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瑞雪轻扬

4、4

　　在司令府睡了一个还算安稳的觉之后，洛启明便在穆南以保护为名实为监视的跟随下，去了江越安排好的地点，见到了洛希。
　　多年不见，大哥洛希还是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只是比当年出挑得更加标致儒雅了。他见到洛启明的时候，很激动地扑了上来，一把搂住了他：“二弟，终于又见到你了！”
　　然而，洛启明的心中却没有荡起任何涟漪，只是淡淡地问候了句：“大哥别来无恙。”
　　洛希放开了身体僵硬的洛启明，恢复了沉静的表情：“听说你现在去给江司令的儿子当副官了？果然是玉树芝兰。只不过那江军长听说脾气不太好，你要多加小心。若真是受了委屈，就跟大哥说，就凭咱们洛家的面子，如果你要辞职，江军长只怕没有不放人的道理。”“玉树芝兰”是指有出息的子弟，洛希在报社做文字工作，平时说话也带些文绉绉的气质，再加上他那温柔的笑容和悦耳的声音，无不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洛启明却只觉得阵阵作呕。他知道洛希那优雅仪态的背后隐藏着怎样丑陋的真实。“我觉得江军长对我很好，我在那里……哼，再怎么说也比以前在洛家舒服多了。”
　　洛希听着他明显带着赌气的话，叹了口气。“启明……那么多年了，你还在生大哥的气？”
　　“大哥说笑了。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洛启明冷冷地回答。
　　“启明……”洛希皱起了他那美丽的眉头，“那个时候，大哥才10岁，和你一样，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对，不该怎么说。你虽然比我小四五岁，却从小就十分早熟，大概比我还懂事呢。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你还不能原谅大哥吗？你真的准备记恨大哥一辈子？”
　　“………………”洛启明当然知道大哥指的是什么事。
　　他的母亲吴雪琴从前是个出身低微的风尘女子，父亲洛华只是一时意乱情迷，才给她赎了身，纳她为妾。然而，吴雪琴的一言一行都和他们那个高贵的大家族格格不入，不仅洛华温雅贤惠的正妻张淑雅对她厌恶至极，就连洛华也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吴雪琴的处境凄惨，本就不太好的脾气也就越发古怪起来，对洛启明也是非打即骂。
　　所以，比起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大哥，洛启明向来就是父亲不疼母亲也不爱。但他原本以为，至少对自己一直很温柔的大哥是家里唯一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人，他们兄弟从小也常常玩在一起。
　　然而，自己5岁时发生的一件事，却让幼小的他彻底看透了大哥表面温柔下的真实内心，也从此彻底认清了这个世界的残酷。
　　那天，他们兄弟一如既往地在一起玩捉迷藏，洛希蒙着眼睛当鬼抓弟弟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家里一个很值钱的花瓶。这个花瓶虽然贵重，但以洛家的经济条件来说，这件事本来也不大。可让洛启明无比心寒的是，洛希居然向父母一口咬定这个花瓶是洛启明打碎的。
　　洛启明在震惊之余，打死也不肯承认这件事是自己做的，这让相信大儿子绝不会撒谎、认定洛启明是敢做不敢当还反咬大哥一口的洛华怒不可遏，狠狠地用鞭子抽了他一顿。洛华虽然对儿子们一向严厉，打骂也是常事，但却极少打得如此狠。而当时满身是血的洛启明，仍旧坚决不肯认错。后来，洛华实在打累了，才终于停了手，对自己这个二儿子也就从此灰了心。
　　“启明，你听大哥解释，好吗？”洛希依旧温柔的声音，打断了洛启明的思绪。
　　“解释？”洛启明一声冷笑，“过了快二十年，你才想起来要解释？若真要解释，不如先向爸解释解释？”
　　“我……”洛希咬了咬嘴唇，“是，我承认，我是个懦夫，我从小就惧怕爸，我不敢让他失望。不仅如此，其实你不知道，我也害怕我那个看似温柔慈爱的母亲。而且，我还怕你。”
　　“……怕我？”洛启明不由得愣了一下。
