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坑草稿》路莫遥

5、阿宛01

　　第一章

　　从七八岁开始，我印象最深的娱乐活动便是同阿良还有阿珩一起去离家不远的茶楼里听说书。阿良是东街那个猪肉摊上大壮叔的儿子，因为阿良的娘亲时常生病，三天两头来我家的药铺抓药，所以我才认识了他。阿珩则是我的贴身丫鬟，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都配有一个不太聪明伶俐的丫鬟以显示她们的聪明伶俐。我家勉强算个大户人家，我阿爹显然也深谙此道，知道我本身不很聪明伶俐，于是我的丫鬟就很不聪明伶俐。而至于为什么只去茶楼而不能去更远一点的地方，理由是我幼时身体孱弱，不宜过劳奔波。这是阿爹嘱咐的，生在一个医药世家却有这样的体质，我深深感到无奈。阿爹说我这体弱的毛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可我从没亲眼见过我娘是个什么样子。阿爹又告诉我说我长得像娘而不像他，我将阿爹的模样和他房里挂着的那副像仙人一样的娘的画像对比了好半天，又深深地感到庆幸。

　　说书的先生一年到头都爱讲同一个故事，就是几年前我们齐国同已经灭亡的燕国在风息之野的那场决战。说书先生说得唾沫横飞，台下的听众也一边淋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成王败寇，大家听故事的时候都很容易涌起一股民族自豪感和满足感，但也有扼腕叹息的时候。说是虽然燕国战败，但燕国的第一大将军肃北却真是个盖世无双的英雄，单单一人便斩杀了我军将士数百成千。直至死去的时候他还头颅高抬眼神凌烈，手中紧握着宝剑，支撑着地面不让自己倒下。他剑上大红色的剑穗被血染成暗红，在风中起伏飘动，令齐国将士久久不敢逼近。那剑穗是与他十分恩爱的妻子永盛公主在战前亲手给他系上的，为了保佑他大破敌军，平安归来。后来在燕国亡后不久，有人偶然在原本燕国境内的岐山上见到一处孤坟，上面刻的正是永盛公主的乳名，传闻当时永盛公主已经带着自己的儿子跟随兄长逃出燕国，但得知肃北死去的消息，她又独自回到这个他们初识的地方，一剑殉情了。

　　听到这里观众往往一阵唏嘘，我觉得大家这么感慨的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位燕国的永盛公主是个有着倾国倾城之姿的美人，在当时与西边赵国的泰安公主齐名天下。两位美人一东一西，也算分庭抗礼，但同是美人，命运却很不一样，泰安公主在九年前被她的哥哥，也就是赵国的国君当成礼物送给了齐王。且不说异国的深宫生活过得如何，但起码性命无忧，这是最重要的。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听说很多有识之商都在找那个永盛公主自刎的地方，打算将它发展成为一个旅游观光的景点。但诡异的是，一时之间岐山上竟然冒出了多个立着同样墓碑的孤坟，每个人都坚持自己找到的那个是真正的永盛公主坟遗址。由于群众辨不清真伪，想要参观也无从参观，弄得景点生意十分惨淡，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阿珩听这故事听了一百遍，也要哭上一百遍，每到这时阿良都会在旁边给她递手绢倒茶水，我则坐在一旁继续闲然淡定地嗑瓜子。终于有一次阿珩怨念地问我：“小姐你怎么不哭呢？你难道没有被感动吗？你都没有什么感想的吗？”
　　我摆一摆手，淡淡道：“我有感想，我当然有感想。那就是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美人，你看，泰安公主多么明智，那个永盛公主就有点傻了，自产自销是行不通的。”
　　这时阿珩和阿良会因为听不懂这高深的见解而一同陷入沉默，我又摸摸下巴，提出一个困惑了很久的问题：“而且你看，这个永盛公主明明是一个人在岐山上殉情，那又是谁把她给埋了呢？”
　　然后阿珩和阿良与我一同陷入沉思，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们整个童年，未果。

