之尊,上元之夜前有数百朝臣的朝宴,后面还有个三千佳丽的合家宴,哪有空来这里?我本想叫她不要留门了,可话到口边又溜了回去,这处别院冷僻的紧,加上他着意派人在暗处盯着,平常几乎没能见个鲜活人的面容。我是个心死之人,却不愿叫别人也没个盼头,尤其这人还是对我极好的绿腰。

      冷风从门帘处钻进来,刺在面上,骨头一阵酸麻的疼,我嘶地抽了口冷气。绿腰连忙放下食盘,掩好了帘子:“罢了罢了,姑娘快用膳吧。一早说没胃口,什么都没进,哪受得住。”

      我嗯了声,其实现在依旧没多大胃口,但一逢初一十五就是这样,我也习惯了。一开始蛊虫在血肉里钻动,疼得我不吃不喝,还寻死觅活地发脾气丢东西,一次正巧被谢杳看见了,他一声不吭让绿腰把膳食撤了。整整四天我没见到一粒米,被饿得快断气时,他才姗姗来迟,夜色里冷俊的眉眼又好看又可怕。他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喜怒难以捉摸:“一饭一米皆是天下百姓血汗所种,以前你个千金小姐做惯了糟蹋粮食,现在可惯不了你了。一次不吃,以后就永远别吃。”

      以前我喜欢他,喜欢的就是他对别人这样的冷颜厉色,而对自己的一腔温柔。而如今自己生生受着时,那滋味就和被人当众毫不留情地扇了几个耳刮子样的羞辱愤恨。

      “怎么不等我,就用膳了?”

      汤圆慢腾腾地吃了一半,门上挂着的两片丝绒帘子开了,几乎又立刻合了起来。一双羊皮高靴沾满了雪花,出现在了我眼皮子下。喝汤水的勺子被我放下,撞在碗边,叮的一声脆响。我慢慢地拾着帕子抹了抹嘴,慢慢地坐直了身子,还没站起来肩上一沉,意料之中地被他按了下去。

      “我不是说会来陪你过上元节吗?”他挨着我坐下,喝得似有些微醺,一向白得几近没有血丝的双颊难得微微泛红。

      我没吱声,又端来碗汤圆的绿腰抱着漆盘忙道:“爷莫怪姑娘,姑娘晨间没进米面,才先垫一垫的。”

      “哦?”他这一声,不知是信还是不信,而后再无言语。只端起小碗,一勺一勺吃着汤圆,吃了两口,眼皮垂着,话却是对我说的:“怎么不吃了?又没胃口了?”

      我一个激灵,忙端起碗,手却有点哆嗦,撒了半手热滚滚的汤水。

      好在是冬天,仅是烫红了手背上的一块,绿腰眼明手快拿来膏药,半路却被他截了过去,一手沾了些药汁,一手捏起我的手:“这么大的人,怎么还毛毛躁躁。”他说这话,眼角含了丝笑意,一派自然。宛如,很久之前他与我初初相识的样子。

      可,我却不再像那时哼上一声,与他犟嘴:“我才芳龄十六,你就嫌我大了?莫不是想再找个十二三岁的?”

      室内一片安静,他说完许是也觉得时过境迁,早已非昨日,眼角那一点点笑意不知觉间褪去。摸好了药膏,他仍不松手,握着我的手反复看了看,又抬起头来凝视着我的脸。我下意识抬手就想去摸,却被他拦住,他越是这样出神地看这张脸,就越像有把看不见的刀一样在一下一下削在我脸上。

      我挣了挣手,他恍似回过神来,眉头微微拧紧,淡淡问:“怎么,现在还疼?”

      我以前不知一个人的心肠可以硬到什么地步,而现在我却发现,这天下或许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谢杳这个人还能狠得下心的人了。或许,他只是对我狠得下这份心,毕竟他是那样地喜欢着另外一个人。

      冬日天黑的快,加上大雪纷飞,没一会儿工夫,窗外就昏昏然已如夜临,可他却还没有半分要走的迹象。甚至在倚着长塌那端看了半会功夫的书后,吩咐绿腰去准备了些酒菜。我低头沉默剪窗花,可我知道他说是看书,那双眼睛却几近有大半功夫在我脸上逡巡不停。

