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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第 113 章 ...

  •   夜深了,周鼎华却再一次失眠了,只因缕衣又入梦来。

      梦里的烟花是开到极致的绚烂,在他心头绽放出最绮丽的花朵,他和他十指交缠,在穿梭的人流里紧紧相拥。

      那个寒冷的夜晚,这拥抱异样的温暖,他冰冷的面庞被焰火映得分外柔和,轻轻伏在自己的胸口,两个人的心跳慢慢重合,一下又一下,犹在耳边。

      他对他说,周鼎华,这世上,也许只有你能懂我……

      ……………………

      梦里的连理树亭亭如盖,在阳光下闪烁着翠绿的光华,他眉眼间俱是暖暖笑意,柔顺的枕在他的肩上,听他讲述在地愿为连理枝的传说。

      他执着他的手,温柔而坚定的望着他,许下一生的承诺:“缕儿,我喜欢你,一生、只爱你一个人。”

      ……………………

      寒冷的夜风徐徐吹来,不经意的,把那些缠绵的片段吹散了,点点温柔失落在记忆深处,绵绵情意在岁月里斑驳,终于还是无影无踪。而今物是人非,可那些让他心醉不已的曾经,为何在梦里依然如此清晰?

      是不是,他还是,放不下?

      周鼎华长长地叹息,脑海里滚过的又是那些撕心裂肺的痛。

      ……………………

      连理树最茂密的时节,碧绿的树冠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他们的爱情,却已褪去了颜色。

      点缀着金色阳光的树叶悠悠飘落,落满了他的衣襟发梢。

      当他终于下定决心除去他时,已在树下跪了整整三天,想了整整三天,痛了整整三天。

      树叶一直在落,一直在落,厚厚的,铺满了御花园的台阶,掩埋了甜蜜的过往。

      ……………………

      洛水滚滚东逝,帐外通红的火光冲破了夜色,熊熊燃烧着,他的脸在火光里显得影影绰绰,笑声却是冰冷的让人心都寒透:“我不走,还等着你的鸿门宴不成?”

      冲出包围的那一刹那,他回过头来,与他遥遥的对望。

      相隔了重重刀光剑影,相隔了士兵震耳欲聋的喊杀,相隔了洛水粼粼波光,两人视线交错,凝眸间相对无语。

      他疾驰而去,从此走出他的视线,再不回头。

      ……………………

      漫天白雪里寒光暴现,他手中利箭猛然飞出,化作一点银芒,干净利落地,刺入他的心口。

      回首刹那,望着他的那双妩媚妖娆的眼眸,只剩下深深的茫然和浓浓的悲凉。

      从此情天难补,恨海难填。

      ……………………

      他和他,都背叛了最初的誓言,为了种种理由,背弃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徒留一身深深的伤痛。

      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呢?

      今日,他竟然对他说,“遇见我并不是意外,我知道你会来,所以一直在这里等你。”

      他们,还有资格彼此等待吗?

      他说,“十年的仇恨太沉重了,今夜我们都忘了吧,忘掉十年前发生的一切,只在今夜,给彼此一个解脱,可好?”

      他不是不想忘掉,可一箭穿心的痛,挥刀断臂的伤,国破家亡妻离子散颠沛流离的苦,怎么可能轻易忘掉?

      他不是不想解脱,可江山未复,大仇未报,百万大军蓄势待发,怎么可能轻言放弃?

      看到他那一刹那,其实心底还有隐隐的惊喜,乍见他形销骨立神情憔悴,其实还会有不自觉地怜惜。

      孤寂的泪水顺着脸颊悄然滑落,滚入嘴角,惊人的苦涩。

      周鼎华抹了一把脸,满手的冰凉,居然,还会为了他,流泪。

      金缕衣,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月影西移,天玑带着七位飞羽令的顶尖高手,穿梭在周军营地的暗影之中。

      就在今夜,牟一苇带回了他们令主的噩耗。

      他们视之为神的令主,被周鼎华的暗器所害,离开了他们。

      飞羽令是个特殊的杀手组织,他们与令主一起被北夏王暗中培养,同食同宿,情同手足,天枢等人背叛之后,他们更是珍惜每一个成员,誓要生死与共。

      牟一苇的话在心头缠绕许久:“你们令主的武功出神入化,五国之内绝无敌手,若非被周鼎华暗中谋害,怎会轻易殒命?”

