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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胭脂 ...

  •   暖阁寝房的一角有妆台,福临晨起便坐在那儿,由伺候梳头的太监帮他扎辫子,辫梢还要垂下许多珠宝,瞧着沉甸甸的。因怕在镜中看到自己现在非神、非人、很似鬼的模样,我便从不敢近前。

      前两日,福临端详了我许久,忽而说:“你脸色一直不好,是否身子不适?”

      我猛然便垂了头,一头倾散的长发零乱洒落,月白色的袍子无声飘了飘,情状甚是惨淡。我讷讷不能语。那一刻,我心头对那董鄂斯斯的羡慕便又多了一分,她的脸色向来是红润粉嫩的,恰若三月花。

      福临把手里的《史记》一丢,含笑凑到我脸前,掌心摊开:“瞧,这是什么?”

      我抬眼看去,便见福临白皙干净的掌心放了一枚白底青花的小瓷盒子,精巧扁圆,看似简单,却清雅怡人。我一怔,福临已抬手将那盒子打开。

      盒子打开,里头一朵绛色莲花。

      盒子本就小,莲花更小,然而因为花瓣描摹细致,形状优美,一眼望去不仅没有小家子气——柔腻红花,配上光滑白瓷底色,竟是自成一方纯粹而旎艳的世界。

      那莲花材质,瞧着香甜软腻。我愕然看向福临。

      福临笑着解释:“这是胭脂扣,里头这是胭脂,可以让你脸色好些。”他把这青花瓷胭脂扣捧至我面前,满是期待地问:“香么?喜欢这个味道么?”

      我在这世间,除去视觉与听觉,还有福临能与我相握的左手外,便是个毫无关系的人。所以当下并未闻到香味,但仍是笑一笑:“香。”

      福临霎时开怀,他抬手像是要拨开我脸侧的头发,手指却直直从我发间穿了过去。他笑意一凝,怔怔望着我许久,忽而缓和地,仿佛不经意笑问:“你是心存避讳,不愿让我触到你,还是不能呢?”

      我明白,这个问题已困扰了福临许久。

      我静了静,准备短话长说,趁着福临早朝已结束,又尚未开始研读那《房间秘事》,须得将他与我的关系重申一下:“你与我并非同类——”

      “你不想知道这么雅致的玩意儿我是从哪儿得来么?”福临将那胭脂扣合上,笑嘻嘻地,非常大声地打断了我。

      他的眼神亮晶晶的,里头一片光华,太耀目,反而让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意味。我被人打断,颇不情愿:“哪儿得来的?”

      “今早在慈宁宫,悄悄问苏嬷嬷讨来的。”福临瞧着他手里那小玩意儿,得意洋洋道:“别小看苏嬷嬷!每回各地上来的贡品,皇额娘都是让她先挑的,她那儿尽是好玩意儿!”

      他说罢,起身下了炕,招呼吴良辅上前“侍书”,他往外走,又蓦地回头朝我扬了扬手:“这胭脂扣我替你放在妆台上,你若想玩儿,便让我替你打开。”

      ……

      当下我在妆镜前缓缓坐下,平静了心神,方抬眸向镜中看去。镜中人美则美矣,但苍白单薄,眉眼于素净中,总带有朔宫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冰雪冷清。

      我抬手去摸镜面上那轻抿着的淡色嘴唇,触不到,指尖一片虚无。中圣与我是全然不同的人。而福临与我,并非同类。

      却是一低头,发现福临这原本简洁的梳妆台上,竟挨挨挤挤放了不少造型精美的盒子,那青花瓷胭脂扣放在其中,不算华贵,但胜在清动灵透。

      我正一件一件瞧着,身后忽而传来福临的笑声:“喜欢哪个?我打开给你瞧。”

      我摇摇头,却是朝镜中的福临看去。

      他穿玉色便服,外头罩了件天青色褂子,腰间挂佩玉,衬得一身清爽利落,英姿勃发,尤其没看到他衣上那些繁复冷冽的龙纹绣,让我心头莫名轻松。

      我看他许久,方发现他亦从镜中望着我……我们俩的身影映在镜中,色调还算是和谐。

      两人目光一触,我猛然站起身,福临挽住我的手,语调温柔:“怎么了?”我转开脸,福临一步转到我面前,笑眯眯盯着我:“怎么了?”

      我躲闪着,不愿让他看到我的脸,他却偏偏不肯,一定要盯着我瞧。

      我微恼:“你看什么?”

      福临手抚着下巴,仿佛琢磨了半响,才眨了眨眼,朝我亮闪闪一笑:“我瞧你今儿脸色不错。”

      我诧异地瞥了眼镜中的自己,素白中竟破天荒夹了一丝红晕,脸颊一股燥热。福临忽而调皮地在我额头上亲了亲——虽触不到,但我从镜中看到他这动作,再次惊呆——福临快速抬眼瞧着高深的屋顶,扯起我往外走:“时候不早了,快走!”

