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刀》梦里长安躲雨人

36、第三十六章

　　施澜生的嗓子忽然无法发声，手指不能蜷起，浑身上下连一个关节都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小跛子一步一步走近他。走到离他不足三米远的车旁，从垃圾堆里翻出那个被他丢弃的空瓶子，两只小手用力一拍，把里面的水挤出来，在耳边摇一摇，然后转过身，拖着那条残腿一摇一晃的向回走。
　　那三个站在杂货店前的小孩一边吃烤肠喝可乐，一边齐齐的盯着小男孩。
　　男孩被他们注视，停下脚步，抱着空水瓶呆呆的看着他们。
　　孩子之间常常会有这种有意识无意义的对视。
　　四个加起来不满二十岁的小朋友，用目光对峙了很久，女孩第一个开口，举起两块钱一根的淀粉烤肠问他：“你要吃吗？”
　　小男孩腼腆的笑了，十分惹人怜爱，他羞涩的摇摇头。似乎很少和别的小朋友说话。
　　远处，那个瘦弱的大眼男孩一边叼着烤肠一边大声对女孩说：“他吃不了，他外婆很少给他钱。”
　　女孩和胖男孩听了这话又一起望向他，
　　四岁正是懵懂的感知到“自尊心“的年纪。
　　男孩几乎一瞬间被说的红了脸，低下头，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他个性腼腆温和，很少与小朋友争辩，何况人家说的是实话。
　　捏着自己的一片衣角，他摇晃着慢慢的踱回自己家小院，手里还有一只瓶子，可以把它给外婆，外婆可以拿它换钱。

　　目送那个小小的身影一路拖着步子进了门，彻底消失不见。
　　施澜生颤抖着青白的双唇，由始至终死死按着车窗升降按钮的手指终于松开，他揪住自己胸口的衬衫，濒死一般大口呼吸。
　　脱力一般地倒在方向盘上，他不能理解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他看到了什么？
　　喉头因肌肉紧张而无法发声，只有颤抖，只能颤抖。呼吸道里的每一次呼气每一次喘气都贯穿灼热的痛感，仿佛呼出的热气也带着烫人的温度。
　　他虚弱的调动软手软脚，挂档，用力踩油门。车子毫不留恋的飞一般离去，留下一阵尘烟。这是逃跑。
　　来时闲散悠远的田园景色极速倒退，被远远甩在身后。他摇摇头，从眼眶到鼻尖一阵一阵的发酸。
　　真是莫名其妙，他睁大眼睛，眼眶里只是湿润，不会有水分凝结。双目直视前方，盲目的把油门踩到底。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可是……好像不行……虽然他已经拼命逃离，但眼睛上那层朦胧的水汽还是变作汹涌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满面。
　　流过颧骨，流过脸颊，流过嘴角，流过下颌，一滴一滴，一道一道。
　　顺着白皙的脖颈流进衬衫里，湿滑凉腻。
　　他咬紧牙关，他不怕这些，最深的苦难他都承受过，家破人亡他也尝过，这些打击根本不能压垮他。
　　没什么好怕的。
　　回到市区已是华灯初上，他潦草的把车扔在楼下，尽管车库就在一米外。打开房门，上了楼，直奔卧室，穿着一身西装带着满身风尘一头扑进厚实的被子里。
　　柔软的蚕丝和斜纹棉像母胎给予的拥抱，大片大片的吸收着顺流而下的眼泪。无怨无尤。
　　像是耗尽精神坚持打完最后一仗的将士。他闭上眼，在这难得的安静中，沉沉睡去。
　　然而梦也是不安稳的，离别，欢笑，相聚，伤痛，连续不断的在梦中上演，那些甜蜜的，苦涩的，难忘的，全部再次涌现。