      风飒飒,天玑缓缓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道嗜血的红光。

      令主,我等必定取周鼎华性命,为你祭奠!

      “陛下,夏将军、傅大人回来了,正在帐外求见。”

      帘外的通报声惊扰了周鼎华的思绪,听闻此讯,周鼎华披衣而起,对着帐外道:“快宣。”

      “陛下”夏钧雷和傅悠风尘仆仆的走进帐来,披在身上的斗篷罩了一层浓浓的严霜,俨然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

      “事情办得怎么样?”周鼎华亲自扶起了跪地行礼的两人,焦急的问着此行的情况。

      “陛下安心,”傅悠沉静的敛眉,“夏将军与臣前去接洽,一切顺利,他愿与我军里应外合,臣等仔细探察过,确定并非诈降之计,他是真心投靠。”

      周鼎华点了点头,“辛苦两位爱卿了,且……”话音突兀地一顿,周鼎华陡然后翻,间不容发之际避过了一片暗箭。

      周鼎华所在的军帐蓦地被利刃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凛冽的夜风呼呼倒灌进来,夹杂着无数闪烁着幽蓝光芒的飞羽令铺天盖地而来,直扑周鼎华!

      暗夜里,帐中无声无息地显现出天玑杀气腾腾的身影,身后七位飞羽令成员仗剑而立,八道视线落在周鼎华面上的那一刻,手中利剑齐刷刷划过一道森然的寒光,剑气瞬间暴涨,身形变换之间,已然交织成一张剑光之网,将周鼎华严密的罩在其中。

      “来人,救驾!”傅悠惊呼一声,却被夏钧雷顺势推到帐中一角。夏钧雷沉下脸来,抽出佩剑,风一样扑入战团。

      帐外的护卫大约是都被飞羽令结果了,帐内一片混乱,居然没有一人前来救援。偏偏今夜值守的暗卫首领湛泸和周鼎华的贴身总管董笠都被周鼎华派出去执行别的任务了,导致周鼎华身边一个守卫也没有,局面异常被动。

      夏钧雷加入战阵,飞羽令分了三人去对付夏钧雷,周鼎华的压力稍稍减轻,但他本在休憩,连夜起来接见夏钧雷和傅悠,佩剑飞龙仍悬挂在内帐床头,此时赤手空拳与飞羽令五大高手相搏,仍然险象环生。

      尖锐的金属破风之声击碎耳膜,天璇手中的短匕直取周鼎华头颅,周鼎华正与天权交手,听得耳后风生,敏捷的扭转身形,头偏向一侧,匕首擦着鬓边飞过,削断周鼎华几缕发丝,余势未衰,直直没入身后的桌案,兀自颤动不休。

      一闪一避不过眨眼之间,周鼎华身形乍退,空荡荡的右手衣袖却突然被天权扯住,身形一顿,天玑瞅准时机,一剑补上,向着周鼎华的胸口飞速刺来。

      周鼎华欲退,一时却挣不脱天权,躲在一旁的傅悠见势不妙,随手抄起身边一个厚重的瓷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天玑掷过去。

      原来飞羽令此行目标是刺杀周鼎华,对于不相干的傅悠并不在意,知其不曾习武,便任由其躲在一边观战,不曾出手伤他。没想到偏偏是傅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坏了飞羽令的刺杀大计。

      天玑察觉有人偷袭,本能的伸手一挡,露出瞬息空档。趁此良机周鼎华陡然撕裂衣袖,挣脱天权阻挠,运足十二分功力,身影冲天而起,如风般跳出包围圈,直奔内帐。

      天玑眼见周鼎华突围,不由暴怒,挥手拨挡瓷瓶之时已运功其上,周遭空气随着他内劲的散发逐渐凝固,瓶子被这股无形气流阻挡,速度越来越慢,尚未飞到天玑近前,突然转了方向,被内力震碎成一片片锐利的碎瓷片,瞬时化作最狠毒的暗器,如银瓶乍破般倒飞了回去,悉数指向毫无遮挡的傅悠!

