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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变数 ...

  •   从来到这宫廷第一天起,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中,包括女皇的赏识、萧怀良的态
      度、宰相傅传墨的拉拢,甚至,我还算到了雍王对那皇位的觊觎。一切都符合我的计算,除了那一件事。千算万算,有些事仍然会出乎意料,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冥冥中的安排么?
      前两天收到消息,女皇的左膀右臂都要回京了,奉旨督造乾陵的雍王龙罡乾,还有便是那秘密代表女皇处理南诏纠纷的女官施舞。这二人的适时归来,是否预示着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了呢?
      于是当礼部侍郎袁嘉奏禀洛阳平民王显之请愿立雍王为太子,朝中附语者众的时候,我看见那作出诚惶诚恐之态的雍王极力推辞之余,目中却流露出非我其谁之意,便不由暗自冷笑起来。
      女皇对这件奏报极感兴趣的样子,道民之所愿国之根本,这王显之一介平民却心系朝纲,不失为民之典范,当即给予王显之可凭宫中手令随时入宫面圣的殊荣,随即问臣下对立储一事的看法。
      礼部尚书邓尚德、司卫少卿段鸣鹤、太常卿典茂等接连表示赞同,并盛赞雍王的贤德睿智与孝义礼仪,当朝无出其右云云。女皇并未置评,只是拿眼睛不断扫视着臣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有谁会反对呢?这朝野的势力对比便会不言而喻。
      首先站出来反对的是宰相傅传墨,虽然姜是老的辣,但不得不说,他对女皇心思的揣摩还稍有欠缺。他的一番陈词慷慨激昂正气凛然,对王显之的批驳丝毫不留情面,亦毫不客气地影射了幕后主使的雍王,不但雍王的脸面十分挂不住,连女皇的脸色亦沉了下来。
      于是在他打算继续慷慨下去的时候,女皇兴致缺缺地打断了他,并且丢下一句话,立储之事朕自有主张,便离座而去了。满朝静默,没有人敢再开口,谁都以为,这事十有八九便算定了。
      那时,在女皇的丹墀下偶然的一个抬头,我看见了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在此遇到的人。隔着珠帘,看得有些模糊,但我知道我不会错认,她也不会错认,因为在女皇离去时,小心陪侍在侧的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意味深远。我忽然明白,她就是施舞。
      云离,月羽。
      月,你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是吗?
      太极宫的午宴丰盛热闹,臣僚们争相向雍王敬酒致贺,他举杯立在人丛中志得意满。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微笑着自斟自酌。入夜,我单独入宫,去瑶光殿求见女皇,听说女皇正接见那请愿的平民王显之。
      立在廊下等了片刻,便闻召唤。我入得殿内行礼毕,抬头一看,御案旁一人侍立,明眸亦向我注视。月。
      转过目光,见女皇正蹙着眉头,对我道:“那王显之真是得意忘形了,朕不召他竟敢自己来了,真拿鸡毛当令箭了。那些人也不知道拦着他,哼!”
      我恭谨道:“圣上不必为此等小人烦扰,下次他若再来,臣让人将他杖打出宫便是。”
      她微微一笑:“他是可憎,不过——不要随便伤人。”
      “圣上放心。”
      她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道:“贺兰夜晚入觐,可是对皇嗣一事有何谏言?”
      我躬身道:“臣何德何能,岂敢对朝廷大事妄置评议?”
      女皇摆了摆手:“他们今天说的朕都听腻了。贺兰若别有新议,未尝不可,朕不怪卿,卿可放言。”
      于是我再恭谨言道:“圣上一贯以贤德智性使臣下敬服,皇嗣的人选早已胸有成竹,臣子们又何须争论。但圣上同相王母子情深,尚且人心相隔,致使相王如今被贬逐他方,更何况姑侄?圣上龙体康健,立储一事,可缓矣。”
      听到我这番话,一旁侍立的月明显身躯一震。我看了看她,重又垂下目光,等着女皇定夺。心中却是思绪万千,月,你在此何为?
