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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一线生死 ...

  •   初八艳阳天,御座自太武门逶迤而出,浩浩荡荡转入书院。数百学子整齐俯跪在广场两旁,一片肃静中目送皇帝明黄靴底一路步上书院最高的沾雨台。

      沾雨台又名芳尘台,建在集思殿正对的广场上。沾雨台楼高十数丈许,飞檐斗拱拂云蔽日,檐角饰有纯金打造的莲座,静静开在天空,精美而圣洁。高楼以珍珠为帘,云母翠玉雕琢成铃,连绵悬挂其上,风过就是一片珠玑碎玉的铿锵声。

      远远看去,一条条光泽旖旎的珠帘迤俪飘摇,似霞似练,如同自穹顶倾泻而下的飞瀑银星。尤其在今日这种大晴天,更是流光溢彩,好不华丽。

      帝驾高临,立即有侍从使金勾将珠帘徐徐挑开。那些云母珍珠本极为灿烂夺目,然而此时此刻,众人只觉满目琳琅顿时失了颜色,那华彩与台上高座之人相比,甚至及不上一袭衣袍耀眼。

      台上唱名不断,少顷,陆续有人登上台楼,正是皇帝膝下为数不多的皇子们,君北若自然在列。除了他以外,另有五人,看来是都到齐了。

      燕凌宵微微抬首瞧,君北若今日穿了素净的白衫,若非襟前勾绣的银丝西番莲暗纹精美之极,不仔细看倒与下面一干学子一般无二。虽说如此,他华美面容与一身难掩的气质却丝毫不减,便是那么静静站着,也胜过旁人七分。

      站在他身前的青年眉目比之君北若稍为英气,剑眉朗目,五官俊美,气质却与他有些相似,正是“四公子”之一的君西陵。旁边垂幕后太子金冠玉带,只不过不如往日意气风发,大抵是受了之前荀台一事的影响,脸色微微有些勉强。另有一男子牵着个小孩,兄弟俩五官相似,即是一母所出的大皇子君东城和十皇子君辰敏。

      燕凌宵目光特特在被侍从搀扶的福王君月恭身上停了停,气色不差,估计是鲜少外出的缘故,容色微微苍白。虽是笑着,眉宇隐隐有些凄苦,仿佛有点看破红尘的感觉,多少是对自己身体灰了心。

      皇帝视线在几个儿子身上流连稍顷,神色不见所动,微微侧首,钟祭酒手捧烫金花册慢慢走出,在一众瞩目中拉开大典帷幕。

      台上仪式按部就班进行着,偌大广场只余冗长致辞不急不缓的絮絮声。广场虽开阔,因门槛因由,书院弟子并不如想象中多,虽算不上壮观,但个个神情从容,衬一身麻衣如雪,博袖又特意在地上铺作蝶状,远远看去,反更有一派旷朗而悠远的魏晋之风。

      在广场四周新搭的朱台上,另设有长长的棚席供官宦及女眷休憩观礼。泽贤书院的学子大典历来是天水朝的盛世,除九品以下官员和庶人不能参加以外,其余在名额内的官员从未有过缺席。他们不仅自己来,还会带上内眷子女,官身的会借大典或攀附关系或物色有资质的后辈,而那些有品的诰命、千金,目的则更为简单——

      要知道书院大部分学生都是世族子弟,便是那没依仗的蓬门书生,保不齐也是前程似锦。于是虽说是严肃庄严的仪式,但也因私底下各府夫人的小算盘,将学子大典比作选婿会也不为过。

      有这样想法的却还不少。诸多学生中难免会有攀龙附凤之辈,毕竟几百人中赌仕途实是艰难,若谋上门好亲事,说不定也有一辈子荣华。就拿眼前来说,左边官棚中最上首的周、薛两家,便惹尽一干红眼。

      那棚下大马金刀坐于首位的男子面庞周正,五官刀削般硬朗,虽年届不惑,整个人却英气无比,正是武威侯周邦年。在他身后帘幔下隐隐绰绰透着两个女子身影,其中稍小那个正将一碟碧玉般的点心递出来,武威侯并不去接,只满脸笑容同身旁一名官员交谈。那官员之前差点被革职流放,如今险险保住乌纱,人看上去究竟不如以往精明了。此刻见武威侯与自己搭话,又是惊喜又是不知所措,再加上一脸谄媚,连笑容都变得猥琐了几分。