      “东篱!”

      在一边陷入苦战的夏钧雷大惊失色,顾不上阻挡身后如蛆附骨的剑锋,任由其在背后划出狰狞的伤痕,猛地蹿出战圈,赶在瓷片飞到之前挡在了傅悠身前。

      夏钧雷的轻功并不出色,这一次疾奔是他一生从未有过的迅捷,此时此刻,他却无比庆幸,他的东篱被他护佑在身前,安然无恙。

      浓浓的血在背后蔓延开,锋利的瓷片扎入了夏钧雷的头颅,后颈,肩背,两股……将他切割的体无完肤。

      泰山崩于眼前尚能冷静自若的傅悠,这时候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疾扑到夏钧雷身前,将他死死揽进怀里。他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胡乱把手按在伤口上,试图帮夏钧雷止血,可怎么止也止不住。夏钧雷身上的伤口太多了,红色的血如涌泉一样迸出来,沾的傅悠手上黏黏浓浓,血腥的味道快要把他淹灭了。

      那夜干将万箭穿心死在眼前的可怕场景又在傅悠眼前浮现,傅悠拼命地摇着头,嘴里含混的叫着夏钧雷的名字,眼泪簌簌而落。

      “钧雷,钧雷,你别吓我,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滚烫的泪水落在夏钧雷面上,夏钧雷心疼的看着傅悠,想伸手抹去他腮边的泪痕,可还没来得及抬起手来,就觉得后脑一阵剧痛,眼前一黑,陷入了昏迷。

      傅悠猛地抬头,就见帐中空空荡荡,其他七个刺客大约是去追杀周鼎华进了内帐,只剩天玑不知何时立在身边,重重挥出一掌劈晕了夏钧雷,手中宝剑寒若秋水,直指在自己眼前,一闪一闪,透出冷冷杀意。

      “坏我大计者,杀!”

      傅悠愤恨的瞪着天玑,思绪却慢慢平静下来,心想若是夏钧雷救不活,自己随他同赴黄泉,却也不错。

      天玑手中长剑一挑,正要向傅悠落下,突觉四周凝滞的空气瞬间爆裂,心念一动正要闪避,身后一道回旋剑气已当头压下,气势如虹,直上重霄,瞬间便割断了天玑的头颅,鲜血“噗”的一声溅上了傅悠衣角。

      原来是周鼎华抢进内帐取了佩剑重新杀出,见傅悠命在旦夕,挥臂投出宝剑斩杀天玑,救下傅悠一命。

      锐利的剑锋在半空飞旋一圈回到近前,周鼎华飞身而起,顺手接住的同时自上方垂直劈下,银芒点燃空气呼啸而至,被剑芒笼罩住的天璇躲闪不及,只得抬手硬接,随着尖锐的金属碰撞之声响起,天璇的剑断作两截,连同握剑的手一起齐根切断。

      天璇惨叫一声滚倒在地,其余刺客无不被周鼎华的气势骇住,一时不敢上前,只将他团团围住,寻找刺杀良机。

      周鼎华稳稳端住宝剑,与剩余刺客对峙,如渊停岳峙,岿然不动,浑身上下不露一丝破绽。

      大周帝王浑身散发的霸气如有实质,令周遭刺客压力陡增,不由自主把功力提升至极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惊天霹雳。

      正僵持间,忽闻帐外喧嚣声起,近卫军已经察觉这边出了事,纷纷赶来救驾,在统领指挥下将主帐团团护住,弓箭手四散排开,弯弓满弦,对准主帐,只待刺客一出,便乱箭射杀。

      几个刺客明白大事不妙,互相瞥了一眼,知道今日已断然杀不了周鼎华,不再犹豫,齐齐后撤,撞破大帐冲了出去。

      帐外顿时万箭齐发,兵刃相交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死里逃生的周鼎华长出了口气,手中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心头却是一阵阵哀凉。

      飞羽令令主白羽清的武功独步天下,从来不服任何人管束,放眼四海,能驱使飞羽令的只有一人。

      金缕衣,是你要杀我么?