      女皇沉吟良久,喟然道:“朕十数年来广纳才俊野不遗贤,但多的是阿谀谄媚之徒,能如卿般坦荡肺腑之言者,实在寥寥可数,卿一言胜过百官千谏。”
      那夜,我潜入宫中,在昔日东宫的废墟之上静立。寒冷的夜风中,焦土和着腐木的味道充盈鼻端,仿佛烈焰从周围窜起,焚烧着我的身心。就是在这里,我那可怜的父亲母亲,被祖母的一把大火灵肉俱毁,我一生的噩梦也由此而始。
      “烨哥哥。”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当年那件事后,我曾以为再也听不到这称呼了,如今乍然听到,竟无端产生两分激动。只是,云已不在了,若她能看见,该是如何欢喜?不过,真是如此么?
      我回过身,便见到月下的她,清冷地立在广大荒芜的废墟上,长长的影子被起伏的殿宇的残迹扭曲成数段。我缓缓走近她,开口道:“月儿,你在这里做什么?”天音斋的规矩一向是潜心修行上窥天道,绝不直接介入世俗纷争的。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会来,便在这里等你。”
      “等我做什么?”
      “报仇,我要报仇。”她虽然笑着,目光却变得异常地冷。
      我就知道。今天我终于明白,当年的决裂是为了什么。
      “你也爱云?”
      “我同姐姐相依为命,本该在峨嵋山上无所忧愁地终结一生,但你的介入让她迷失了自我,你的不祥之身拖曳她入轮回之苦,更累她命殒魂销。你不配提爱她!”
      我沉沉地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我是累了她。当年若知道来洛阳会有如此结局,我宁可一辈子待在峨嵋山,永不涉足尘世。但……”说到这里不由握紧了拳,声音亦无比阴冷,“那天晚上围攻她的人绝不是偶然聚集起来的,这是为什么,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她冷冷道:“你现在做什么都晚了,姐姐是不可能活过来了。你做这些事,不过还是为了那个皇位,何必找这么多借口?我、是、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她一字字道,多年的积怨就这么毫无掩饰地吐露出来,曾有过的情谊经不起仇怨的日侵月蚀。我明白,再也无法挽回了。
      只是轻轻道:“如果你们当年的占卜是正确的,我便没有退缩的余地;如果我能够退缩,云也不会死了。我要为她拿回这一切。”
      她嘲讽般笑了:“那正是我来此的原因。卦象不可变,人心,却是可变的。”她的眼里闪烁着锐利的机锋,那一刻,仿佛让我看到了天道逆转的错觉。
      五月初五,洛阳的青天白日中忽然出现了一道刺目的亮光,那道亮光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中天划过,消没在东南方。人们大惊失色,奔走相告,扫把星,扫把星来了!灾祸来了!而不知从何处传散开一首童谣,唱道双星出,天下乱,降龙伏虎,桃李满园。渐渐地又有传说四处暗涌,太子勋哲的儿子回来了,要从女皇手中取回黎家的天下;甚至还有人说,太子还活着,他逃过了那场大火,一直在南方寻找着时机重返洛阳,那颗扫把星就预示着女皇的运数到头了,她将因为东南方太子的崛起而陨落。
      这些流言让洛阳的空气变得阴冷起来,皇宫大内虽然一如既往地更鼓交替,但女皇沉肃的面容却让任何人都不敢稍事言笑。这一日女皇在朝堂上终于发作了,她冷厉的目光扫过殿下的群臣,怒极反笑地道:“我大晋立朝二十余载,如今百姓仍对前朝念念不忘,到底是朕有负这乾坤之命,还是众位大晋的股肱未曾为社稷尽心竭力,而令百姓生怨呢?!”
      龙颜震怒,朝堂上静至落针可闻,群臣齐刷刷跪伏于地,齐声道:“臣等有负圣恩,罪该万死!”
      女皇的面容并未有丝毫缓和,她只是带着怒意地站了起来,再懒于看这班唯唯诺诺的臣子一眼,拂袖而去。女官施舞在她离去后代为宣旨,着雍王龙罡乾、武忠王萧怀良、中书令傅传墨至上阳宫见驾,并在最后道,刑部侍郎贺兰庭、傅承业留宫听宣。
      众臣散去后,她步下丹墀,对我们道:“今晨杭州八百里加急奏报,前朝英国公之孙徐绍在扬州作乱,打开牢狱,啸聚叛匪九万余人,打着前朝太子的旗号立匡复府,自封为匡复府上将、扬州大都督,意图恢复旧朝,三日内连下两城,如今乱臣贼子更将起兵之檄文遍传天下。圣上召集二王并宰相大人商议讨贼之计,二位大人年轻有为,圣上亦有意向二位询问平乱之计,二位可早作打算。”言罢自去。
      我注视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想到那日她说的那番话,人心可变……如今果然再起战乱,而且注定不会就此平息。
      同立在廊下,望着暗沉的仿佛预示着乱事将起的天空,傅承业沉声道:“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你可否对我坦白说一句话,你究竟是谁,为何来洛阳?”