      酒菜端上,他却不许我碰酒壶,即便他不说我也不会碰它。早在之前他在我脸中种蛊时便曾漫不经心道:“为长久保着这张脸不变,这蛊虫一时半会不得从你脸中取出,你忍着点。至于荤腥酒类,你最好也少碰,否则让它醒过来,吃苦受罪的是你自己。”

      于是我便看着他一壶皆一壶地喝着花雕酒,酒过几巡,他忽而悬着酒杯,望向我:“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知道他是喝醉了,若是清醒的谢杳绝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我盯着自己的汤碗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人一旦有了求生的念头,就会害怕,我怕谢杳,怕他有一天终会容不下我,斩草除根。

      他闭上眼似定了定神,指节敲打着桌边,慢慢道:“自从你回来后,说的话一日少过一日,不会笑也不会哭。”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浓浊的酒气,似是轻叹:“若非我留着红袖那丫头,或许在绑你回来的那一日,你就咬舌自尽了。我斩杀你全族,又将你变成这样。难怪你恨我,难怪你恨我……”最后的话语几乎是呢喃了。

      我可以断定他不仅喝醉了,而且醉的不清。开始打算是不是该让绿腰去门外喊来等着的侍卫将他抗走,正月十五历来都是留宿皇后宫的日子。他若醉在我这,岂不是连我仅有的藏身之地都会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

      “阿衍……”不知何时他靠得我极近,几乎紧紧贴在我身侧,我大惊失色想要躲开却被他牢牢制住。他一手钳住我,一手微微颤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抚上我的脸,一寸寸,眼睛,鼻梁,最后落在唇上,暧昧地摩擦。

      一声叹息:“真的……是像极了。”

      这种话我已不止听一遍了,从他在我脸上种蛊后的一日又一日,每一次见我,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他总会提起这张脸又有几分像那个他真正爱慕的女子。今日是眉眼,明日是笑靥,后一日是额角……

      那段时日每一个白天黑夜我要忍受蛊虫啃食骨肉的身体上的痛楚,还要忍受他这字字诛心,只因那时候我心中还是有他的。一个人很难突然之间将一个人恨得那样彻底,而我只是个普通人,更难免俗。

      可惜即便这张脸再像,我也不是她,而那个人早就死了。每每想来,我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痛快。

      天旋地转间,二人倒在软榻上。他低沉散着浓郁酒气的呼吸打在耳侧,他扣着我,一只手遮住我的眼:“若是没有这双倔强的眼睛,就是一模一样了……
      ”

      贴在眼皮上的掌心干燥而粗糙,我睁着眼睛望着那方黑暗,轻声道:“我是萧云衍,不是结衣。”

      唇瓣被人狠狠咬住,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把你变成她,不是让你顶着她的脸来恨我!”

      这是很久以来我没有一个人过的上元节夜,屋外檐下的灯笼晃动着树影投射在床幔上,像张牙舞爪的鬼影一样骇人。谢杳这次是发了狠折腾我,天微微亮时才勉强放过了我。

      次日理所当然地爬不起来,过了晌午被绿腰摇着身子唤醒,我闭着眼翻了个身嘟哝道:“我不饿。”

      “你不饿,我饿了。”谢杳沉沉的声音和炸雷一样轰响在我耳侧。

      我如遭晴天霹雳,一个麻溜地抱着被子坐起来,迷糊地睁着眼有些结巴道:“你怎么还没走?”

      从不在我这过夜的谢杳不仅没走,还很没好气地将我从被窝里拖出来,盯着我洗漱停当后陪他出去用膳。

      当我和他并肩走在街市上,我尚有些恍惚,这样的情景既熟悉又陌生。当年我与谢杳相识不久,因我酷爱一钱姓人家的雪糖果子,每每军中无事他便陪我来这里。一别两年,这王都街头并无多少变化,看来改朝换代于普通百姓而言并未有多大影响。时至今日,或许已没有多少人记得当年风光鼎盛的萧氏一族了。