　　我家里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还有一只跟我一起长大的狗，取名叫做阿福。我大哥精通商业，帮阿爹把家里药铺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我阿姐做得一手好女工，嫁给了京都里锦缎庄连锁布店的公子。还有我二哥，他琴棋诗画样样精通，此生最大爱好是研究男性与男性的和谐关系……总之秦府上上下下都有正业，除了我。我除了用家里的阿福来试验各种药材，不知不觉把它喂养得同我一般高大之外，实在是乏善可陈。不过阿爹对我很是宽容，也没有太多期望，只求我吃饭喝水的时候仔细别把自己给呛死噎死，或者捣鼓家里药材的时候不要一不小心吞了什么毒药把自己毒死，他就已经很满意了。这么些年，由于我一直让他比较满意，所以阿爹也格外疼我，半句重话也没有对我说过。邻里相亲相爱，大家也会看在平日阿爹医者父母心的份上对我多加包容，虽然市井生活平淡寡趣，倒也算安逸闲然。

　　但到我十三岁这年的秋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天我原本打算去后院找阿福试试我新调配的一味药剂，可用于镇静催眠。它较之迷烟没有那么让人感觉猥琐，较之香料效果又更加显著一些，重点是它具备毒药的一切特性，无色无味，入水无形。我为这一味配方伤神了很久，主要是因为我二哥近来不知又看上了哪家的公子，他时常喜欢泡一壶茶，然后找我到月下去聆听他对于男性间和谐关系发展得出的新领悟和新见解。我总是对此感到迷茫和痛苦，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问他说：“二哥，实践出真知啊，你为何不亲身实践这些理论，而要找我一个女子来探讨呢？”
　　每到这时，二哥总望着远山皓月，沉默不言，脸上带着我和世人都不懂的哀思。但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的心灵会遭到极大的扭曲，是以才有此下策。

　　然而出发之前，阿珩告知我今日府上将有宾客来访，阿爹特意叮嘱我不要出房门，呆在屋里好好地练习书法。我想，阿爹一定是为了不让我这个闯祸精给秦府丢人，那么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我离开秦府。为了躲过阿珩，我逃出府后便在街上东奔西窜，一路往偏僻的地方跑。等我回过神时，已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见四面草木横生，十步开外的空地上有一口传说中的井。

　　一阵寒风刮过，落光了叶子的枯枝瑟瑟作响。此情此景真是萧索，虽然在各种戏本子里面，萧索清冷的地方都是传奇人物发生故事的地方，但我是个非常有自知自明的孩童，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泛泛之众，不可能拥有那种神奇的命数，于是坐到井边歇歇脚，打算恢复一些气力后再离开。
　　谁知道造化弄人，也许我没有传奇人物那般绝处逢生的运气，但却有类似他们的坎坷命运。只刚坐了一小阵，远处几个拎着大刀的莽汉便朝着我的方向奔来，不分敌友地一路厮杀。凝神去听他们的对骂，原来是因为分赃不均。我由于惊吓过度而呆在井边一动不能动，直到他们逼近眼前才终于反应过来。可是那时已经退无可退，我正想大声提醒：“不要伤及无辜！”一把明晃晃的刀已向我挥来，我被刀光刺得晕了神，本能地向后仰身躲闪，结果是噗通一声掉进了井里。

　　在下坠的过程中我想起两件事，一是后院的阿福，不知往后若是没有了我的药物饲养法，它会不会变得体弱多病。二是从此再也无人可以听我二哥倾诉他的满腹忧思，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记得小时候曾听阿爹说过，人在死之前最后想起来的东西，必定是此人这辈子最心心念念的，最重要的牵挂。而我最重要的牵挂居然是一条狗和一个断袖的哥哥，可想我这一生该是多么地凄凉。

作者有话说

　　古言，玩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