      燕凌宵厌恶的撇开目光,心中恶意地想,李府终究开始衰败了,虽说官职仍在,太子那边起了卸磨杀驴的心思,君北若又是个表里不一的,纵他李延宗天大能耐,也仅仅如此了。

      本以为燕三命夫妇此去不会太久,可转眼就要立秋,两人依旧不见归期。倒是西凉那边似乎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屡次在两国边境滋事,文书三不五十送至京中,奈何都是些流寇扰民的事体,皇帝并不好发难。

      帝京风平浪静,然而天水与西凉关系愈紧,再加上近几年西域白氏渐有坐大之势,燕凌宵隐隐觉得,最迟明年,交战在所难免。

      胡思乱想一阵,又好笑自己顾虑过多,只听前方一声唱喏,她正回神,手里忽然被塞了一卷沉重的帛书。旁边有人提醒道:“皇上下来了,呆会儿你与罗傅生一道面圣,切莫失了仪态。”

      “学生谨记。”一面收好帛书,还不忘将衣冠整理一番。

      转头看去,沾雨台长长依仗迤俪而下,华盖金光绚丽的黄影中,皇帝手持香烛缓缓行至一处高案前,向北方长揖了下去。这番举动含有引文曲星临以佐君氏的用意,自开国即形成了传统,往后数百年里泽贤书院也确实人才辈出,因而这样的行为在天水便更受推崇。

      众人山呼万岁,将自己的身子压进尘埃。

      皇帝满意地直起身,立刻有宦官将烛恭敬插好。侍卫列队在旁边,甲衣寒光在艳阳中闪现,很快将本就不亮的火星湮没。这仪式以往都是皇子进行,今年皇帝亲临,侍卫自然增加数倍。不过依照传统,此刻只能远远照看着,不能近身。

      燕凌宵回头,看见斜前竹班位次里一个青年正望着自己,心知他便是罗尚书家公子罗傅生,当下朝他略点过头,两人同时起身,走出人群。

      天水是个等级森严的国家,燕凌宵自觉走在罗傅生后面,待他呈上帛书退至一旁后,她才将手里的帛书递给宦官。帛书并非什么珍贵典籍,实际上就是份该年入学子弟的名单。泽贤书院五月纳才,至八月择吉日行奉书礼,由当届榜首与身份最贵的学生奉上名册,皇家于名册上加盖御印才算真正被朝廷认可。

      待自己名字清晰盖上印记后,燕凌宵微微有些恍惚,可究竟为何恍惚,却一时说不清楚。

      “贺陛下福泽绵长——”罗傅生一揖在地。

      燕凌宵伏在他身旁:“我朝万代千秋。”

      “万代千秋——”众人山呼,其声磅礴,传过广场每处角落。

      皇帝威严面容里露出丝微笑,眸底却是掩不住的满意。他将名册递往后面,宦官立刻卷好放置在金盘内,珍重地托了下去。

      “平身吧。”皇帝抬眸觑两人一眼,眉目舒展,“果然是副好姿容,罗爱卿有子如此,实在有福。”

      罗傅生惊喜不已,低头谦虚了几句,面上得色愈发明显。皇帝封下赏赐,转头望向燕凌宵:“你就是今年的榜首?”

      阳光映照皇帝半边容颜,他淡淡弯着嘴角,似乎没有对着罗傅生时的热情。从燕凌宵的角度,却可以看到皇帝苍老的眼角中,光芒更甚三分。

      “回陛下,学生正是。”微微躬身,她答得谦虚。

      一个稚嫩地声音忽然插入:“你叫什么名字?”

      燕凌宵一愣,转头向左,说话的是被大皇子牵住的君辰敏,一双黑葡萄般地眼睛正瞅着自己,颊边若隐若现一个肉酒窝。燕凌宵看了看皇帝,见他并无不满之色,朝君辰敏一笑:“十殿下,学生燕凌宵,就是赋就凌霄意欲仙的凌宵。”

      君辰敏眼睛弯起,眼中亲近之意不掩:“你是哪个府中的公子,平时怎么没在宫中见过?”