      也不晓得谢杳究竟想吃些什么,陪着他从东街走到西街始终没有停下的脚步,而我的身子骨却支撑不住了。

      “累了?”他很快就发现了我越来越迟缓的脚步。

      我也不敢说要回去,只低头嗯了声。

      “那就回去吧。”他的表情莫名有些失落。

      我如蒙大赦,只盼早点送走这尊瘟神。转身片刻眼角一道寒光闪过,刺耳的鸣镝声从四面八方而来,破碎的光影晃花了我眼。

      手背上落下一滴滚热的液体,身前悬着柄长剑,再进一寸就刺入我腹中。一滴滴血珠子从谢杳握着剑的手一路滚来,染红了我手和袖口。他侧身背对着我,一手折断了剑丢到一边,对付刺客的动作没有丝毫迟钝:“你先走。”

      伸向他的手在这句话后无声地从半空落下,到这了个境地,我为什么还会对这种人有所求?吃力地向后退了一步,肩上的衣服牵扯箭头,终于剧痛击垮了我所有的坚持。在倒向他的同时,眼角处起了层一阵一阵酥麻的疼痛,渐渐痛彻入骨,我颤抖着咬紧牙关,却仍忍不住漏出疼痛的哼唧声。

      他背向我的身子蓦然僵住,浑浑噩噩间有人抹过溢出我口的腥甜,大概是我疼得已经神志不清,我竟感到他的指尖在不住的颤抖。

      “萧云衍,你要是这么死了,我就让你的丫头红袖给你陪葬。”他冷冰冰地在我耳侧道。

      ……

      我再度睁开眼,阳光刺地我几乎立刻又闭上眼,可这一点细小的举动没有瞒过早就守在一旁人的眼。

      “姑娘你醒了!”绿萝略有点颤抖的声音响在耳侧,听上去有些干哑,似很久没睡好一样。

      过了一会儿,我彻底醒过神来,才有气无力地应了声。

      绿萝哽咽着断断续续道:“姑娘这一晕,可吓坏了爷和奴婢。整个王都的大夫都差点没叫爷找来的,挤满了院子。姑娘当时没看到爷的脸色,铁青铁青的。爷还说,说,瞧不好姑娘,就让他们和全家上下都一起殉葬。”

      “哦。我饿了。”种在我脸上这些蛊虫,据说是南疆白家花了近百年心血培养出来的。若我死了,没了宿主它们也活不成,他自然是着急的。

      之后很久,我都没有再见过谢杳,约莫他是被那晚我抽搐扭曲的丑态所惊吓到了。难怪他会被吓倒,就连我自己有时候面对着镜子正常的自己都会不寒而栗。谁能想到这张娇俏的少女面容背后是那些污秽恶心的虫子呢?

      而现在的我本就不愿见他,从我被关到这个别院开始,谢杳的每次到来对我来说就和噩梦一样,不是给我灌那些用五毒熬成的苦涩药汁,就是冷嘲热讽,总之见不得我好过。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第一天他来这里对我说的:“萧云衍,到这时候,你离开这里就是个死字。”

      是啊,我们萧家在前朝一手遮天,树敌无数,若是被他们知道他的女儿还活着,我过得未必比现在要好。可他也是我的仇人,只不过是个愿意留着我一条性命的仇人。

      再煎熬,日子也要一天复一天的过。好在过了这三年,我脸中的蛊虫已基本稳定许多。这次受了些刺激,也很快就重新平复了下去

      三月春上梢头,绿腰说今日无风,且日头缓和,便提议出去走走。我一连绣了几日的花,也觉得眼睛受不住了,便点头应了。

      孰料换衣服的空当,消声觅迹的谢杳再度出现了,这回他来还同时带了两个人来,而两人皆是我熟识之人。

      “小姐!”红袖扑过来,脸埋在我膝上,很快,膝上晕开一朵深色的水纹。

      我怔愣了半会,抬眼看了看门口的谢杳,可惜他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失态,略整顿了下心情,拾起红袖的双手:“你还好吗?”

      红袖啜泣着抹泪,语不成调:“红袖,很、很好,只是小姐你……”

      我微笑道:“你很好就好,我也很好。”

      手不留心碰到她鬓上朱钗,打她一进来就心生的疑惑,忽然豁然开朗:“红袖你嫁人了?”

      握在我手中的手倏尔失去了所有温度,她低着头嗫喏了半天:“陛、陛下……”

      原本备好的祝福在喉咙里进退两难,牙关一合,舌尖一阵剧痛,我方醒过神,蓦地松开她的手。

      她惊慌失措地抬头:“小姐,小姐,我没有背叛你,小姐、小姐!陛下只是为了……”

      好久,我低头道:“你既做了妃嫔,从此衣食无忧,我怎能怪你呢?”

