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手札》苏城小柳

1、一切的开始

　　宁雪第一次遇到阿绯的时候，她正猫着身子蹲在河边，一脸笑意盈盈地在和水里的乌龟精打听着什么。

　　她的笑像二月里的阳光，暖得连冰也可以化掉。

　　宁雪看了半晌，被这副笑容晃花了眼，不自觉地就朝她走了过去。

　　阿绯用眼角瞄到有陌生人走近，噌地一下就跳了起来，转过身来打着哈哈道：“我没有在和乌龟说话啊哈哈。”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宁雪抽抽嘴角：“你打听荒岭雪姬做什么？”

　　“你知道那个妖？”阿绯顿时后退两步，上下打量起他来。

　　面前的人全身裹在衣袍里，连手都没露出来，还用兜帽和面罩遮住了头部和脸面，装束密不透风得有些可疑。

　　宁雪也睨视阿绯——乱糟糟的马尾，惹眼的笑容，陈旧的蓝色小碎花衣衫，背上一个不知道裹着什么东西的大布包，整个形象乏善可陈。

　　他不答话，只说：“要找那只妖的话，就跟我走。”

　　阿绯问道：“你也是同道中人？”

　　宁雪顿了一下，略略点头。

　　这就难怪了，铲妖除魔的人里什么千奇百怪的货都有，阿绯很快就接受了对方这种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装扮，同意了他的同行。

　　******

　　宁雪本以为阿绯一个姑娘家孤身除妖，必定是有些本事的，哪知道她竟然是个走了半日就累趴了的废渣。

　　“风雪这么大，马上又要入夜了，先进这里住一晚吧。”阿绯停在向阳镇唯一的一间客栈前，死活不肯再走了。

　　宁雪不满了：“现在是磨磨蹭蹭休息的时候吗？”

　　“不要着急嘛，养精蓄锐也是很重要的啊。” 阿绯一边说着，一边拽着他就大步流星地向客栈内走去。

　　客栈小二瞅了一眼阿绯又瞅了一眼宁雪，毫不客气地说道：“本店客满，请另寻他处。” 最近镇上接二连三出事，掌柜特意关照了不要留可疑的人住店。

　　阿绯看了一周，冷冷清清的，哪里像是客满了。她扯出一个招牌笑容：“随便给我们两间房间就行，小二哥行行好吧。”

　　小二看看她的笑脸，犹豫了半天终于说道：“行，您要是不嫌弃，后面倒是有伙计房还空着，不过也只有一间了。”

　　只有一间房？阿绯回头看了看她的同伴。面部隐匿在兜帽中的宁雪看不出表情，沉默着没有做任何表示，于是阿绯说道：“一间也行。”

　　商量妥当，小二便带着两人去房间。不经意间，他眼角瞥到阿绯包袱里露出的符牌一角。这小二倒也不是个没见识的，一眼就认了出来，讶异道：“原来两位客官是驱妖的法师，难道也是来此地捉妖的？”

　　阿绯点头。

　　小二再次打量了下阿绯娇小的身板，摇头道：“哎哟，我劝两位还是回去吧，之前这镇上也来过三个法师降妖，可结果都是有去无回啊。”

　　阿绯笑道：“多谢小二哥关心。”

　　伙计房很小，看到房内仅有的一张床，阿绯这才感到了踌躇。

　　说起来，她还不知道宁雪的性别。就算再怎么不拘小节，她也还没开放到和一个男人同床而眠啊。

　　然而这一头阿绯还在犹豫不定，那一头宁雪已经犹如一滩烂泥般趴上了床。

　　阿绯郁闷了，是谁刚刚还嫌来休息太浪费时间的啊。而且太诡异了，这家伙上床了也不摘下兜帽吗？

　　朝着床上的人瞪了半天，阿绯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嗫嚅着开了口：“宁雪，那个，你是女的吗？”

　　问话一出口，她就感觉到宁雪的视线冷冷地向她扫来，连带着空气也似乎都被冻结了。

　　“……哼！”