　　那是蒋文心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他穿上风衣，提着最大号的行李箱，赶最早班去英国的飞机。
　　暑假的末尾，秋天的开始，清早的风份外寒凉刺骨，穿过广阔平坦的停机坪时细听可以听到轻微的呼啸声。
　　秋寒料峭。
　　蒋家一家五口皆来送行，文心妈妈季丹云的双手举得最高，连连挥动，满是不舍。仰着脖子一叠声叮嘱着早就吩咐过的零碎小事。蒋叔叔站在文心身后，扶着她的肩膀，似乎是在安慰她，嘴角保持着固定的微笑，可是目光却是紧紧地盯着远处的他。
　　早上太冷，文心难得的也穿上风衣，棕色的风衣勒着少女过瘦的腰，显得她那么瘦弱，渺小。
　　施澜生知道自己穿着风衣，一定也是那么不合身。
　　他们都是那么渺小无力。
　　文心没有应答身后父亲的话，她的视线黏着在很远的地方踽踽独行的少年，默默地把手举到胸前，轻轻摆手，送他离开。
　　行李箱不算很沉，可却装着他的全部，来时是这些，走时还是这些，轻轻一拉，便带走整个世界。
　　他像是一只带着壳的蜗牛，不停地迁徙。
　　少年的侧脸裹在风衣的高领里，身后送行的人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模糊。
　　寒风从裤脚和风衣下摆里向上灌，他打了个哆嗦，在梦里也亲身感受到了那种难忘的冷意。
　　施澜生深深的皱着眉，在蚕丝被里轻轻摇头。额上布满汗珠。没开窗的室内濡热潮湿，他却一个接一个打冷摆子。惶惑的小声呢喃。
　　又要走？他要去哪儿？目的地是哪里？谁能告诉他？

　　伦敦的冬天和春天常有白色的薄雾，对于施澜生这样早出晚归闷在教室里的学生来说，鲜少能看到它洗完脸后的干净摸样。
　　这日它终于放晴，阳光驱散雾霾，清晨机场的每当有飞机起落，都会带起一阵大风。
　　第二年的春天，蒋文心笑嘻嘻的裹着粗麻花围巾和最厚的防风大衣，手提大包小包，伴随着风和飞机一起降落在伦敦机场。
　　看到围栏外的施澜生，兴奋的高声呼喊他的名字，提着所有的行李飞奔而至，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生生！生生！
　　熟悉又陌生的中国名字在耳边响起，听惯了jimmy Lucy的施澜生竟然有些不习惯。错愕了一瞬，终于把手轻轻放在她头上。
　　“你来了……”
　　终于有人来了。你终于来了。
　　施澜生早已从寄宿人家搬出来，自己租了一间小小公寓，公寓只有一个卧室，且是单人床，一只小床头柜放在旁边，再有便是放着一些书的书柜，和一台电脑。
　　客厅里台电视，简简单单的放在白墙底下。十分素净。
　　幸而沙发是好皮质的沙发，柔软有弹性，宽大舒服不比床小。
　　蒋文心进了门，放下斜挎的帆布包，脱了厚厚冬装，睁着一双圆眼睛，四处打量这个不足五十平的公寓。施澜生在后面帮她一趟一趟提大件行李。
　　“生生。”
　　她回头，竟然噙着泪。
　　施澜生吓一跳，上前一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怎么了？”
　　她嘟着嘴，黑眼睛里湿漉漉，“你在这好吗？”
　　施澜生像安慰小朋友那样拍了拍她的肩，释然的笑着说：“很好啊。”
　　可是蒋文心依然不开心，“那为什么这里没有篮球，没有游戏机，没有漫画书，没有盆栽，连像样的床都没有。”
　　施澜生听了，保持那样亲切的笑容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许久之后，才随意的说：“没有那些我也能过得很好。”
　　蒋文心看着他的笑脸，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只得振作精神笑道：“好吧，你说好就好。”
　　她转过身，走到沙发旁边打开自己的行李包，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扔到外面，一面收拾一面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反正我要在这里住好几天，漫画书我都带了，盆栽可以买，这里有花卉市场吗？篮球也要买……不出去活动是不行的，一边锻炼身体一边交朋友多好……”
　　身后的施澜生不知在做什么，一直不言不语。
　　蒋文心的长篇大论还未结束，后背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清晨，蒋文心打开窗户，一层淡淡的白雾中在对面高楼中缭绕不散。晨光洒进公寓，卧室的小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还是昨天白日时候的样子。
　　文心摸了摸脊椎，皮质沙发太凉了，现在后背还有一股阴寒。看来今天第一件事要买个垫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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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有隐藏戏份 大家来猜一猜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