      出养心门,上马车。我诧异:“这是去哪儿?”

      “出宫。”

      “……”我呆住,这两年,福临除了出宫前往南苑行猎外,便再未踏出过紫禁城。他今日——我为难地想劝谏,却又不愿提到庄太后,生怕触及福临的伤心事。

      正犹豫不决,福临已朝我朗朗一笑,认真道:“你放心,这次出宫,皇额娘准了的。”

      我半信半疑,马车已骨碌碌启程。却是走了片刻,马车又忽而停住。我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怎么回事。福临脸色不悦,压低声音:“吴、良、辅。”

      听不到吴良辅答话,却是马车的双开门被人自外推开——

      一张胖乎乎的圆脸从那门缝里探进来,两眼一眯乐呵呵望着福临:“皇帝哥哥!”

      福临原有些紧张的,此时蓦地呼出一口气,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博果尔。”

      福临话音一落,博果尔已跳上马车,快速将车门关上,朝马车外叫了声:“快走快走!”福临冷声道:“下车。”

      博果尔个子也拔高,身上瘦了下来,脸却仍圆圆的,透着一股古灵精怪的憨厚。福临身为兄长,对他这个弟弟向来纵容,所以他兄弟二人关系甚佳。

      当下福临赶博果尔下车,博果尔鼻头一皱,反而往车壁上一靠,懒洋洋道:“才不呢,皇帝哥哥偷偷出宫去玩,这次定要带上我!否则我便告诉皇额娘!”

      “你敢!”福临沉甸甸道。博果尔丝毫不怕福临,赖皮道:“那皇帝哥哥带我出去!”

      我静然旁观,终于明白,福临方才是骗我的,他出宫,庄太后根本没批准,他这次依然是偷偷出宫。

      一路上,福临都冷不丁儿瞧着博果尔,眼神欲杀人。博果尔假寐,不时做鬼脸瞪福临一眼。直到马车再度停下,吴良辅在外头轻道:“九爷,十一爷,到了。”

      福临拉着我,一股脑儿跳下马车。却是人来人往的街市,人烟市肆深处,我们停在一处小小的胭脂店门外。我不解福临何意,任由他拉了进去。

      店内人并不多,只两个衣着整洁的店小二在打瞌睡。福临一进门,贵气逼人,那俩小二登时醒来,纷纷上前:“这位爷——”

      他们这才回过神福临是位“爷”,不知要买胭脂作甚……他们相视一眼,随即笑脸迎客:“不知小爷要买点什么?”

      福临漫不经心四处打量,吴良辅已笑道:“咱们先见你家二老板,再谈买胭脂的事儿。”

      “我们二老板出去吃酒席了,不在!”听无钱可赚,其一名店小二板起脸不悦道。

      另一店小二亦板起脸:“的确,隔壁李二叔妹子的表哥家儿子的干哥哥今日娶媳妇儿,老大溜进去,不仅能喝到不花钱的喜酒,还能领些喜钱回来。”

      吴良辅嘿嘿一笑,从袖中掂起一锭银子:“两位小哥,不知哪位去跑一趟,将你们二老板请回?”

      古往今来,无人不见钱眼开,银子在前,老大何处?

      当下两位店小二争着要去请老大,正要拳脚相向,吴良辅连忙从袖中又摸出一锭银子,汗涔涔道:“两位小哥都去,咱们留下来看店,只望小哥们快去快回,咱们还有赏银!”

      待两位店小二争先恐后奔出胭脂铺子,吴良辅方在一旁的座椅上铺好坐垫,请福临坐。福临并不理会,径自在各个胭脂盒子间走来穿去,不时拿起来看看。我不懂这些,却听福临笑赞了一句:“倒还不错。”

      我闻言正要细看,却是门外传来一声喝骂:“你们这俩没良心的!不就是这么点银子么!便将你家老大卖了!”

      “老,老大,是你亲口说的,不见钱眼开的是傻子,咱们兄弟俩答应过你再不做傻子了,所以……”

      “还有理了!”外头气势汹汹走进来一个瘦小的身影,抬手一个爆栗便要打上怯怯随在他身后的高他半个头的其一店小二的后脑。福临放下正在看的一枚胭脂扣,淡淡看了过去。

      那正欲打人的“老大”眼神无意识掠过福临,毫无征兆地,猛然又退回来。下一刻,“老大”打人的手猛然收回,只是死死盯着福临瞧。又下一刻,福临已拉着我走过去,笑着道:“石小寒,别来无恙。”

      戴一顶灰色的旧帽子,穿褐衣短打,眉宇间带着俏生生的英气,若不细看她俏丽的眼眸,俏丽的面庞,猛一看过去,倒像是个气势彪悍的街头小霸王。

      如此彪悍的女子,除了石小寒,这世间绝无第二人。我暗暗赞叹。

      福临走近前,正要再说话。石小寒嘴里已恨恨吐出四个字:“这个坏人!”继而,一个爆栗便要打在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的福临身上——福临见势不对,利落闪在一侧。石小寒手法灵活,她即刻跟上。福临再闪开。却是门外正走进一个人,嘴里乐呵呵问:“九哥,你好端端来这胭脂铺子——”

      博果尔话音未落,已化成一声凄厉嚎叫:“嗷!混蛋!哪个混胀竟敢打本……大爷!”