      是啊,除了金缕衣,还有何人能号令杀人不眨眼的飞羽令?

      他在永陵说的话果然是骗自己的,他心里,还是恨不得要了自己的性命!

      周鼎华苦笑,在旧梦里柔软下来的心,再一次坚硬了起来。

      金缕衣,你果然,从来没有爱过我!

      “是你派出飞羽令去杀他的,对不对!”缕衣浑身都在颤抖,挣扎着从病榻上站起,满面怒容的盯着匍匐在地的牟一苇,“除了朕和白羽清,只有你能说服他们。”

      “不错。”相较于缕衣的大发雷霆,牟一苇却显得意外的冷静,毫不犹豫的点头承认。

      “你,你怎么敢……”缕衣指着牟一苇,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

      “臣知道陛下曾下过旨意不得伤害周鼎华,但臣不会请罪的。”牟一苇语声坚定,缓缓抬起头凝视着缕衣,深刻的目光一遍遍描摹着缕衣消瘦的轮廓。

      “陛下从永陵回来之后越来越郁郁寡欢,病势也跟着一日比一日沉重,多少奇珍灵药灌下去都不见丝毫起色。这分明是心病,能让陛下如此的,只有周鼎华。”

      说到这里,牟一苇深深叹了口气,神情越发黯淡,语气却反常的强硬起来:“我绝不允许他再伤你的心!”

      台上烛已半残,光焰闪烁间,牟一苇陡然起身逼近缕衣,一把抓住了缕衣的胳膊,双眼坚定地注视着缕衣,一字一句,他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多少年来的心声。

      “我决不再允许任何人伤你的心,我要你随心所欲,自由纵横,日日能见你展颜,朝朝能闻你欢声,我想要你还像当年我初识你的时候那样,无忧无虑,骄傲耀眼!”

      火光一下子凝滞住了。

      牟一苇慢慢放缓手上的力道,温存地握着缕衣的手,单膝跪了下来。宽阔的御极宫里,回荡着牟一苇温柔如水的声音:“牟一苇此生,不求权倾天下,不求闻达诸侯,不求富可敌国,甚至不求你的回应,我一生所求,不过是默默守着你,看你安安乐乐,自在快活。缕衣,”牟一苇一眨不眨地看着缕衣,目光渐渐转柔,犹如一片潋滟波光,在眼底隐隐涌动。“我只要你快活,便是肝脑涂地,我也九死不悔!”

      缕衣手猛地一抖,唇抿得极紧,一脸复杂的望着牟一苇,满腔怒气早已消散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满身凄凉。沉默良久,他忽然疲倦的合上双眼。

      “你以为,他死了,我就不再悲伤?你以为,这世上没有他,我就会快活?难道你忘记了,失去他的这十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夜以继日的心痛,永无救赎的绝望,我绝不想再受一次了。是,他活着,我痛苦,我痛不欲生;可若是他死了,我更痛,我简直生不如死!”

      缕衣用力把手从牟一苇手中抽出来,唇角荡开一抹艳丽至极的笑,眼泪却夺眶而出,“一苇,我不用帝王的身份来命令你,我只以缕衣的名义恳求你,别再伤害他了,你伤他,就是伤我,他若死,我绝不独活!”

      牟一苇浑身一僵,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他再也掩饰不下去心头之痛,涩声问缕衣:

      “就算他那样对你,就算他再伤害你,就算他要你的性命,你也无怨无悔吗?”