      我望着天际那片暗云,悠悠道:“傅公子,难道你没听说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民谚么?有些事,还是不必穷根究底的好。”
      他冷笑一声:“同在刑部,你以为我当真对你那些事装聋作哑?你借查云州之案,半月内调集了京郊、云州共五百三十八份卷宗,其中三十二份卷宗涉及之人,乃五年前武忠王府后花园追袭之凶!”他见我无动于衷,倏地转身直视着我:“师兄!你既然回来,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师父早已为当年之事追悔莫及,难道你就真的丝毫不念师徒之情?!”
      我看了他一眼,满脸殷切之情,淡淡道:“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去见他。”转身朝上阳宫宫门行去,内侍正长声宣召:“宣——刑部侍郎贺兰庭、傅承业觐见——”
      女皇高坐在案前,月依然侍立在侧,案前雍王龙罡乾、武忠王萧怀良、中书令傅传墨一溜儿排开恭立着。女皇正手执一幅白绫念着上面的字句,瞥见我们入内要行礼便摆了摆手,意示免礼站一旁听着便是。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突然击节赞道:“如此气势,若是我大晋王师以此御敌,又何敌不摧、何功不克?”接着念道:“公等或居汉地,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女皇放下白绫,起身行至窗前,遥望天际良久,忽回身叹道:“盖世文才,而不能为我大晋所用,宰相之过也!”
      女皇念这檄文之时,傅传墨便已面色灰白,此刻听到如此严厉的诘责,立时大汗淋漓,扑地跪倒,连声道:“遗才而不能用,臣之过、臣之过!请圣上降罚!”傅承业看着父亲受过,却无法相扶,只得紧咬了嘴唇,神情严峻。
      女皇缓步回至座前,闭着眼睛挥了挥手:“你起来吧,朕也不想追究那么多了。如今平乱之事,就交给你三人总领职责。”张开眼来时,目光向我们投来:“你二人对此有何看法,不妨说与这三位大人听听,或有启发。”
      女皇缓步回至座前,闭着眼睛挥了挥手:“你起来吧,朕也不想追究那么多了。如今平乱之事,就交给你三人总领职责。”张开眼来时,目光向我们投来:“你二人对此有何看法,不妨说与这三位大人听听,或有启发。承业?”
      之前得到月的提醒,早在心中拟好说辞,傅承业躬身道:“是,圣上。臣以为,平乱一事利在神速。徐贼匪众虽号称九万,但多半是扬州狱中之囚犯,以及周围愚顽之乡民,另有当地下级官吏所属之地方军队数千,乌合之众,其实战力不足以惧,朝廷当火速以雷霆手段将之扑灭。徐贼占据扬州府,北有山阳、盐城、安宜三县响应,可沿运河北上取洛阳,则可令朝廷动荡;或据常州、润州割据一方,暂时偏安,如今徐贼只攻取了润州,可见其胆色不过尔尔。扬州交通便利,乃兵家必争之地,朝廷只需派一员能征惯战之上将,扼住徐贼的咽喉,力攻扬州,臣斗胆估计,战事将不会超过两月。”
      女皇听罢面露嘉许之色,继而向我看了一眼:“贺兰?”
      “傅大人关于讨贼之计甚妥,臣无有他议。”我躬身言道。
      此言一出,不但众人皆惊,连女皇亦微露讶色,再看了我一眼,忽而唇角溢出一丝微笑,抬了抬手,淡淡道:“卿等议定了征讨之计再向朕回复吧。”
      众人皆告退出宫。我借口处理慎刑司事务,径回府衙,坐在衙内看书直到午后。当值的或吃饭或小憩,都渐渐散了,我看看四周无人,便拿书掩了面假寐起来。不片刻便闻得脚步声响,一人急匆匆进了衙内,直到我面前,压低着声音道:“贺兰大人,贺兰大人?”是女皇身边近侍小方的声音。
      拿开书看着他,他低声道:“圣上要见您,请速至瑶光殿。”说着瞥瞥周围,凑近我耳边悄声道:“青虹公主从长安回来后,身子一直不妥,神思倦怠,这几日愈发严重了,太医看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怕……”说着犹豫不语。
      我立了起来,道:“知道了,你给我留意着就是了。”便丢下书往瑶光殿去。
      瑶光殿内香烟缭绕,并无一个宫人侍候,静得可以听见窗外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隔着珠帘可见女皇高卧榻上闭目午睡。我进了殿中,轻轻掩了宫门,便在珠帘外站着。
      少顷,便闻女皇的声音自帘内传来:“你来了?”