      “咳。”谢杳的耐心显然已耗完了,走过来看也没看红袖,淡淡道:“你下去吧,这里有小厨房,去做些你家小姐爱吃的。”

      “是。”红袖头也不敢抬,行了个礼:“臣妾告退了。”

      臣妾……这两个字蓦然入耳,我又是稍稍晕眩了下。

      “刚刚看起来气色不错,现在怎么脸色又白了。”谢杳若无其事地在我身边坐下:“蛊毒又发作了?”

      我死死盯着他的脸,这个人永远总会想到更折磨我的法子,出其不意地在我心上捅一刀。他明知红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却纳了她为妃,让我从此真正地孤立无援,孑然一身。

      “长亭,你来看看,上次……她因为箭伤,惹得蛊虫动了。”他也没有想过会得到我的回答,自顾唤来久在门边站立的那个人。

      那个人我也识得,正是三年前将蛊虫交给谢杳,教他怎样种入我脸中,将我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你带他来做什么?”我没有忘记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这个人,对这个术士厌恶至极。

      谢杳凝视我的脸庞半会功夫,转开视线道:“我不仅要让你面貌像她,还要让你若她那样待我。”

      “你什么意思?!”我一惊。

      他淡淡道:“我说过,我把你变成这样,不是让你顶着这张脸来恨我。结衣与我两情相悦,自然你也是要一样的。”

      我失笑,不置一词。

      “让你自愿自是不可能,所以我带了长亭来。长亭手中有个情蛊,种在人心中,便可令那人对施蛊人一生中情。”谢杳说的认真,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我撑着额头笑了一会儿,目光投在那个术士手中的紫砂罐子,喃喃道:“上次你划开我的脸,这回你要剖开我的心,你不如就此杀了我。”

      “杀了你?”谢杳的语气很奇怪,看我的眼神更奇怪,像看一个疯子。

      是的,他处心积虑将我变成这样,若在此刻杀了我,不是功亏一篑,一切心思都是白费吗?

      因这情蛊是要剖心而种,稍有不慎我就这个宿主就会命丧黄泉,故而这次做了绵长的前期准备。如那时样,谢杳每日都会亲自监督我喝下一碗碗汤药。那些滚烫的药汁顺着我的喉咙流淌进我的身体,仿佛将左边胸腔的那颗心脏都浇灌的滚烫。

      他说我要喝满七七四十九日,才可开膛剖心,如此这般,到了最后那几日他却没有来。绿腰却照旧捧来药碗,我看着她将药碗放下,没有动。

      她犹豫了会儿说:“姑娘,爷近来有事,不得来了。”

      我仍没有动那碗,只盯着手里绣棚,手中不停。

      绿腰“啪嗒”跪下,哀求道:“姑娘,爷交代,这药您一定要喝的。绿腰求您了。”

      手中针线顿下:“谢杳究竟去哪了?”

      良久,绿腰低低道:“爷初登大宝不久,底下藩王之乱未平。而谢家原来的那些叔伯子侄,更是不服爷的,早在今年元月,西南那边就有起事动乱的。前朝宗氏积贫积弱,国库中哪来那么多钱粮来打仗?西南一乱,全国各地都生了乱象,于是爷决定亲自带兵平叛,这时候应该出了国都了。”

      我哦了声,不再为难她,举起碗一饮而尽。

      这夜天干地燥,大火一起就瞬间吞没了这座小小别院,我站在火中看着断梁一截一截落下,当火舌舔来,我终于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

      三个月后,我坐去往西南白城的马车中,身上的伤口已结疤。那夜,绿腰带着我一家一家找郎中时,几乎所有人都说我命不久矣,最后的老先生为我把过脉,抚须道:“这灼伤其实并不厉害,厉害的是这姑娘一身蛊毒,已经毒入肺腑,就是鬼医在世也只能束手无策。恕老夫直言,你们做好准备,满打满算也只有半年光景了。”

      绿腰毕竟只是个才十几岁光景的姑娘,一听就六神无主地哭了,一会儿说去宫里找御医,一会儿又说去找谢杳。我闭眼歇了会,道:“去西南吧。”

      谢杳在西南,我去西南正是找他,我活不久了,可尚有桩心愿未了。

      我却没想过在西南会遇上谢元,那日他正带兵与王军对战而归,遇上我们的马车,看着赶车人不似本地人,便怀疑我们是奸细,照例盘问。

      车帘掀开,谢元温文儒雅的脸映入我的眼中,他诧异唤我:“结衣?”