      缕衣呵呵低笑几声,两行泪急切的沿着脸颊淌下,半晌方低哑道:“这条命,本就打算和他的江山一起还给他的,”顿了片刻,缕衣昂起头来,语音铿锵,掷地有声:“我与你一样,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忽听“喀嚓”一声响,牟一苇额上青筋毕露,双拳紧握,指节被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你终究,还是爱上了他!”

      缕衣苦笑了一下,慢慢地、郑重地点头:“终此一生,我只爱他一人!”

      牟一苇脸色一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走近缕衣,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颤声道:“若死的不是周鼎华,而是我呢?你会不会,也为我落泪?”

      缕衣闻言豁然抬起头来,蹙眉道:“你胡说什么?”

      牟一苇看着他,目光深邃而悲伤,静默片刻,忽然摇摇头,放下了手,凄然一笑,道:“你别胡思乱想,我没事。”

      缕衣察觉到牟一苇的反常,一把攥住他的手,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一时僵在了那里。千言万语,面对着一苇数十年痴心,都显得无比苍白单薄,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牟一苇盯着自己被缕衣握住的手,呆了一呆,抬起头来痴痴凝望着缕衣,似乎要将他的模样铭刻入心一般。

      “一苇,”缕衣怅然一叹,终于还是开了口:“你希望我安安乐乐,自在快活,我对你,何尝不是如此?你的心意,我早就明白,只是……”

      缕衣踌躇了一下,还是咬着牙说了几十年藏在心底的话:“我于你,始终只有兄弟之谊,并无爱恋之情。我明白,说破之日,便是你离开我之时,是我私心作祟,我不想失去你,所以我一直装糊涂,我……”

      “别说了”牟一苇伸手捂住了缕衣的唇,神情痛苦至极“求你,别说了。”

      缕衣却拿开了牟一苇的手:“一苇,世间并非只有一个金缕衣。”

      “可我已经爱了你半生,哪里还有余力再去爱上其他人!”

      牟一苇突然嘶声吼了起来,从来坚毅果敢的汉子竟瞬时泪流满面。他抬眼看着缕衣,深深深深,似乎前生来世的深情爱恋,此刻都聚在了他眉下眼底。

      他陡然跨前一步,颤抖着手,捧起缕衣的脸,在额头烙下一吻,轻如鸿羽。

      深入骨髓的痛在心底蔓延开来,缕衣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他能感受到这个吻表达的含义,绵绵无尽的相思,肝肠寸断的绝望,以及凄切悲伤的诀别……一缕愧疚化入血脉,散到四肢百骸,再也剔除不去,排解不了,遗忘不掉。

      此生此世,他注定辜负一苇了。

      牟一苇舍不得放手,他捧着缕衣的脸又贪婪地端详了一会儿,终于退后两步,躬下身子行礼,“陛下,臣告退了!”

      缕衣伸出手想要挽留,却又犹豫了,他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一苇留在身边呢?

      刹那,陌生的惶恐和无奈充斥了心间,让他伸出去的手又退缩了。

      只这片刻迟疑,牟一苇已飘然而去,衣角自他手中轻柔地滑过,徒留满手空寂虚无。

      默默地目送牟一苇消失在视野中,缕衣心中萦绕着说不出的落寞和不安,冥冥之中,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他注定要失去这个朋友了,他拼命想要挽留,却终究什么也留不住。

      似乎感受到了缕衣的目光,牟一苇迈出的脚步忽然顿住,回头望着他,缓缓露出个笑容。

      缕衣从没觉得一苇笑得那么美过,在萧瑟的冬日里宛若一缕春风忽来,催开了千树万树的绿叶红花;宛若出岫白云,不染纤尘,翩然乘风而去……

      两行泪再度涌出,顺着面颊簌簌而下,从此,守护在身边的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

      后来乍闻噩耗,缕衣总止不住的想,若是当时他知道这是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一苇,他会不会不顾一切,阻挡一苇离去的步伐?