      “是。”
      “在上阳宫不方便说的,如今可以说了?”声音恬淡,却透出洞察一切的先机,透过珠帘望着我的目光,平和而深邃,却隐藏着刺穿所有谎言的尖锐。
      我暗暗颔首,她实在是我所见过最聪明的人,这种洞察之可怕,几乎使人感到在她面前无所遁形。她就是凭着这样的力量一步步登上权力的顶峰么?的确,没有几个人可以在这样的目光下还能坦然自若的,也没有几个人能有可堪与匹敌的冷静与智慧。我那柔顺的父亲,又怎可能是他如此威严的母亲的对手?可是,我毕竟不是他。我要慢慢翻看她的一切喜怒、好憎、兴趣以及习惯,慢慢琢磨她身边的每个人、每件事,在这张无边的大网中,总会为我留下一个空隙。
      徐徐道:“臣认为,固然要速战;但两个月,绝对无法拿下徐绍。”
      “哦,何以见得?”
      “征讨之计,战事是其一,政事是其二。臣听说,徐绍手下右司马陶章,同宰相乃有甥舅之亲。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自然是宰相职责所在。”
      女皇冷笑一声:“傅传墨敢为了他这不成器的外甥拖延战事?”
      “臣不敢妄自揣测宰相大人的心思,但人心难测。”
      “人心……”女皇沉思片刻,忽道:“若战事两个月内结束,朕就要问你的罪。”
      我躬身道:“若战事拖延过两月,请圣上再来问臣。臣告退。”
      当天晚上,我去了萧语霁所在的西宫。本不欲再与她有过多的瓜葛,因为我发现不觉间在她面前会变得心软,为什么会如此,我不愿深究,只是此时不该再对任何人有怜悯的。但,还是让小方留意着她的消息,知道她随月去了长安,忽然有些莫名的担心,就如同一种预感,预感着将有不平常的事情发生。尤其是,她是同月一道去的。
      值夜的宫人倚着阑干打盹儿,我干脆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好好睡去,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时,房中只在角落里点着一盏灯,纱帐垂着,隐约可见其中熟睡的人。
      撩起纱帐,昏暗的灯光下便见到一张消瘦苍白的脸,秀长的眉拧着,嘴唇紧紧抿着,没有什么血色,露出在外的手揪着被子攒成一团,不知做了什么噩梦,突然不安地踢了踢被子,一双纤秀的足便露在了外面。
      我心头涌上一股怜意,便伸手去轻轻抚平了她的眉心,松开揪着被子的手纳入被内,再转头去提起被子欲盖住她的双足,这时不由一愣,那雪白的足踝上,分明的一圈乌青,赫然道道指印。心头又是一凛,我的担忧果然不是空穴来风,从长安回来就病了么,在长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指印明显是有人用极大的力量扣住她的双足才会留下的,怎会如此?看着她仿佛失去光华的小脸,不由陷入沉思,月,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语霁,语霁?”我轻轻地抚着她的脸庞,唤道。然而唤了数声,她却依然沉睡不醒。我心头一动,扶了她坐起来,但她浑身绵软,只得把她揽在怀中,单掌抵在她背心,缓缓输入真气。
      她忽然呛咳一声,慢慢张开了眼睛,我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轻唤道:“语霁。”
      她眼神涣散地看了我一会,才认出我来,闭了闭眼,喃喃道:“又做梦了?”神情不胜疲惫虚弱,过一会再睁开眼来,定定地看着我,脸上渐渐现出欢喜的神色,道:“你真的来了?”便用双手牢牢握住了我右手,低声道:“我以为你不肯再见我呢……”
      我欲扶她再躺下,她摇了摇头执意不肯:“我睡了好多天啦,总是犯困,却越睡越想睡,越睡越累。如今好不容易醒了,你别再要我睡了。就这么……让我靠靠就好……”
      闻得此言,我又一惊,一边在心中寻思,一边拉过被子来拢着她,柔声问道:“语霁,你在长安是不是遇到过什么事情?”