　　在用眼神冻了阿绯半晌之后，宁雪从鼻子里发出了这么一个傲慢至极的音节，随后，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这算什么？！”阿绯有些抓狂，“如果是男的话现在就下来把床让给我，然后自己老老实实去墙角睡！”

　　宁雪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发言，笑了起来：“偏不告诉你。要么你来床上一起睡，要么你自己去睡墙角。”

　　啊啊，刚刚怎么没有看出来他性格这么恶劣。

　　说起来，这一切全是阿绯的自作自受。如果在平时，她根本不会这么不谨慎地答应和一个陌生人一起行动的。

　　但是几天前，她在进行师门的一项除妖任务时，因为自大轻敌而弄坏了师门的至宝——蓬莱宝镜。镇门之宝被毁是多大的罪？为了稍微能够将功补过一些，她决定进行一项计划外的行动。

　　传说荒岭雪姬的血结晶可以辨别妖气，从作用上来讲倒是和蓬莱宝镜异曲同工。所以阿绯想着，如果能够将荒岭雪姬的血结晶带回去，说不定可以以此抵罪。可是，她对于荒岭雪姬的相关情报一点儿也没有，身上可用的符咒法宝之类的也在之前消耗地所剩无几了，又不能回蓬莱补给。这样的状态要怎么取得荒岭雪姬的血结晶呢。

　　宁雪遇到阿绯那会儿，正好是她一筹莫展的时候。

　　“怎么样？要上床还是去墙角？”宁雪用一种欠揍的语气拉回了她的思绪。

　　看着这个软软地躺在床上的家伙，阿绯爆发了：“既然这样，我就扒了你的衣服自己看！”她一怒之下扑上了床，可是没想到宁雪虽然穿着累赘，身手却意外的敏捷。床上那点方寸之地，她竟然怎么也抓不住他，甚至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更让人不爽的是，相对于阿绯的气急败坏，宁雪的动作显得悠闲极了，这大大挫伤了阿绯的自尊心，于是她下手越发凶狠起来。

　　宁雪却不耐烦了，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她的两只手腕，说道：“别玩了。”

　　阿绯连表情都扭曲了。谁在和你玩啊！

　　看到阿绯还在不明状况地胡乱扑腾，宁雪的语气严肃了起来：“喂喂，你要玩也要分场合啊。”

　　阿绯这才安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望了四周一圈，狐疑道：“怎么了？”

　　这下轮到宁雪惊讶了：“这么强的妖气，难道你……感觉不到？”

　　这句话正中阿绯的死穴。

　　“感觉不到怎么啦！就是因为我不能感知妖气才同意带上你的，否则你以为本姑娘带着你个拖油瓶干什么。”阿绯气势汹汹地吼完，然后颓丧地垂下了头，等待着宁雪的鄙视。

　　无法感知妖力等同于无法感知危险和敌情，对除妖者来说这是致命的缺陷。

　　阿绯作为一个求道修仙的弟子，平时却感知不到任何妖力和灵力，必须时刻依靠能辨别妖气的蓬莱宝镜来行动——这就是阿绯必须想法设法取得同样可以辨别妖气的血结晶的另一重要原因。

　　出乎意料的，宁雪并没有嘲笑她。他放开了阿绯的手腕，利落地跳下了床，对着还在自我消沉的阿绯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走啦，等下妖怪都跑了。”

　　入夜后的镇上更是人影绝迹。外头风雪已止，只剩茫茫白雪静静铺洒在地面上，在黑夜中衬得街道有一种清澈的明亮感。

　　阿绯跟着宁雪在雪夜中寻找妖气的源头。她原本一直对自己的轻功很有自信，这会儿却发现要使出全力才能跟上他。

　　看着前面的人从容自若地奔跑，阿绯这才诧异起来，难道这家伙，很有两下子？

　　两人一直跑到镇外的济山山脚下。一路铺满的白雪到这里就突兀地断了。夜视视力极佳的阿绯抬头望去，在黑暗中绵延的高山看不到顶端，山间幽幽地透着不祥的气息。

　　宁雪提醒道：“小心行事。”