      可惜世间没有未卜先知,所以才会留有那么多遗憾和愧疚,便是九五至尊,也无力避免。

      周旻有些急促的迈进议事大帐,将拢在袖中的书简取了出来,恭恭敬敬呈给周鼎华。

      周鼎华倾身问儿子:“何事如此焦虑?念给朕听听!”

      周旻应声展开书信,念道:“……叛军周氏者,人非贤德,地实寒微,然包藏祸心,假托先帝之名,起兵窥窃神器,实人神之所同疾,天地之所不容……”他突然失声,不自觉的抬脸,与周鼎华冷冽的眼光碰在了一处。

      “念……下……去!”周鼎华低沉有力的命令道。

      “是!”周旻顿了顿:“今以牟一苇为帅,卫彰为副将,发五十万大军讨逆,十日后,决战于霄山穷碧湖!”

      “咔嚓”一声,周鼎华所坐座椅的扶手应声而碎,周鼎华阴沉的脸色让周旻看的心底发寒。

      “终于下战书了么?”周鼎华冷哼一声,突然低低的笑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决一死战吧!”

      “可是父皇,”周旻急急上前一步,“前几日刺客夜袭,夏将军重伤未愈,我军损失良将,正是士气低落之时,此时决战,只怕于我军不利啊!”

      周鼎华眉头一蹙,起身携了周旻的手,道:“随为父去探望探望钧雷吧。”

      夏钧雷帐中,傅悠正焦虑的望着夏钧雷了无生气的容颜,满面忧色,未曾注意到悄悄到来的周鼎华父子。

      “符笙,夏将军怎么一直昏睡不醒?”

      周鼎华踱进夏钧雷的帐子,制止了闻声要行礼的傅悠和符笙,伸手将披风解下盖在夏钧雷身上,回头沉声问一旁诊脉的符笙。

      自刺客夜袭之后已是第五日,夏钧雷伤重不起,一直昏迷,甚至一度没了气息。幸好此时神医符笙正在军中,妙手回天,总算保住了夏钧雷的性命。傅悠更是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夏钧雷床前,在傅悠悉心照顾之下,夏钧雷的外伤倒是渐渐有了起色,只是不知何故一直不见醒转。莫说傅悠急的憔悴不堪,连周鼎华都开始担心,眼看决战在即,也不知夏钧雷还能否恢复。

      符笙无奈地摇了摇头,瞥了一眼一旁殷切看着他的傅悠,心头有些不忍,却还是答了话:“筋脉尽断,四肢俱损,虽是捡回一条性命,以后也再不能上马杀敌了。”

      周鼎华和傅悠听了这话,都是一震,可是更残酷的宣判还在后面,只听得符笙道:“外伤倒是于性命无碍,只需仔细调养,终会痊愈,至于他昏迷不醒,却是头颅中有淤血,伤及后脑,臣已经尽力,只是夏将军伤的委实过重,虽有气息,却神智不清,虽能吃喝,却无法言语,只怕终生都不会再醒过来,只能这样维持着,浑浑噩噩地了却此生了。”

      傅悠身子骤然一晃,多亏符笙一把扶住才没有跌倒。

      他忽然踉跄着扑倒在符笙身前,纳头向符笙重重一拜,垂泪道:“符神医有回天神术,济世仁心,钧雷非神医不能相救,望神医大发慈悲,莫要让他这般生不如死的活着!神医大恩,傅悠当永记心间,但有驱策,必定在所不辞!”

      傅悠是端方君子,风骨铮铮,便是当年向周鼎华自荐,面对着铁腕帝王也是镇定自若,侃侃而谈,何曾如此折腰过?神京兵变之时,杀红了眼的叛军逼宫近前,他依旧慷慨陈词,毫不退缩,何曾如此狼狈过?

      如今,这欺霜傲雪的人物,只因夏钧雷,痛哭流涕,苦苦哀告,连一旁的周鼎华都起了恻隐之心,不由出言问符笙:“符笙,你是当世神医,可还有其他良策?夏将军一心为国,忠勇可嘉,这次受伤也是为了救驾,你就多费心吧。”

      符笙听周鼎华也这么说,不由苦笑:“符笙向来敬重夏将军为人,若有他法,定是不遗余力。符笙虽有神医之名,却终究不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啊,皇上实在难为符笙了。”

      周鼎华的脸也不禁变色:“当真救无可救?”