　　“是，我怕你。你一生下来就很聪明伶俐，比别的孩子早学会说话，早学会走路，早学会认字。你4、5岁的时候，居然已经会认很多字，还会背很多首诗词了，就连我这样从小就被认为是语言天才、那时就会洋文的人，也自叹不如。再说，不同于我的能文不能武，你的身手也很好。爸虽然不是那么喜欢吴阿姨，却从小就很喜欢你。你知道当时妈是怎么跟我说的吗？她说……”洛希顿了顿，“启明，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啊。”
　　洛启明“哼”了一声。“你放心，你那个妈，无论说出怎样不堪的话来，我都不会觉得意外。我早就知道，你们母子都一个样，根本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贤良。”
　　“请你不要这么说妈！”洛希的表情严肃起来，“妈真的是个很好的女人，她一直全心全意地爱着爸，一直尽心尽力地当好他的贤内助。洛家有今天的兴旺，你敢说其中很大程度上不是她的功劳？她只是太爱爸了，所以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现在不是提倡一夫一妻制吗？所以我不觉得她的不满有什么错误，你也应该理解她对吴阿姨的仇恨……她跟我说，我不能给她丢脸，不能连吴雪琴那个贱……咳，连她的儿子都不如。”
　　“……！”洛启明在惊讶之下也顾不得去计较张淑雅骂自己母亲是贱人的话了，忍不住脱口而出，“原来你妈也这么说过？我妈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只可惜，我却总也超不过你，总被妈说成是没用的东西……”
　　“呵，是吗？”洛希苦笑了一下，“难怪你那时也那么勤奋。我们是被自己的母亲当作争风吃醋的另一枚棋子了。你超不过我，是因为为了不被你赶超，我只有努力努力再努力，连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在用功学习，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所以，发生那件事的那天，我就起了个邪念，想出了这个自以为是一劳永逸的方法，让你从此失去在爸的心目中和我的竞争力。”
　　“………！！”洛启明心中猛的一惊。他一直以为，这件事只是大哥单纯的怕被父亲责打，所以才栽赃给自己，想不到，小小年龄的洛希，竟然已经有如此深的心机了。大哥刚才说自己懂事早，其实，他自己才更是早熟啊！洛启明不禁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可是，启明……你知道吗？我好后悔。我真的好后悔。这些年，这件事一直都在折磨着我自己的良心，半夜，我总是会从噩梦中惊醒，梦到你浑身是血地质问我为什么对你那么残忍……其实我当时见爸把你打得那么惨，就已经后悔得不得了了，可是我不敢说……一说出来，被打得死去活来的就是我了……直到现在，我也不敢说………”洛希说到这里，眼泪不禁涔涔而下。
　　“……算了。”洛启明叹了口气，“不说也罢。我挨都挨过打了，何必再害你也挨一顿打。”
　　“呵，你还是那么善良，哪怕是对被你认为是敌人的人……”洛希拭干泪，努力恢复了平静，“其实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今天来，一方面是为了向你真挚地道歉；另一方面，也是想告诉你，你恨我怨我都没关系，但是爸对于这件事至今都毫不知情，所以他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爸如今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了，一直心心念念着要见你一面……早在吴阿姨一年前去找他的时候，他就开始关心你的安危……”
　　“等等！”洛启明打断了大哥，惊讶地问道，“你说，妈一年前去找过爸？！”
　　“……你不知道？吴阿姨那时候说已经好几年没和你联系了，是真的？”
　　“是真的。我在秦家反正也是多余的，的确已经好多年没和妈还有秦叔叔他们联系过了，自从他们去了云南，我就没跟着去，留在了这里。云南离江苏那么远，我也没法获知消息。”
　　“那……那你连你秦叔叔已经过世的事情也不知道？”
