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殇·寒江雪》繁姝落槿

5、第五章

　　五
　　府衙继续派遣巡捕房日夜明察暗访，不过进展缓慢。
　　入了府衙后的穿堂，绕过苍碧薜荔与藤萝点缀的青石假山，几间青瓦白墙的雅舍映入眼帘。
　　一身灰袍常服的青年人正在书桌前来回踱步。
　　他端详着手中几页卷宗，眉心拧成了疙瘩，又拿起一封信扫视。
　　不远处角落的竹摇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上有一个庞大的身躯。随即 “刺溜”一声，一颗紫红透亮的大圆葡萄弹向半空，借指力划出一道顺滑的弧线，落入下方张开的大口，然后食者的嘴里发出惬意的啧啧声。
　　“迎之，别顾着吃，过来帮我分析分析这起案子。”
　　半晌无人应答，伴随着吐皮籽的声音，下一颗葡萄飞快弹向摇椅上方，在空中继续它的画弧落体运动。
　　突然，紫亮色的“圆咕噜”被一道掌风准确截下，飞弹到窗棂上，可怜巴巴地滚至另一侧屋角。
　　摇椅上的麻衣男子视若无睹，继续将白胖胖的左手快速伸至身旁的圆墩上的果盘，随即下一颗葡萄抛起，再次准确无误地落入口中。
　　灰袍青年本就心头冒火，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夺过果盘，“咣当”一下掼在案桌上，对角落的同伴吼道：“宋迎之！这里可不是夏日水果客栈！”
　　“天已经够闷热的，兄台还发火作甚？绿苍蝇，公务不顺可不能迁怒于人啊！我好歹也是客哎。”好友宋迎之拍着圆鼓鼓的肚子，无所谓地伸了个懒腰，两腿一蹬从竹摇椅上起了身。
　　摇椅继续在原地 “吱呀吱呀”地摇曳呻吟。
　　“你说要先消暑后谈案，可是你光顾着吃，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了！你是我特地请来查案的……”
　　“贾公子先别生气，小弟自然知道你还在为雷佩韦夫妇死于奇毒一案烦心。查案劳心劳力固然令人钦佩，但也理应劳逸结合么。”宋迎之摇晃着胖胖的身躯来到书桌前，从果盘上拣了个鲜红李子，一口咬下半边果肉。想是味酸，他皱眉啧了啧牙，一面嚼果肉一面拈起一颗葡萄，递到对方嘴边，近乎哄道，“知县扈老大的‘小智囊’，来，张开嘴尝一个！”
　　贾师爷没好气地张口咬住葡萄，皓齿迅速让肉核分家。他朝篓内吐了皮籽，揉着太阳穴，将案卷递给宋迎之道：“宋老弟是前任通灵斋主的爱孙，对近百年来的武林掌故了如指掌，所以我想请教一下你，是否了解雷家案件里的这种毒药。喏，就在这里。”他右手指着案卷某一页
　　宋迎之的表情饶有兴趣，口中却道：“我有些眼花，绿苍蝇你替我念念看，江湖掌故我宋某人多少知道一些。”
　　贾师爷鼓着腮帮，忍住气复述道：“此案里的毒药为白色粉末，以空气为媒介，瞬时挥发出的毒雾；一旦沾染到皮肤上，人先是全身发冷，随即须发眉毛凝成霜，继而全身麻木、心脏停止跳动，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身体便会宛如冻结的冰雕一般苍白僵冷。”
　　“这样的情形记载似曾见过……”宋迎之仰首朝屋顶怔忪起来，贾师爷心知他在拼命回忆，好一会儿方听他断断续续道，“……好像是消失江湖近三十年的西域寒毒，叫什么……寒江雪，对，应该就是它！”
　　“寒江雪？你从哪里查得线索的？”
　　“毓州天水寺的普缘大师给我爷爷的信件里提起过。”宋迎之道，“上面记载，它原为西北百年前毒僧那落迦使用的一种寒毒，。”
　　“普缘大师？嗯，听说他出家前是翊苍派掌门，五年前因病作古。”