      这却也不怪君辰敏无状,在他印象里,泽贤书院个个出身显赫,至于能红榜题名的更须得是名门出身。他虽年幼,跟着几位哥哥也见过不少名门子弟,其中不乏惊才绝艳之辈,可愣不知京中还有位燕家公子。

      自红榜张出,近些时日以来,便时常听几个兄弟私下同幕僚提及。虽看不懂他们每次谈话时的彷徨神态,但语气中却不掩对其的赞赏。听得多了,自然好奇,巴巴盼了两个月,如今来了学子大典,更是将个普普通通的少年,想得奇妙不已。

      燕凌宵不知道君辰敏对她哪来这么大的热忱,瞧了牵着他的大皇子一眼,正准备回答,一个白色身影走到身旁,替君辰敏扶了扶冠。

      “十弟失态了。天水国藏龙卧虎,父皇福泽遍及四海,难道除了滇京,便人才零落?燕公子虽非名门,亦无倚仗,然能拔得头筹,自是我朝难觅良才。”君北若笑容温柔,理好发冠,抬首间随意朝燕凌宵掠过一眼,低下眸子又缓缓笑道,“而且你不早盼着要与燕公子好好结识么,怎到了今日,还将人名姓忘了。”

      他一拆台,君辰敏小脸登时红了,他懊恼地皱着鼻子,把脸背了过去,竟是再不好意思看燕凌宵。其余几人或多或少弯着嘴角,便是一直半阖着眼不吭声的君月恭,也递来几个眼神。

      燕凌宵眼角觑着君北若,他容色生光的淡笑,在燕凌宵抬头时笑容更甚几许。她移开目光,心中哂然,转头望着君辰敏的后脑勺:“不敢,学生大理农户出身,无根无底,不过仗着空读几年书,斗胆应试,幸托陛下洪福得中榜首才有今日。凌宵才华浅薄,匪敢以良才自居,殿下折杀我了。”

      她看似说给君辰敏,其实却是与皇帝听的。自古历朝免不了外戚坐大,权臣弄政,一个国家到达鼎盛时期,皇室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愈发明显。而今天水国外患尚在,朝中却结党甚重,皇帝意欲培养个身后没有宗族牵连的心腹便显得尤为重要。

      果然,一番话引得皇帝眸光闪动,他阖目少顷,笑道:“你也太谦虚了,文章朕亲自过目,朕金笔点了你的文,如今你称自己才华浅薄,难道还要驳了朕的颜面不成?”

      话虽如此,脸上并未露一丝怒色,心知皇帝不过玩笑,燕凌宵也不惊惶,连道两声不敢朝皇帝长长揖首。

      皇帝微笑不变:“你既入了书院,虽不用再科举求仕,亦当日益思进。自古英雄不问出身,以你才谋自会有作为,万莫生出自微攀附之心。往后时日,朕甚期许。”

      被晾在一旁的罗傅生脸色顿时古怪起来,不止是他,座下不少大臣都朝燕凌宵投来各种意味的目光。皇帝这几句话说得场面,囫囵中却另有别意,那意思再简明直接不过:你身家清白无根底,别想着拉党结派,就老老实实给皇上我做事儿!

      然再细嚼之下,另一番深意更叫众臣心惊:诸皇子暗地里的动作皇帝心里门儿清,如今忍而不发只为平衡朝中势力。今后若东窗事发,是摘是留可不由人了!

      燕凌宵不回头也知在场大臣们表情精彩。心中好笑,又不免为自己被推到风口浪尖而叹息。她伏地,郑重道:“凌宵定不负陛下所望。”

      “好,”皇帝极为满意,大手一挥:“赏!”

      声音传下,有乌绛袍的宦官捧出赏赐。皇帝示意,身后原本默默垂立的近侍太监上前扶起燕凌宵,尖细的嗓子轻声笑道:“燕君起吧,陛下对你青眼有加,万莫负了圣恩呀……”

      燕凌宵抬头望了眼皇帝,揖首欲起。

      此刻捧着金盘的太监擦过身子半弯的燕凌宵朝皇帝走去,华盖后一个太监灵敏地绕出去接,两人影子在地上缓缓一融,再一分,燕凌宵忽觉出灿灿金色里恍惚一线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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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线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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