      她想了想,茫然道:“没有啊,我在长安玩了两个月,施舞姐姐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呢。不过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脚上的乌青是怎么回事?”
      她一怔,道:“什么乌青?”
      我拉起被子让她看自己的脚,她神色一呆,吃吃道:“怎么会青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病中没有往日的神采,空空落落的,那些曾经的活力似乎被生生地抽走了。心头竟有一刹那的刺痛,又问:“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
      她的反应变得很慢,再想了好一会,才道:“回洛阳前的半个月,突然着了凉,烧得很热很热,那几天很难受,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很热很热。后来就浑身发软,只想睡觉,睡得很沉,摇都摇不醒。”
      “谁给你看的病?”
      “开始是施舞姐姐让我吃了一些药,可不管用,又请了长安最有名的大夫来瞧,还是没有起色,这才带我回洛阳来。不过,御医看了也没法子。”说到这里顿了顿,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道:“我会不会就这么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一向明澈的眸子里竟泪光盈盈,充满着忧伤,这忧伤,仿佛似曾相识……
      望着她脸上滚落的泪珠,我心头又是一痛,抱着她紧了一紧:“不会的!就算你睡着了,我也会把你唤醒。”月,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如果是为了报复我,为何不直接冲着我来,为何要伤害她?
      她脸上漾出了微笑:“就像现在一样?”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答应我,”她更紧地执着我的手,“每天都来唤醒我。现在我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我觉得自己就快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只有看着你,才不那么想睡。”她说着闭上了眼睛,好一会不曾睁开。
      我悚然一惊,忙唤道:“语霁,语霁?”
      她唇边露出一个浅笑:“我没睡着,只是在感觉你的怀抱,很温暖……”
      我在这句话中痴了过去,这个怀抱也曾经有人那么眷恋,那时依偎在一起的两个身影仿佛永世也不会分离,可一切美好的,只是如昙花一现,那么快,那么快便凋亡了。
      等我再回过神来看向她时,她的眼睛仍旧没有睁开,脸上的神情却很平静,呼吸均匀而细长。我心一沉,难道她又睡着了?轻轻摇了摇她,果然毫无反应,握着我的手指也松了开去。那股内力的作用只够让她清醒这么一会。
      我扶她躺下,仔细盖好被子,咬着牙站了起来。
      月住在西宫的另一个院落,一人独占一个院落,对女官来说,是难得的殊荣,女皇果然看重她得很。我落进院子里时,看见窗户上映出灯光,她还没睡。举步走上前,“笃笃”地叩了叩门。不一会门开了,门缝里露出她的脸,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进了屋子。
      我推门而入,道:“你看见我来,倒一点也不吃惊。”
      “你迟早会来,我有什么必要吃惊。只是,”她顿一下,嘲讽地道:“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姐姐尸骨未寒,你就为了别的女子奔走了。”冷笑一声,坐在案前,拈了一枚棋子,原来案上摆着一盘残局,她正自弈为乐,略想了想便落下子去。
      我扫了一眼这棋局,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亦拈起一枚棋子落下去,道:“她同此事有何关系,你要把她牵扯进来?”
      “并非我要把她牵扯进来,是命运。”她冷冷道,落子如飞,攻势如潮,小小的棋枰便是一方天地,充满杀伐之意。
      我一边化解她的进攻一边道:“你在她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最好早早解开,否则莫怪我不念故人之情。”
      她捏着棋子的手蓦然停顿在空中,抬起目光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眸中掠过一道刺目的亮光,嘲弄地道:“你若知道她身上的秘密,只怕再也不肯让我停止。”手中的棋子缓缓落下,挑衅地瞪着我。
      语霁身上的秘密?她能有什么秘密?!但我知道,月绝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这个秘密一定是惊人的,她知道这个秘密会对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所以才要用它来打击我。
      “语霁的命相乃纯阴之质,”她眼睛里跳动着火焰般的异芒,一字字道,“而姐姐,恰、好、也、是。”
      “什么?”我手中的棋子“啪”地掉落在棋枰上,衣袖拂过,棋局顿时一片混乱。云……语霁……难怪我不只一次产生语霁同云相似的错觉,这让我似乎想到些什么,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那个时候,姐姐的魂魄离开了身体,三魂之主的灵魂便被同为纯阴之体的语霁吸纳了,而三魂中的其他两魂觉魂与生魂都散失了,但只要灵魂不灭,这两魂也不会消失。只要她所附着的躯体本身的灵魂受到压制,那么她的灵魂就能在附着的躯体上复苏,其他两魂自然会随之回来,姐姐便会复活!”