      “我不是结衣,我是萧云衍。”这是我被他带回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手中握着的布帘骤然滑落,很长一段时间后才道:“你不是萧云衍,我见过萧国公的女儿,她与你无半分相像,更何况萧氏满门……”他的眼神阴冷下来:“已经被我堂兄给斩杀殆尽了。

      我垂眸喝了口茶,慢慢道:“有人想我活着,我便活着;我是与她不像,可有人希望我像,我便像了。谢元,当年王都一别,这些年你还好吗?”

      他自然是不太好的,谢元和谢杳是堂亲,不过谢杳是嫡系长子所出,所以今日做主江山的人是谢杳而非谢元。

      他凝视了我许久,忽然失声而笑,他伸出一只手遮在眼前,仿佛要遮住他笑得潮湿的眼睛,声音微微破碎:“你是阿衍,你低头喝茶的神态和当年我初次见你时一样。阿衍,你还活着……”他后面的话低迷而带着切齿地恨意:“我本深恨谢杳,现在却不得不谢谢他了。”

      前线兵戈戾气太重,不多久谢元察觉我身子不适便遣人将我送回白城好生休养。

      临行前,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望着我的脸,眼中不是谢杳每每望来的沉迷而是闪动的刻骨仇恨:“阿衍,你放心,他欠你的我会让他一一还给你。”

      我反手轻轻地握住他的手,靠在他怀中,轻轻道:“等你赢了这场仗,带我回王都,我们就成亲吧。”

      他眼神亮了一亮,在我额上映下一个吻。我恍惚了一下,都说这样吻人最是怜惜,而谢杳从未这样吻我,在我的印象中他所有的吻都是冰冷而血腥,恨不得将我吞肉噬骨样。

      ================

      因为两军交战,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一从人都做平民打扮。从上了马车起,从我遇见谢元起就闷闷不乐的绿腰终于忍不住愤愤开口道:“姑娘,你不是来找爷的吗?谢元他可是乱臣贼子,爷出征讨伐的就是他。”

      我说:“啊,我是来找谢杳的。不过现在没这个必要了。”

      “为什么?”绿腰不解。

      因为我来找他,就是要杀他。可现在已经不必我亲自动手了。

      离白城尚有一段路程时,马车突然停了。车外乔装后的侍卫低声道:“姑娘,前面有王军的人。”

      绿腰精神一振,我眯起眼,随手抄起手边香炉砸了下去,将她扶好躺下,我道:“继续走吧。”

      我本以为车会被拦下,可马蹄踏踏声从我耳侧呼啸而过,没有半分停留。

      我心中疑惑,外面的侍卫打听了会调马而归道:“王军原在此地搜寻两名女子,刚才似是得了她们在别处的消息,故而匆匆离去。”

      禀报完毕,那侍卫嘟哝了一句:“早就听闻,王军到这不久就在大肆寻找那两个女子。打仗还有意思找女人,可见这皇帝怎么也比不上我家公子的。”

      我笑了一笑,没有想过刚才在此率兵的正是谢杳本人,而这一场擦肩而过还是很久之后我在街头巷陌的茶馆中听说书人提起……可笑的是身为当事人的自己却毫无知觉。

      这一场战事起的突然,去的也突然。谢杳率领的王军突然撤兵退回北上,全国谣言肆起,道新登基不久的皇帝遇袭身亡。生为谢家本宗子弟的谢元顺利成章入主国都。

      就和当年谢杳率兵进城一样,谢元进城的声势也颇是浩大。只不过今非昔比,他日我惶惶不安逃亡而去,今日我却是与这座国都的主人比肩而立站在宫墙之上俯瞰全城。我的目光投在这一片茫茫城池中,凝固在遥远偏僻的一点很久,连谢元和我说了很久的话都没听到。

      “阿衍?”

      “啊?”我回过头。

      他轻轻抚上我的脸:“幸好你还活着阿衍。”紧紧拥我入怀:“你莫担心,我会寻尽天下良医,一定还你本来的面容。”

      我含笑不语,不经意问道:“你把谢杳怎么样了?”