      符笙叹息道:“药石的确无用,不过,尝闻古时有秉性恒久者,十余年与此类患者对话不辍,也有能唤醒患者恢复如初的先例。只是此事毕竟属传闻,符笙行医以来,却从未见过。”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愿一试!”傅悠慢慢站了起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坚毅神情:“无论三年五载,还是穷尽一生,我都要让钧雷醒过来!”

      周鼎华沉吟片刻,忽然拂袖出了帐子,大声吩咐周旻:“召集三军,朕有话说!”

      集结的号角声声响起,营中将士不敢耽搁,只用了不到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即已集合完毕。

      冬日阴霾的天空里浓云滚滚,寒风肆虐,周军的将士却如不畏寒的松柏,个个身体挺得笔直,一张张面孔肃穆刚毅,手中金戈长矛仿佛有血气缭绕,在昏暗的天色下发出锐利寒光。大军人数虽多,却毫无杂音,只有隐隐杀气在校场上空浮动。

      周鼎华甲胄加身,按剑登上阅兵台,居高临下的看着精心训练的麾下士卒,满意地点点头,忽然运足内力,提高嗓门,将自己的声音远远扩散开去。

      “近日,朕痛失了一员良将”周鼎华语气沉重,“前夜逆贼遣刺客行刺于朕,多亏护国将军夏钧雷拼死御敌,救驾有功,只是逆贼狡诈阴狠,夏将军受伤甚重,只恐从此昏迷不醒。”

      “怎会如此?”

      “夏将军可还有救?”

      “叛军无耻!”

      将帅士卒中,有不少夏钧雷旧部,闻言无不面露忧愁愤慨之色。

      “诸位昔年多有任职夏将军麾下者,蒙夏将军厚恩,此番逆贼欺人太甚,焉能不为夏将军报此深仇?!”

      周鼎华的语调骤然提高:“如今逆贼气衰,纲纪废弛,朝中无贤人之辅,股肱无折冲之势。朝廷暴虐无道,百姓困苦流离。偶有忠义之臣,亦为昏庸逆贼所迫,非但不能施展济世救国之才,反遭暴君残杀屠戮。朕身负天命,折冲宇宙,拥长戟百万,铁骑千群,今欲发三十万雄兵,讨伐逆贼,尔等可愿相从?”

      周鼎华声声铿锵的鼓舞稳稳传来,气势雄浑,仿若烈火席卷、沧海奔腾,三军将士被这股一往无前的气魄所引领着,仿佛看到了自己浴血沙场,斩尽敌军,攻破神京,论功封赏的胜利场景,豪情顿生,胸中热血沸腾翻涌,杀气膨胀到了顶点,莫不纵声高喊:“我等愿跟从陛下,杀尽逆贼!”

      周旻在一旁看着,不禁对自己的父皇佩服得五体投地。夏钧雷重伤的消息让三军士气低落之极,没想到父皇借题发挥,一番鼓励,竟使得三军将士化悲痛为仇恨,化哀伤为杀意,化不利为有利,兵法云,哀兵必胜,如此满腔愤恨的将士,还有什么可以抵挡呢?

      周旻思忖间,却见周鼎华倏然仰头一声长啸,“噌”地拔出飞龙宝剑,直指苍穹,兜鍪上的红缨在寒风中飞扬,刺红了在场将士的眼:“此忠臣肝脑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会,望尔等披肝沥胆,来日以富贵相见!”

      冷冽的空气瞬间被爆发的杀意点燃,三军高声齐呼,声响震天动地。

      “奋勇杀敌,拼死报国!”

      “奋勇杀敌,拼死报国!”

      “奋勇杀敌,拼死报国!”

      “好!”周鼎华一声暴喝:“十日后,与叛军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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