　　宋迎之道：“据普缘大师说，寒江雪在十几年前似乎重现过。三十年前，西域蟠龙教曾帮助先皇最爱的十皇子——永王赵彦，设计刺杀当时的太子；蟠龙教主的好友芮律鸣，曾暗中协助永王。太子在护国师的帮助下摆脱劫难，顺利继位，便是今上，而永王事败逃亡，下落不明。蟠龙门被视为邪教剿灭，但仍不断有其门人化身刺客出没过宫廷，其中武功很高的两大御前侍卫竟死于一种奇特的毒药，死状凄惨。行刺者虽接二连三地失败，但今上心有余悸，不惜花重金命令大内密探继续搜查当年邪教余党的下落，其中就包括芮律鸣。十几年后，正道之人查得言愁山瑞雪庄主人俞烟舟的真实身份，认为他就是隐姓埋名的芮律鸣，蟠龙教有叛徒供出昔日教中的机关布阵图为芮氏所藏，故而瑞雪庄极可能是邪教死灰复燃的据点。”
　　贾师爷道：“今上如此憎恨邪教，看来瑞雪庄大祸临头了。”
　　宋迎之叹了口气，白胖的他尤怕热燥，一屁股压在竹榻上，拿过一把蒲扇递给贾沧绿，笑眼如弯月：“劳烦贾兄在旁替我摇扇生凉，太热了兄弟的记性就差。”
　　贾沧绿见状，只得一边暗骂死胖子借机揩油，一边夺过蒲扇，机械般摇动，宋迎之开始娓娓道来。
　　“十八年前的除夕之夜，武林正道在威远门门主汤佑辉、云峰会总舵汪潜龙、翊苍派掌门蒯通铭三人以及朝廷势力的统领下，派十五名武林英豪先潜入言愁山。打开芮家门户后，武林正道一百余人用淬毒兵刃与火羽箭将瑞雪庄上连同家仆在内的三十九人杀得一干二净。最后，正道人士一把火焚烧了瑞雪庄，连地下室与地窖也没有遗漏。当然，武林正道与也牺牲了二十七人，汪帮主等三人死于一种奇特寒毒，与宫中侍卫死状相似；而威远侯则中了芮律鸣的云海剑坠崖，发现时尸身已毁、面目全非。虽然付出不少伤亡，但从此邪教势力再也没有扰乱宫中，而蒯通铭有感于杀戮过重，自责不已，悄然在毓州天水寺落发为僧。”
　　贾沧绿不禁道：“他出家的真正原因，居然源自那件事。那么‘寒江雪’的来历他是如何知晓的？”
　　宋迎之道：“蒯通铭出家前将家财一分为二，一份留给亲友，一份捐给天水寺，出家后法号普缘。一次，他挂单到西域古刹圆和寺时，翻阅《六合毒经》一书时，发现上面记载着一种失传近百年的奇毒‘寒江雪’，所以他怀疑当年汪潜龙等人死于这种毒，但死者入土为安，一直无法验证。”
　　他叙述完这段记载不详的秘密往事，摇头评价道：“正邪门户之战每朝每代都上演，依我看来，就是一干不安分的人各自打着标榜的旗号，彼此斗个你死我活，朝廷势力再一插足，赢家瓜分利益、沽名钓誉，大多数于国于民无益。”
　　贾师爷此刻方摇首一笑：“这些义正词严的话从宋老弟口中听闻，真是耳目一新。”
　　宋迎之难得严肃的表情转瞬即逝，面上立刻呈现出自恋般的神色，挑眉徐徐道：“贾沧绿，咱这叫真人不露相，关键时刻嘛，我可是你的大臂助。
　　贾沧绿道，“目前可以断言，其一，西羌贼寇多年侵扰边境，不少外民迁居梅子洲与淡江城。雷佩韦本是外乡迁居者，定居后娶了当地女子为妻，平日仅说中原官话，当地亲友并不熟悉他的来历，他之前的经历难以一一查证，所以‘雷佩韦’极有可能是其化名。其次，雷佩韦攒下不少财产，但是除了曹夫人预支的一百两银票，雷家其余财物未有遗失，曹夫人身上的金镯、戒指、玉扣犹在，说明杀手的目的不在钱财，银票的消失或许另有原因。其三，凶手埋伏雷府，乘雷家办宴席时行凶，手段残忍，像是与雷佩韦有深仇大恨。其四，凶手非要使用‘寒江雪’来伤人性命，必定与昔日被灭的邪教势力有关。”
　　宋迎之猛然一拍大腿：“毁灭了几十年，莫非当年还有漏网之鱼？为何他们到现在才开始复仇？”贾沧绿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请宋老弟帮我一个忙。”宋迎之挑眉道：“啧啧，瞧你这一脸郑重的表情，就知道我要肩挑重任喽！呐，你有话快说，有……”他忽觉此话不合时宜，便生生咽了下去。
　　贾沧绿道：“迎之，我要你近期回通灵斋查一下三十年前曾助今上灭永王、除蟠龙教相关人士的现况。”宋迎之朝他伸出十指：“好歹要奔波劳碌，你意思意思点嘛。”
　　贾沧绿知道他想借此要些钱，以便日后吃喝玩乐，微微笑道：“老弟，这个……事成之后，我定有重谢。”宋迎之摇头，举起五指也笑道：“大哥，区区十两银子，就能换一堆重要的庙堂和江湖信息，很划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