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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策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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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宁二十三年,南海水患,当地土著纠合海寇为祸乡里,半月内百姓粮绝。帝以探花华盛容为抚台,南行赈灾。是年夏,物资入琼,民大振,又引化外匪寇于畎亩,剿之。内患尚除,华抚台又命设堤坝,凿沟渠,昼夜与民同食宿。百姓闻其名,齐谓“华青天”。
华盛容在南海锋芒尽露之时,云南堪堪入夏。琼州的绵绵淫雨尚未停歇,滇京一如既往沉浸在歌舞升平中,等待着一场声势浩大的恩典。
皇帝收到南海递来的折子,龙颜大悦,前一刻还因纵欲而微微蜡黄的脸,下一刻便眉飞色舞,在随后的内阁会议中,更是力排众议,封华盛容太子中允兼户部主事,只待其归京上任。
天子金口玉言,一锤定音。堂下几名亲王党互相对视片刻,眼底皆浮现忧忡之色。消息很快传进有心人耳里,那人听罢,淡淡一笑,说了句“孔明高智,阿斗难扶”,转身继续赏花。
那花开得葳蕤,虽已春逝,仍兀自娇妍在圃园深处,亭亭花叶铺展,展在那人衣袂阴影下,顿时失了颜色。
阳光下他眯了眯眼。
远处鞍山雄伟山势汹涌奔来,于天地交接之际染出一片葱郁,水墨般沉淀在皇城以北,带着沉沉钟磬声音唤醒帝京——
迎着无限艳阳。
……
近来燕凌宵犯了暑困,总是无精打采,加上她所练武学阴寒,更是讨厌晒,每每站在暖溶溶的大太阳底下,就像打蔫儿的猫,狠不能把自己缩成团。
今日上课的哺春堂离舍院有些距离,燕凌宵走在树影底,一只手不住捂嘴呵欠,一只手还不忘拿书本闲闲遮住阳光。
到了哺春堂,只觉今日教室格外安静,她这才想起今日策论授课的是极受尊崇的夏博士,进去一看,果然黑压压坐满了人,就连平日很少露面的几个老油条也规矩不少。她猫腰在教室转了大半圈,视线落到一人身上,踌躇少顷,慢慢过去坐了。
旁边那人淡淡转头看她一眼,波澜不兴地继续翻书。
燕凌宵轻手轻脚摆弄完,朝他笑笑:“早。”
文莘几不可见点了下头,没有言语。
初夏时节,空气都熏腾着晴朗气息,他垂首无言的侧影,却透出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沉郁。燕凌宵习以为常,并不计较,转过脸安静听夏博士讲课。
夏子文并不年轻了,花白胡子苍老的脸,视线旁若无人的紧盯着书,标准夫子形容。他温温吞吞的语气同他样貌一样古板而波澜不兴,一番引经据典之后才缓缓从书中抬起头。他淡淡扫了眼下面,向大家提了个问题。
“陈齐寿光四年,末帝暴虐,河西王段衎发动政变,杀兄自立。永兴三年春,分据各方手握重兵的四位亲王以其篡位为由同时发兵造反,恒王据太原,滕王据上党,中山王据翼州,燕王据渔阳,对陈齐形成包围之势,剑锋直指帝京。依在座诸位之见,帝当如何?”
夏子文话音甫落,满堂激烈地讨论开来。其中不少声音是对陈齐昭帝弑兄篡位一举的谴责之词,却忘了昭帝在位二十五年的太平盛世。虽然之后有段绯灭燕扩疆的功绩,但这位皇帝年轻时的辉煌已逐渐湮埋在后宫穷奢极侈的浮华里了,更多的陈齐百姓,只将昭帝二十五年的励精图治挂在嘴边。
或许也因如此,昭帝登基之路便被人为的模糊了,对于这段四王之乱的历史,也浓缩得不止一点。
这些往事旧年陈齐民间也鲜有人知,更别提在座的天水子弟。看看四周,果然各种声音都有,夏子文神色不动的站在上首,微微摇头。
很快有人觉得失态,立刻安静了下来。半晌,有人试探出声道:“调集陈齐精兵,攻下四城。”
夏子文眉也未抬,对此回答不置与否。
“快马修书一封,送往临国请求外援!”这次隐约有人附和赞同,答话者略带得意,期待地望着夏子文。
燕凌宵瞅瞅那人,技是好技,可惜不合时宜。淡淡转头,正好看见一向游离在人群之外的文莘,在听到这番言论时微微摇了摇头。发现燕凌宵在看自己,他眸中光亮极快一闪,随即再一黯,像往常一般垂了下去。
燕凌宵却仿佛窥破什么秘密似的豁然一明。她又看了两眼文莘,眉目间有了几丝兴味。
“西面大燕有恒、滕二王阻挡,北面甘夏有翼州为屏,军信何往?”夏子文皱眉。
底下蔫儿了一片,更多的人选择了沉默,不出头便不出错,这已经成为诸生做人的准则。
夏子文有些失望,视线在人群里寻了寻,目光所及处一个个脑袋顿时矮了下去。半晌,他叹口气,随意翻开名册扫了扫,念出个名字:“文莘。”
不少人看笑话般转过头把他望着,燕凌宵略一挑眉,微微斜过视线。
文莘默默站起来,并不看众人:“学生不知。”
燕凌宵毫不意外地抿抿嘴角。
夏子文甚为不耐,忍不住责备几句,却见对方竟是八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更是气恼,便罚了他三篇文章的抄誊。文莘丝毫辩驳之意也无,规规矩矩坐了回去。
燕凌宵扫了众人一眼,回头看见夏子文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心中一咯噔。
果然,下一刻,夏子文动了动嘴唇:“旁边这位同学,你且来说说,陈齐帝京被围势如水火,当何解之?”