      “语霁就会变成他人的行尸走肉。”我看着她咬牙道,难以抑制心中的惊痛。云若能复生,要我死一千次一万次,我都愿意,可……要拿语霁作牺牲品,我真的办不到,办不到。
      “黎庭烨,”她看着我冷冷道,“这次我不会让你再把她夺走。”
      “当姐姐在语霁身体里彻底苏醒的时候,你将同时失去她们两个人。”她眼里的冰寒之意几乎令我打个寒噤,可她脸上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要姐姐,还是语霁,很难选择吧?”她彻底推翻了棋枰,“这局棋,你输定了。”
      那一夜后,我每天晚上都潜入西宫,以内力催逼萧语霁从沉睡中醒来,然而日复一日,所耗的真气愈多,她清醒的时间却愈短。每次醒来都仿佛刚刚经历一场噩梦,疲惫至极,抱着我只是流泪,那凄恻的眼神看得我的心如同要裂开来。
      月是知道我去西宫的,却不闻不问,似乎对结局早就胸有成竹,我破解不了她的术,眼睁睁看着萧语霁慢慢滑入昏睡的深渊。在看着她的睡颜时,痛苦之余,深心里却又的确有什么念头在搔爬,害怕却又希望看见,云的苏醒。月太了解我了,云的苏醒,这希望让我几欲疯狂;但默认萧语霁的牺牲,却又像只丑陋的魔爪扼得我几乎窒息。我就那么整夜整夜的看着她,看着她短暂的清醒和漫长的昏睡,被两种念头的交战弄得精疲力竭。
      青虹公主的怪病也风传到了宫外,整个洛阳都在窃窃私语,女皇最疼爱的公主快保不住了,双星就要升上中天了。武忠王萧怀良想把女儿接回王府医治怪疾,未获恩准。扬州继续传来消息,徐绍营中竟有前朝太子坐镇,匡复府士气如虹;朝廷补给不足,大军行动迟缓,前锋段昌宗损折阵前……女皇的面色如同阴深的井,没人看得到波澜,却感觉得到森森的寒气。梅花内卫暗中清除了很多人,散布谣言的,心怀不轨的,当然更多的是被安上莫须有罪名的,洛阳人心惶惶。
      一个月后,我来到了武忠王府。
      萧语霁已经彻底昏睡过去,我想尽了一切办法也不能使她再醒过来,真气到了她体内只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如今我能想到的唯一机会,只有带她出宫,而这,需要萧怀良的配合。
      他看到我的时候,脸上居然立刻露出了笑容,意欲大礼参拜。我阻住了他,冷冷道,我要带青虹出宫。小女何幸,得殿下如此牵念?不过小疾,殿下还须将精力放在家国大事上……我打断了他,我要去平徐绍之乱,请向皇帝上书,让我顺带携青虹去南方寻访名医。殿下……徐绍是为国尽忠,何况还是站在您父亲的大旗之下!我冷叱一声,我父亲还在么?谁敢以他的名义行祸国殃民之事,我必严惩!可不倚靠这些义士,如何恢复黎氏河山?义士?!义士就是把天下搞得大乱之人?我不用倚靠这些小人。你若还念父女之情,愿意保住她一条小命,便上书,否则,告辞!殿下且慢,身为人父,岂有不忧之理?何况得殿下垂怜,是她的福分。只有一事,还望殿下允准。我看他一眼,恭敬地低着头,讲。殿下此去平乱,情势凶险,吾兄愿随侍护持,否则若殿下有甚好歹,吾兄弟二人将无颜见先君矣!我回身望天,拔足而去,准。
      我在奉天宫求见女皇,自陈愿至前方效力。女皇含笑道,二月之期尚未至,何为匆忙之事?只此一月,生灵涂炭,岂敢再待二月,为天下人计,臣甘愿受罚。女皇笑容平淡却惊心动魄,需兵力几何?一万足矣。粮草何来?江浙鱼米之乡,就地筹措一月之需即可。破敌之计安出?封锁,策反,围逼,劫营,火攻。女皇长笑,准汝所请,赐定远将军号。
      次日武忠王上书,言公主病重,乞请随定远军至江南寻医,上亦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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