      彼时,他手里还攥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烧鸡腿,嘶吼间,已将烧鸡腿扔出去,手按在脖颈后头,抬起充满愤怒的眼眸四处乱看。石小寒一见她打错人,先是心虚,下一刻听到店内“哐啷”一声,转脸看去,却是她平日里最珍贵的一只传说是当今圣上曾御用过的桃花碗被那烧鸡腿砸落在地,桃花心碎。

      石小寒眼中,火起。她也嚎叫一声,扑上前和博果尔厮打到一处。店内诸人目瞪口呆,竟都忘了上前劝架。

      福临一怔过后,随即瞄一眼吴良辅方才为他铺好的座椅,唔,看着颇舒适。他眉毛一扬,好整以暇坐上去,翘起二郎腿,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半个时辰后,博果尔鼻青脸肿,手背上脖子上,到处都是被撕咬抓挠的血痕,他坐在小店西侧的凳子上“咻咻”喘气,眼神血红盯着石小寒。石小寒帽子不知何处去,一头乌发零乱倾泻,脸上也青肿,她攥紧拳头,“咻咻”喘气,与博果尔雷霆对视。

      小店内一片狼藉,嫣红的胭脂乱洒,香味甜腻。

      福临手撑着头,优哉游哉,心情不错。

      这时,一个原本被吓得缩在柜台后的店小二跑到石小寒身旁胆战心惊道:“老大,我初步算了算,咱们‘石记胭脂红’今日损失了二十两银子!”

      石小寒不甘示弱与博果尔对视,却抽口冷气:“二十两!为何损失?”那店小二瞄了瞄这满地狼藉残红,怯生生道:“今儿这架,在咱们店里打,咱们是亏定了……”

      石小寒透亮的眼眸四下一扫,这才猛然回神,她满目心痛:“我的店,我的胭脂,我的银子!失算!”她一拍桌子,起身冲到博果尔面前,揪起博果尔的衣襟,恶向胆边生:“你这个嘴上没毛的臭小子,看大爷我今儿怎么收拾——”

      她话未说完,腰间被博果尔扯开的腰带忽而随她的动作徐徐飘落。天气热,人们都衣衫单薄,石小寒外面罩着褐色布衣,当下腰带滑落,她衣襟大开,便露出里头一件几近透明的薄纱衫,再往里,便是一件粉嫩的肚兜,粉底上绣着嫩黄的两鸭戏水图画,甚是抢眼……

      博果尔正欲奋起再战,却猛然瞧见石小寒穿在里头的肚兜,还有肚兜上那两只在玩水的小鸭子……他惊愕地张大了嘴,傻傻呆住。石小寒见他神情不对,也低头朝她自己胸前看去。

      短暂的死寂的僵滞。

      石小寒是个反应灵敏的人,顷刻,她已一手抓住衣襟,一手攥成拳状,狠狠朝博果尔砸去,那汹涌的力道像是要把博果尔拍到凳子里永世不得超生。她周身燃烧:“我要把你的眼珠子挖下来丢到池塘里喂大鱼!”

      博果尔迅速抬手蒙住他的眼,战战兢兢喊出一句:“大、大、不了我娶你这只疯鸭子为妻!”他情急之下,惊恐过度,竟将“疯婆娘”一词混用为“疯鸭子”。

      显然,石小寒被博果尔说的一愣,手顿在半空。

      福临这才脸色一变,一跃上前将石小寒的手扯住,凝眉道:“博果尔不是故意的,他这是不小心……咳,你莫要生气!那只碗,我赔你!”

      石小寒恼怒地瞪着福临:“你赔得起么!那是我的镇店之宝,是当今皇上用过的御碗,价值无限!”

      “啊?”福临一呆,下意识朝地上那桃花碗粗糙的碎片看去,呃,这么俗气的碗……他嘴角一抽,皱眉喃喃:“这种碗,谁说是皇帝用过的?你莫不是被人骗了吧?”

      石小寒瞅着福临:“你浑说什么!莫非你见过当今皇上?”

      福临正要说话,谁料石小寒已扑上前抱住福临的脖子,狠狠地哭出声:“你这个坏人!这两年你去哪儿了!”

      女人心海底针,此话不假,当下石小寒来势突然,所有人都再度目瞪口呆,连博果尔蒙住眼睛的手都呆呆怔怔放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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