　　阿绯正因为今晚这样那样的事，对他万分不爽中，闻言便凶巴巴地回嘴道：“一个雪妖而已，怕什么。”说罢抢在前面上山。

　　看着那个大步上山的背影，宁雪耸了耸肩，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叹息道：“哎呀，被小看了呢。”

　　******

　　啊啊，自己这种不分场合胡乱逞强的性格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呢。

　　一个人走在前头的阿绯越是往上走越是痛骂自己。

　　在可能就是妖怪的巢穴的地方，失去蓬莱宝镜的她就和瞎子没两样。尤其从刚刚开始这一片夜间山道上就被诡异浓厚的迷雾包围了起来，越来越让她感到不安。

　　算了，就算被嘲笑也好，还是停下来等宁雪一起走吧。

　　停下脚步，阿绯不甘心地转身回头。

　　然而她的身后却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难道他没有跟上来吗？还是说走散了？

　　黑夜中，阵阵的浓雾让周围看起来无止无境，就像全世界上的声音都消失了一样的寂静，让阿绯突然有一种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的错觉。

　　她这才觉得害怕起来，为什么刚刚要抢先走在前面呢？为什么这么冒失地就来对付荒岭雪姬呢？为什么自己不老老实实地带着破碎的宝镜回师门受罚呢？

　　如果今天就这样死在这里，师傅师弟他们能不能找到她给她收尸啊。黑暗似乎特别能激发人的懦弱，阿绯用尽全身的力气咬住了嘴唇才让自己没有哭出声来。

　　“咦？刚刚不是还很精神的么？怎么说哭就哭了啊。”黑暗中，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阿绯的手。

　　是宁雪的声音。

　　瞬间，阿绯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刚刚到哪里去了啊！”

　　“一直在你后面啊。”

　　咦？

　　“我一直跟在你后面啊，突然看你停下来了还以为有什么动静，结果你却哭了起来。”

　　咦咦？

　　冷静，冷静。冷静下来的阿绯想到，难不成刚刚只是因为雾气太浓的关系，所以回头看不见走在她身后的宁雪。

　　这太丢脸了啊。

　　不过，宁雪的手意外的宽大和温暖。这么宽厚的手，他果然是男人吧，阿绯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个问题。

　　“唉，哭成这个样子。所以我刚刚提醒你要小心的嘛，这迷雾会削弱人的意志力。”

　　“你刚刚可没有说后半句！”

　　“是你自己没有听我说完就冲上山了，我还以为是你对这雾气完全不当一回事呢。”

　　“可是你怎么看起来好像一点也没受雾气的影响？”

　　“因为我强嘛。”

　　“……”

　　“好啦，走吧。”无视阿绯的不满，宁雪牵着她的手继续前进。

　　对方手中的暖意源源不断地传来，仿佛带着可以驱散恐惧的魔力。这让缓和下来的阿绯觉得刚刚自己的失控就像一场笑话。

　　为了挽回面子，阿绯提议道：“我用风咒吹开这片雾吧。”

　　“不用，会打草惊蛇的。”

　　呃，也有道理。

　　“那还有多久到雪妖那里？”阿绯接着问道。

　　“已经到了哦。”

　　　啊？

　　阿绯闻言，朝前方定睛一看，直接吓得魂飞魄散。

　　这何止是到了啊啊。

　　一头白发的女妖就在距离阿绯鼻尖一寸处站着啊，她的脸都快贴上女妖的面部了啊，女妖红色的瞳孔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啊。

　　阿绯就算再彪悍，看到此情此景也给吓得心脏骤停。

　　总算宁雪良心发现，在她晕倒前拉着她后退了两步。

　　恢复心跳的阿绯已经顾不得就离他们两步远的妖怪了，她爆发出了她这辈子最大的怒吼声——“这就是你说的不要打草惊蛇吗！直接撞到人家眼皮底下去？？？你根本是故意的吧！？”

　　宁雪无耻地没有否认：“很有趣啊，你刚刚吓呆了的那样子。哈哈哈哈……”不行了，笑声憋不住了。

　　狗急了要跳墙，兔子急了要咬人。而阿绯，已经完全疯了。

　　荒岭雪姬什么的无所谓了，她现在要先杀了这个家伙，最不济也要和他同归于尽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