　　“…………！！！”洛启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你说什么？！！”
　　“你秦叔叔当年去云南应该是因为这边生意做得不太顺利的缘故——你大概也该知道，他做的是鸦片生意，可赶上了这边正好在搞禁毒运动。他后来去了云南，依旧遇到很多状况，不仅彻底破了产，甚至被抓进了监狱。据说没多久，他就在牢里病死了。吴阿姨没了依靠，便带着你弟弟回江苏来找我们。那时爸问起你的下落，她却只说不知道。爸一气之下，就把他们母子撵了出去，还骂道：‘我亲生的儿子你不给我带回来，竟带个和别人生的让我来养！’”
　　洛启明本来已经对父兄软了好几分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什么？！你是说，妈和启星就这样被你们拒之门外了？！你们怎么就那么心狠？！他们孤儿寡母的该怎么办？！”
　　洛希叹了口气。“其实我当时也很不赞成爸这么做，可是爸的专横你是知道的，我实在没法改变他的心意……再加上还要顾及到妈的心情，我也不好怎么劝……”
　　“够了！我现在不想再和你废话！我只想赶紧找到妈和启星，说不定他们正在街上要饭，说不定他们正在被人欺负！！”洛启明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等等！”洛希拉住了他，“大概还有件事你也不知道吧，妈后来又给我们生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是龙凤胎，弟弟叫洛望，妹妹叫洛婷……”
　　洛启明狠狠甩开了我的手：“那是你弟弟和你妹妹，与我何干？！”
　　“可是，我今天也把他们带来了，想让他们也见见你……现在他们就在门口，我把他们叫进来，好不好？”
　　洛希话音刚落，洛启明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还什么好不好啊，我们都等得快睡着了！就为了见这个人，浪费我们那么多时间，真是的~！”
　　洛启明定睛一看，只见是一个14、5岁穿着华丽洋裙、打扮得像公主一样的娇俏女孩儿。她的旁边，还跟着一个和她长相有几分相似、性子却似乎腼腆不少的清秀男孩儿。
　　洛希对弟弟妹妹笑道：“你们来得真是正好，快叫二哥。”
　　洛望红着脸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二哥……”
　　洛婷却撇了撇嘴。“叫什么二哥啊？果然是个小白脸，脸比我还白还嫩呢。”
　　“不准胡说！！”洛希厉声喝止妹妹的无礼，对洛启明抱歉地笑了笑，“我这个妹妹被爸给宠坏了，所以从小就任性……你也是知道的，爸连着生了两个儿子之后，一直想要个女儿，这愿望到了中年总算是实现了，对婷婷就难免溺爱了些。”
　　洛启明不以为意地淡淡道：“没关系，我习惯了。我秦叔叔那个儿子对我也是这样。”
　　可洛婷的下一句话，就让洛启明再也冷静不起来了。“听说这个人是靠卖身当了江苏军司令儿子的副官……真是丢我们洛家的脸！”
　　“…………！”洛启明赫然变色。
　　“婷婷，你……”洛希的表情也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些胡言乱语？！”
　　“昨天妈和你说的啊。她说吴雪琴那女人果然是个下贱的妖精，连生的两个儿子也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洛启明终于忍无可忍地扬起手来，“啪”的一声给了洛婷一个耳光。“你胡说什么？！不准侮辱我妈！！”
　　“你……你居然敢打我？！”洛婷既是惊恐，又是愤怒，“你知不知道，从小到大，从来没人打过我！！我早晚要叫爸收拾你！！”说完这句话，洛婷就摸着脸，眼泪汪汪地跑了。
　　“姐……！”洛望也追着他去了。
　　洛希却尴尬地站在了原地。“启明，你……你听我说……婷婷她只是无意中听到妈对我说的话……妈的意思是，你弟弟秦启星从被我们拒之门外后不久就开始唱戏，听说也……陪人睡觉。后来，他跟了川军司令连昭，和你一样，当了个副官……可是很多人都说，他是靠……”
　　“够了！！”洛启明愤怒地打断了他大哥，“我妈是曾经迫不得已卖过身，但不代表我们兄弟这辈子也要靠卖身过日子！！你们这些自命清高的东西，我再也不想和你们扯上关系了！！”说完这句话，他也掉头愤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