      “成王败寇,怎样都死不足惜。”谢元不在意随口道:“我怕你见着他尸体,惹起伤心事,就将他的尸首一把火烧了,挫骨扬灰散了去。”话语说的轻松,却分出一点余光瞥了瞥我的神色。

      “这样啊。”我听罢淡淡回了句,初春有些料峭寒意,钻进喉咙惹得我连咳了几声。

      谢元连扶住我胳膊,语意温柔:“你身子不好,别在外面久待。这皇城景致好是好,但来日方长,待春暖花开,我再陪你慢慢细看。”

      ==============

      垂暮之际,无根无尽的雪花一层又一层铺盖在皇宫之上,因着先帝驾崩,整个皇宫都似陷入片让人窒息的死寂苍白之中。风卷着雪花片咆哮地刮过勾心斗角,檐下来往奔波的侍官宫娥脚步匆匆,忽有一个小宫娥停下脚步拉了拉前面人的袖子:“嗳,你看,那是不是有个人?”

      被扯住的人不耐烦地顿住脚步一看,风雪愈加得大,密密麻麻地雪片飞舞在天地间,哪里看得清人影来?宫娥胡乱紧一紧围脖道:“这鬼天气哪里会有人?这时候这地方只有鬼!”

      “君之厚意,云衍难承。久病之身,时日无多。心愿既了,今次一别,山高水远,相见无期。”

      终生死蛊

      “你就不问是谁让我来杀你的吗?”谢元从步缓缓,踏入殿内。

      “你还记得当年师傅同时收了我们兄弟为徒时说的话吗?”谢杳靠在龙塌上,揉着眉心:“你我二人,一生一死,一成一败。你我结局,早就注定。”

      “我就说那些刺客如何能这样轻易得手?”谢元大喇喇在他龙榻下的台阶上坐下,一手撑腮偏过脑袋:“原来兄长早已久病成疾。”

      谢杳对他话中的明嘲暗讽付之一笑,咳了声:“你若以为是你派人下的毒却也打错了算盘。”

      谢元挑挑眉:“那么……”

      “当日将蛊交给我的术士告诉我,蛊术虽有无穷妙用,在这天底下却有一样是它所不能操控的。”谢杳说完一句,连咳了几声,掌心的帕子上一缕嫣红若隐若现。

      “陛下若想得到她这个人,我自可用蛊毒帮您办到。可您若想要让她真心实意待您,却恕草民无能为力。”术士拈须道:“蛊术由人施行,但知人心在蛊之上,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蛊能控制人心,除了人心自己。”

      谢元是何等聪明之人,思及那日遇见云衍之时,她一身外伤蛊毒,若放在寻常人身上早不知死了多少回,可她却奇迹般的熬了过来,随后相当快得复原了过来。

      “你给她下的是代人生死的生死蛊?”谢元的眼神一紧,犹如鹰鹫牢牢锁在自己兄长的面上:“可是你不是深恨阿衍吗?恨她的父亲强行占了你的未婚妻么?”

      “在两年前我也是如你所以为的那样,恨她入骨。”谢杳抬起手,虎口处的褐色伤口清晰可见:“所以后来我将她扣在我身边,一日日折磨她,可越到后来我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中的感觉越是迷茫。直到一日,我做了个梦……”他的脸上浮出抹苦笑:“你知道我梦见了什么?我梦见很久之前我与她初初相识时的情景,她站在街头捧着雪糖果子絮絮叨叨地说着一日里大大小小的遭遇,那时她的眼神明亮又清澈。”

      谢杳道:“我才发现,原来我从来没有恨过她,而是一直在怀念当初在一起的所有日子。我不敢面对她的那张脸和那双眼睛。”

      “阿衍,她,知道你对她下生死蛊的事吗?”漫长的沉默后,谢元却提了个不相关的问题。

      谢杳似已倦极,倚在床上了无动静,几近让人以为那已是具枯骨。半晌,一声轻的快听不见的叹息漂浮在大殿中:“你认为呢?”再后来的话,踏出宫门的谢元并没听到,那些喃喃絮语和那日最后一抹余光被缓缓合上的朱门关入了冰冷不见天日的宫殿中:“她不知道就会一直恨我,至少,她永远会记着我。”

      数日后,恭国长信君崩,其弟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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