燕凌宵神情自若地站起身,准备摇头。
“倘若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同他一般,回去给我抄十遍书再来听课!”夏子文看她那架势,慢声补充。
十遍?!!!
怎么轮到自己就翻了几倍……
燕凌宵苦笑,她并不想出这个风头。可是,要真让她将课本抄上十遍,这个嘛……
微叹口气,她淡淡垂了眸子:“学生依稀记得,永兴三年,陈齐朝中有王靖庭、薛辉两员猛将。”
夏子文点点头:“不错,王、薛两位实乃难得将才,然除此二人,陈齐少有良将。”
一言肯定,底下又有人高声抢道:“既如此,便派这两人打将出去,把反贼一一拿下才是。”
夏子文皱眉朝说话者看了眼:“下去你也给我抄十遍书来。”
燕凌宵忍笑看过去,正是个眉梢带傲的矮个少年,印象中似乎是兵部哪位官员的嫡子,平日最是飞扬跋扈的,此刻却揪着张脸,悔不当初。
他犹想再说什么,被旁边那个叫彭派的急急拉了下来。一时再无人敢出声,只将一道道视线投向燕凌宵,目光自然是幸灾乐祸的。
“强攻自然是要不得。两位将军再骁勇,然四位王公分据西、北,况手底也有些真章,贸然进攻,只怕落个难堪局面。”
“陈齐虽仅这两员大将,二流之中却有些难得将才。可于当中提拔二三,进攻西方太原、上党。以王靖庭、薛辉两位将军发兵翼州、渔阳两城,距城三十里屯兵固守,待西线平定,并力取之。”
这部署确实有些奇怪,彭派看了看燕凌宵,疑道:“这倒新鲜,两位大将不攻反守,却是什么道理?”
夏子文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一番:“继续。”
燕凌宵朝彭派微微一笑,她发现这个彭派虽不爱搭理自己,但从未使过绊子。听说其父是宫中太医,因而并没有官宦子弟的傲气。
如此刻他有此一问,望过来的目光并非像别人般带着促狭,反倒像真正不懂请教的意思。
“之所以将王靖庭薛辉放在北方,是因为翼州、渔阳紧邻甘夏国,怕到时甘夏趁火打劫,坏了大局。只守不攻,却是要给中山王他们一点念想,狗急尚且跳墙,逼得太紧就怕他们投靠了甘夏。而西面……”燕凌宵忽然沉默了下,半晌继续道,“西面大燕军力较弱,暂无忧虞。”
满堂静默片刻,众人恍然大悟。燕凌宵坐下,转头看了看文莘。他仍旧垂头沉默,仿佛对周遭事物浑不在意。
夏子文满意地笑了起来。不少人瞧着他那赞许的笑,再看燕凌宵的目光,便多了一丝审视。
燕凌宵不以为然,将目光淡淡移向窗外。
窗外一株树下,隐隐绰绰现出一人影,那人影将将到门前,笑声已传了进来:“这原是陈齐旧事,当年昭帝困局三月之久,才有能人献策,倒正和你说得一般无二。”
教室里众人看到他,纷纷起身唤道:“钟祭酒——”
夏子文笑着迎上去:“大人您怎么来了。”
钟祭酒微笑不语,侧身看了看燕凌宵,点头道:“聪明机巧,言辞缜密,倒是个好的。”
燕凌宵复站起身:“大人过奖。”
“你不必自谦,大人夸你也当得。只切忌莫由此重了心思,过多呈嘴皮功夫,须当更为勤勉,以全大人期望才是。”夏子文微笑步下讲台,目光赞许。
燕凌宵赶忙揖身:“谨遵先生教诲。”
夏子文略略点头,并不再多说,转首引钟祭酒上座,一边问道:“不知大人所来为何?”
钟祭酒却并不坐,目光淡淡扫视周围一圈,摇头笑道:“我闲惯了,能有什么事。只今儿西面那位又来寻我拼酒,我是喝不得的,只仍拜托你照旧例替我挡挡了。”
夏子文听闻,反而兴高采烈道:“倒是中我下怀,近日正酒瘾泛滥,既然大人发话了,我便却之不恭,讨上几杯了?”
说完便摆出一副急切的样子来,钟祭酒忍不住哈哈大笑:“得了便宜还卖乖!瞧你急酒的样儿,我是巴不得再拖拖你,只后面那位还等着呢,却不能叫他急了。正好也是放课时辰,你便同我一路罢。”
夏子文嗜酒,书院学生皆有耳闻的。平日他上课一板一眼,极严肃端正的举止,学生多是敬畏。此时见他露出狂态来,纷纷笑了。
他自己却并不在意,随手挥了挥众人,扬声道:“散吧散吧,今日暂且如此——”
下面立刻欢呼一片。
夏子文一卷书册,同钟祭酒在逆光阴影里飞快对视一眼,双双离去。
窗外,风声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